《螢窗異草》解說與賞析
慶蘭
清代乾嘉間詩人、作家長白浩歌子著《螢窗異草》共三篇十二卷,計一百三十三篇,共二十余萬言。別有四編四卷,乃偽作。據光緒三十一年(1905)上海進步書局印行本,各編分別有梅鶴山人、清和月古吳縷馨仙史、仁和許康甫作序。然所謂“武林隨園老人評”,人多疑其附會。
長白浩歌子,真名慶蘭,字似村。滿州鑲黃旗人,姓章佳氏。家世三代簪纓,俱登宰輔。其祖尹泰,雍正間官至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 其父尹繼善,雍乾兩朝,曾一督云貴、三督川陜、四督兩江,累官文華殿大學士;其兄慶桂,嘉慶間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加太保。可見其門第之高、家世之隆。時人嘗云,以似村之才、之學,稍有志于功名,取顯秩如拾芥。然而他卻無意功名,僅以諸生出身,獨居僻巷,以避車馬,耽于吟詠,留心繪事。據《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四四一載,他“獨構老屋數楹……作小書室,環種以竹。性喜詩,每風清月白,抱膝孤吟,覺詩韻書香與竹聲相應答,令人作秋水伊人之想”。
慶蘭幼年時,父親官兩江總督,曾隨任居金陵,以詩見許于袁枚,并與袁枚結下了深厚友誼,其后數十年書簡往來,從不間斷。在袁枚“性靈”說影響下,其詩以風韻見長,著有《絢春園詩鈔》。另有一些詩作,被當朝詩人、兩江總督鐵保選入《熙朝雅頌集》。
他一生過著清寂的生活。據鐵保回憶:“余與似村交最久,每過訪,一鬅頭婢應門引入室。見主人不衫不屣,案頭詩一本,窗間竹數竿,別無長物。烹新茗一甌,味極佳,不留飲,亦不答拜,曰:‘我無車馬僮仆也。’ 其交游之落落如此。”以其顯貴的出身,棄功名如敝屣,視利祿如浮云,而終以布衣身份,酷愛詩畫,熱心創作,僅五十余歲便離開了人世。鐵保作《八旗通志》總裁時,將其列入《儒林傳》。
慶蘭雖孤芳自賞,然一貴介公子,品性高潔,鐘于藝術,實在難能可貴。清代詩人張維屏對其品行高度贊賞,在《湖海詩傳》中云:“似村愛蘭而北地無蘭,取以自名。”以蘭為名,似有效法屈子之意,不流世俗的性格可見一斑。在《墨香居畫識》中曰:“似村耽吟詠,畫筆亦灑落無塵。”對其詩畫風骨情韻給以高度評價。特別在《松軒隨筆》中寫道:“似村有句云:‘作客情懷君已慣,典衣風味我才經。’以貴介公子猶嘗此味,何況我輩。”對他安于貧苦、不輟筆耕的精神,十分贊許。
慶蘭在人們熱衷于科舉、汲汲于功名的封建盛世,又出身鼎族之家,卻無視科舉,糞土功名,其處世哲學,可謂上承魏晉人物,下繼元明唯情論者、特別是反對漢宋理學、倡導人性解放的湯顯祖、孟稱舜、蒲松齡等作家,對他的思想的形成,有相當深刻的影響。通觀其《螢窗異草》,似乎是《聊齋志異》的續編,大部分篇幅體現了唯情論思想,不少華章佳構,不乏人性覺醒與個性解放的光輝。
二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一節“清之擬晉唐小說及其支流”中說:“若純法《聊齋》者,時則有吳門沈起鳳作《諧鐸》十卷……,他如長白浩歌子之《螢窗異草》三編十二卷……皆志異,亦俱不脫《聊齋》窠臼。”所言大體恰當。
上海進步書局印行本《螢窗異草》的《提要》說:“全書大段似仿《聊齋》而典而不俗,繁而有致,空中樓閣,平視側看唯恐其盡,較之倉山一老隨筆揮寫之《新齊諧》不啻小巫之見大巫。”此論指出了《螢窗異草》與《聊齋志異》、《新齊諧》 的相似之處。從創作態度上看,長白浩歌子似乎有別于袁枚的 “戲編”,在構思上更加用力;然在立意、經營、刻鏤琢磨上,終于趕不上蒲松齡《聊齋志異》功力之深。
