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夢游太虛》解說與賞析
這是提示全書內容和主要人物命運結局的重要一回,《紅樓夢》五個題名中的兩個:《紅樓夢》和《金陵十二釵》,其點睛之處都在這里。脂批云:“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及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此亦《金陵十二釵》的點睛之筆。
這一回情節并不復雜,它寫寶玉在可卿房里睡覺,夢中隨其神游太虛幻境,翻閱了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全部判詞畫頁,以及“副冊”、“又副冊”的部分判詞畫頁;隨后又聽了仙女們演唱的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曲》。這些判詞、畫頁和曲詞互為補充,暗寓和預示了書中主要人物的思想性格和身世遭遇,體現了作者安排人物、結構情節的總體設計,在《紅樓夢》的整個悲劇構思中占有著重要的地位。
本來,在小說一開始就把主要人物的命運結局透露給讀者,這于小說創作是忌諱的,因為這樣便沒有了通常所說的懸念,減弱了人們閱讀的興味。但曹雪芹在此所作的處理,卻沒有產生這樣的弊病。這是因為無論是畫面還是詞曲,都僅僅是一種隱語和讖語,它非但不會減弱讀者閱讀的興趣,相反會引起讀者探求其隱義和奧秘的熱情;加之其本身辭藻的優美,曲調的哀怨,意境的雋永,更使讀者把玩再三,愛不釋手。
寶、黛、釵的愛情婚姻悲劇是《紅樓夢》悲劇的中心內容,是構成全書情節的主要線索之一。“正冊”判詞第一首[和終身誤]、[枉凝眉]兩曲,就是合寫和分詠釵、黛二人的悲劇命運的。“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這首判詞是合寫寶釵和黛玉兩人的。首句指薛寶釵有樂羊子妻那勸諫丈夫讀書上進的婦德,次句指林黛玉有謝道韞一般敏捷的詩才;最后兩句分別暗寓林黛玉和薛寶釵之名,且暗示她倆都“生非其地”(甲戌本脂批),不可能有好的命運。寶釵和黛玉是兩個具有不同思想性格的少女,但她倆在封建社會都以悲劇而告終,這正反映了封建制度對于青年女子的摧殘無一能幸免。〔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這支曲以賈寶玉的口氣詠唱了寶玉和寶釵的婚姻悲劇,曲中的“俺”即是被迫與寶釵成婚之后的寶玉的自稱。曲詞表達了他對不幸天逝的黛玉的永恒思念,和對自己不得不