作為“志異”性質的小說,它的表現形式同《聊齋》的騁馳幻想是一致的。書中的主人公大都是神仙鬼怪、花妖狐魅;所描寫的環境,或蟾宮仙界,或荒陬冥間,或夢中幻境,或世外桃源。表現出作者豐富的想象力,雖托意深遠,但都是現實生活的曲折反映。梅鶴山人在《螢窗異草》初編序中說:“說鬼搜神,事不必問其虛實;探跡索隱,文不必嫌夫詭奇。”并說它是“仰《齊諧》為談宗,慕《虞初》而志續。”又說:“其搜求典墳,博覽載籍,引今證古,發為偉論,非第為詩文之助,直可羽翼子史尚矣!”對它的寓意與寄托做了必要的揭示,對它的思想意義和社會價值給予了高度評價。其實,它的思想意義和社會價值并不在搜求典故、博覽載籍、引今證古、發為偉論上,而主要體現在那些塑造了鮮明人物形象、表明了作者的人生見解和進步世界觀的生動故事中。這些或賞心悅目、或凄艷悲絕的故事,可以說是作者精神苦悶的象征,是他正在覺醒著的人性的呼喊,同時又是他對個性解放的強烈渴求,而這正是貫穿于《螢窗異草》這部交響樂中的主旋律。這也正是本文所要分析的重點所在。
長白浩歌子自幼結識了提倡自由地表現“自我”,表達真性格、真情感的著名詩人袁枚,深受其“性靈說”影響;同時在蒲松齡那人鬼狐妖的自由世界里獲取巨大的精神營養。袁枚的“性靈說”,雖然作為一種詩論出現,但它來自左派王學的反理學精神和李贄的“童心說”,明顯帶有個性解放的色彩。而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不僅充滿反禮教精神,而且響徹了人性解放的呼聲。步袁枚與蒲松齡后塵的浩歌子,盡管創作的深度與廣度趕不上袁、蒲,卻與他們彈奏出了同樣的時代音響。
承認并尊重個性,是人的自我覺醒的重要標志之一。但在我國漫長的歷史中,它一直是一個在社會桎梏下呻吟的時代兒。掙脫社會桎梏,要求個性解放,幾乎是歷代先進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然而也是他們的一個“古老的悲哀”。在清代,袁枚呼出了他的悲哀,可惜他只在風花雪月、閑情逸致中尋求“自我”與“真性情”;蒲松齡較袁枚進了一步,他是帶著強烈的不滿乃至憤懣發出了富有激情的呼吁的。浩歌子效法蒲松齡,并以同樣的形式與主調發出了呼喊,但與蒲松齡卻有很大差異。主要表現為創作心態的不同。因其出身所限,使他的生活經歷受到限制,思想深度受到影響。在反映人性解放這個偉大主題時,帶上了鮮明的貴介公子的感情色彩。如果說蒲松齡的創作心態是更多的關注現實、關注他人的話,那么浩歌子的創作心態,則更多的是“自我抒解”。他的創作動機,并不像蒲松齡那樣因生活遭遇中的是非善惡激起了身世之感,從而感喟萬端,發為創作,以儆于世;而更多的是個人生命歷程中感情與意志、理想與非理想之間的矛盾或是追求真善美的愿望激起的創作激情,當然也有因人際間的碰撞產生心理傾斜之后,想通過創作表明個人在家庭、社會乃至宇宙中的地位、以尋求心理平衡的動機。
對富有個性解放要求的青年知識分子來說,最能撥動其心靈之弦的有兩大問題,一是統治階級的用人制度,二是愛情與婚姻。封建科舉制度,對他們的個性發展來說,無疑是一種極大的精神摧殘。浩歌子對封建科舉制度表現出明顯的厭煩態度,對含辛茹苦的庸儒報以辛辣的嘲諷。三編內的《秋露纖云》,對戕害人性的八股取士制度作了酣暢淋漓的諷刺,并通過書仙侍兒秋露、纖云之口闡明了個人對治學及作人的態度。故事中的郁生,購買廢園,折節讀書,摒絕燕游之朋、談宴之舉,就連夫妻間也少通言笑,然而卻少有長進。后來秋露、纖云與之邂逅,通過“義奧筆妍”、“別一藝趣”的文字交往,使其茅塞頓開,大有長進。秋露曾批評郁生說:“君固有志圖南,惜乎重染腐習,將不免為斥鷃笑。夫欲成不世之才,原不關數行闈墨,矧務舉子業以冀首肯于朱衣……奚必青燈獨宿,皓首窮經?”并勸其摒棄陋室,別構名園,快目爽心,自足伐毛洗髓。從此酒兵茗戰斗于宵,鋤花種竹娛于晝,絲竹之聲盈于耳,閨房韻事享于室。不久便覺心體流通,不啻脫胎換骨,成為清廟明堂之器。秋露、纖云“化鈍為靈”、“化板為活”,挽救了一個死讀書、讀死書的書呆子。作者通過秋露、纖云之口,不僅表達了治學見解,而且表明了自己作為一個有真性情的人的人生理想。
愛情與婚姻這個人類生活中的永恒主題,是檢驗人們個性及人生態度的試金石。具有進步思想意識的浩歌子,對封建婚姻明顯地抱著天然的怨恨。在他的筆下,通過眾多的愛情與婚姻的描寫,表現了自己進步的愛情婚姻觀。不僅反映了“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個古老的主題,贊美了一系列“郎才女貌”的美滿結合,而且以飽蘸激情的筆,熱情謳歌了愛情的忠貞、癡情以及為獲得自由愛情而舍生忘死的追求精神。初編內的《癡婿》,某家女貌美性慧,然而命運不濟,十三歲父母雙亡,寄居伯兄家,伯兄嫂以女為奇貨可居,以百金聘于某巨家一癡兒。這位不幸女子沒有向命運低頭,她像《聊齋》中的小翠一樣,柔腸千轉、含辛茹苦,耐心調教男人,終于開啟了他的性靈,使他既通人性,又有溫情,夫妻琴瑟調諧,成了幸福的一對。三編卷4《盧京》,描寫了兩個情癡。優者盧京,名震京都。在京候選的某窮孝廉癡情于她,每場不避遠近,不吝錢財,必往觀看。“其來也,若睹名畫注目不移;其去也,若送飛鴻,神往不已。一顰一笑皆隨之”。場上名角紛沓,然而孝廉目之所見,耳之所聞,非盧莫屬。盧年余始覺,先是竊笑,久而奇之,終為孝廉篤誠所感,而決然棄其所業,甘心以歌舞獨奉孝廉,以謝相知。《聊齋》有情癡孫子楚(《阿寶》),以情癡而獲得阿寶的愛情。這里有兩個情癡,皆以癡情而獲得心靈的滿足,表現了“愛情以相知為重”的進步愛情觀,比那些描寫“郎才女貌”的作品似乎更深刻。在封建社會,進步的青年男女,常常為爭取愛情自由而付出極高的代價。浩歌子對此抱以極大的同情。初編內的《賈女》,賈女貌美,善琵琶,自選情人。其父盛怒之下將其裸而納諸棺,生埋之。女死后強梁,仍與梁二哥琴瑟友之。三編內的《秦吉了》,某婢因私許梁生被主人鞭后生埋,梁生蹈發冢之嫌,冒開棺之罪,救活某婢,終成伉儷。對這些經過生生死死的斗爭終于獲得愛情幸福的情男情女們,作家寄予了極大的同情心。
在對男女愛情的描寫中,浩歌子不惜以濃墨重彩歌頌婦智、婦德。在眾多的男女主人公里,塑造了一批可歌可泣的婦女群像。有的溫柔體貼,有的美麗善良,有的才華出眾,有的智勇過人,有的天真活潑,有的性格潑辣,有的則敢作敢為,敢于自我犧牲。如《秦吉了》中的靈鳥秦吉了,為了玉成人事,以死殉之,羽族俠氣,感動人寰。這些在幸福面前不怯步,在命運面前不低頭的女性們的作為,對匍匐在封建禮教下的人們不是可以振聾發聵嗎!
在婚姻問題上,贊美自由與解放,勢必與封建倫理相抵牾。封建倫理的核心是一“孝”字,在浩歌子的筆下,“孝”字受到一定程度的嘲弄。盡管這種嘲弄是頗為溫和的,但畢竟是對封建倫理投過了蔑視的一瞥,低吟出封建叛逆的聲音。三編內的《宜織》,柳生與宜織相愛,父母卻給他選了陸家女作配偶。他為了得到宜織,竟花錢買通一位算命先生,說陸女命中克死公婆,以此逼迫陸家退婚。柳生以行孝為名行破孝之實,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在那樣環境中所能采取的合法方式的斗爭。作者以欣賞和慶幸的筆觸,津津樂道地描繪了柳生計謀的得手、欺騙的成功。這難道不是對封建倫理的公開蔑視和否定么!
家庭倫理之外的婚外情愛,作為一種復雜的社會現象存在于各種社會中。浩歌子的筆也伸向了這一領域。文藝作品,反映封建社會婚外生活的內容,多是納妾、狎妓之類生活題材的藝術再現。但在浩歌子的筆下,卻大部分是反映愛情婚姻斗爭為內容的,它們與那些未婚者為爭取愛情婚姻自由而斗爭的故事一樣,體現了他進步的思想意識和精神追求。浩歌子對狎妓、調娼的浮浪男子做了無情的批判。三編內的《蕭翠樓》中的蕭公子,恒居妓館,玩弄女性,從而受到冥間懲罰。鬼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生勾其魂到冥界充作男娼,使其倍受凌辱。這無異于給淫棍們的一記靈肉鞭笞。而對情投意合、相親相愛的婚外戀,卻以浪漫的筆調、艷麗的色彩、細密的抒情,通過栩栩如生的形象刻畫,構成富麗堂皇的藝術殿堂,給人以賞心悅目的美感享受。這顯然是他主張自由解放的愛情婚姻在那個時代的曲折反映。對此作簡單的肯定或否定都是不適宜的。
《螢窗異草》除贊美了合理的取士制度、理想的愛情婚姻外,還描繪了一種烏托邦式的理想王國。初編內的《翠衣國》有這樣一段文字:“宮殿巍峨,城郭富麗,人無貴賤,皆衣翡翠裘,海中第七島翠衣國也。……國王識禮義,通陰陽; 上大夫必能詩;中大夫必能曲; 下大夫亦能言,以捷給為才。”這實際是儒家所稱道的堯舜政治的藝術再現。如果說“人無貴賤”是一種平均主義的小農意識的話,那么,以“捷給為才”,必能詩、能曲、能言者為用,則反映了作者在用人制度上的平等思想。這于出身貴族、其兄又是以捐官發跡的浩歌子來說,是多么難能可貴呵!
《螢窗異草》有不少篇幅記述了瑣聞軼事,雖然是“不避雜蕪,率意經營”,類似袁枚的《新齊諧》,但并不像袁枚所說“妄言妄聽,記而存之,非有感而發”。而是大部分篇章都有所諷喻,還有一些不乏深遠的寄托。
三
《螢窗異草》有著自己獨特的美學風貌。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常常是激起作家創作的動力,浩歌子也不例外。他雖然出身于富貴之鄉,卻獨居僻巷,不求聞達,與世人落落寡合,蓋因在他的意識中存在著一個遠遠超出于現實的更高的人生理想。他的理想屬于 “對自身本質的認識與盡可能多的占有”這一人性解放的偉大主題。他勤苦的創作是為了表達自己的理想,并在理想的表達中進行“自我的抒解”,以尋求被現實擠得傾斜了的心理的平衡,以便將自己的心靈安置在自我認可的人生觀與價值取向中。筆墨重點多半是在想象中抒解現實的積郁,表現個人內在的情愫與沖動——這便形成了《螢窗異草》的主要美學特征——富有“靈性”。
浩歌子數十年與袁枚郵簡往來,詩歌唱和,屬于性靈派的一位詩人。他的高深的文學修養和性靈派詩人的氣質,使他的小說富有詩意的、自然的美。他的每一篇微型小說,一般都不平鋪直敘,而有精巧的構思。三編卷1《挑繡》,一筆寫二癡,男癡敦厚,女癡情濃,各有特色,屬于雙線式敘述,有效地壓縮了時空,內部結構呈現邏輯排列的布局,勝過巧合的堆砌;初編卷4《夏姬》,以淫喪命,事關閨闈,特為曲筆,采用龍門敘事法,先略陳于前,再于中間點染,微露破綻,最后揭示原委,呈現委婉之姿;二編卷3《定州獄》,一系列的人物與事件,皆系于一雙繡鞋。某女的丈夫以鞋肇事,某惡少因鞋取禍,定州太守以鞋斷獄,輕巧而略帶幽默;初編內的《郎十八》,以一首詩為故事線索,在文中出現四次,每次出現都各有用意。經過前次的鋪墊,第四次才呈現全貌,不僅引人入勝,而且收到“一唱三嘆”的藝術效果。所有這些,新巧處而不使人覺其弄巧,用力時而不使人覺其著力。新鮮的立意與優美的形式相結合,精美而不破壞自然,淺易暢達而無雕琢之痕,造成一種“味欲其鮮,趣欲其真”的詩化的自然美。
《螢窗異草》雖然同《聊齋志異》一樣,多取材于鬼怪狐魅,然而作者卻不著力于超自然的離奇情節的經營,倒是精于人性化的描寫;竭力減少故事渲染及有意營造的懸疑、減弱戲劇化與神秘氣氛,而精心于詩意的意境的創造和人物心態的揭示,從而在筆墨間流露出類似于《莊子》浪漫色彩較濃的篇章中那種哲理性散文的“感興”與“筆致”。如首篇《天寶遺跡》,劉瑞五力排眾議,搜奇探險,終有所獲的故事,將讀者帶進王安石《游褒禪山記》那樣富有哲理之思的境界之中,難怪托名隨園老人的評者說:“刻畫奇詭,幾與《聊齋》相埒。然曰喜事多奇,兼饒膽識,方可與此,則已得山水三昧矣。”初編內的《落花島》對落花島的描寫:“山徑皆落花,約寸許,特無隙地。踏花前進,滑軟如茵褥,而香益襲鼻。……環矚皆茂樹合抱,花即生于其上。細玩之,諸色俱備,濃淡相間,香如庾嶺之梅,而馥郁過之。有存于樹杪者,則低枝似墜,繞干如飛。亦多含苞欲吐者,意蓋四時咸有焉。……即山之層巒疊嶂,亦隱現花中,不以全面示人。”將青年人的理想的愛情生活放置在這樣花團錦簇的境界之中,簡直是一首動人的愛情詩。《螢窗異草》的環境描寫,一般都不事鋪張,不求形似,常常三言兩語,點睛而已。初編內的《昔昔措措》,描繪苗鄉景致:“一日迷蹤深山,峭壁巉巖。入行鳥道,良久,始逾絕險。遠望村墟,似有炊火,而深潭當路,猶須循岸而行 ……俄見對江有水筏,一人以長竹為擢,蕩漾而來。”《柳青卿》描繪仙居:“須臾至一處,朱門洞辟,飾以金玉。有石獸二,高丈許。兩楹燎巨燭,毫發畢見。又入之,回廊曲檻,皆懸絳紗籠,院中花竹森秀,清芬襲人。” 這樣的文字,不作繁縟的形象描繪,只求勾畫境界,頗得中國山水畫“傳神”之妙,成為構成小說詩情畫意的重要筆墨。
《螢窗異草》刻畫人物頗近魏晉筆法,簡于外形描繪,而注重神情刻畫,常常用極精約的筆墨傳神寫照,使人物神情畢現,栩栩如生。初編內的《柳青卿》,狐女柳青卿與戴敬宸相愛,戴偉軀碩腹,濃髭滿頰。柳不愿以其丑相示家人,然眾姊妹執意要見,柳只好以革復戴面,使戴“面部頓清,復無擾擾,眉宗忽判,不再蓬蓬”。眾姐妹一見頗為敬慕。然戴性情豪放,不拘小節,酒后失言,露了馬腳。“眾姐妹笑剝其革,劃然有聲,甫及頦下,而廬山之真面目出。眾美凝睇,亂草橫生,飛蓬滿目,不禁捧腹絕倒。”“亂草橫生,飛蓬滿目”,令人 “捧腹絕倒”數語,將一個滿面髭須的硬漢形象點染得神情畢肖。
四
勿庸諱言,《螢窗異草》內容龐雜、瑕瑜互見,有不少不健康的東西。書中宣揚的“因果報應”、“宿命論”,儒家的“宗嗣”思想等落后意識,讀者一目了然,無需一一指出; 而對其“婦女觀”及“情愛心理”上流露出的不健康因素,讀者則須仔細留意。作者筆下的女性,其智勇、其俠義、其膽識、其才干往往超過男子,表現為進步的婦女觀,可同時又不自覺地把她們的一切優點描寫成為男子服務的東西,表現出“大男子主義”思想。特別在兩性生活上,不時流露出男子中心的情愛心理。不少熱烈追求愛情幸福的女郎,似乎專為情愛而生,她們不明來歷,飄然而至,與男子歡洽之后,溘然而去。來時不向男人提任何條件,也不索取任何報酬,去時不給男人留下任何麻煩或難題;她們個個都是妙齡佳麗,充滿著青春的欲望和生命的活力,在追求情愛的歡洽時,都比男人主動、大膽、殷勤而熱情。這些固然帶有理想的、純潔的愛情色彩,但是只讓她們服務于男人,總不能不說是男子中心觀的反映。更值得探討的是,她們或不薦自來,或互相介紹,或二女同享一男,或群牝共事一雄,這既有妻妾制的陰影,也是倜儻男人風流自賞心理的自然流露。還有一些作品,在呼吁人性解放的主題之外,夾有人間欲望的滿足感。運用奇特的想象,或在幽室、或在冥間、或在夢中、或在幻境,通過各種方式的際會,在今生獲得“黃帝御千女而得仙去”的那樣一種超現實的滿足感。這似乎是一個具有進步思想意識但卻失去了功名利祿的多感文人,精神苦悶的宣泄和心靈空寂的補充。當然,對待這樣一種復雜的精神現象,我們只提醒讀者仔細留意,而不便做多余的判斷,因為對它做出任何粗疏或簡單的評價都會欠公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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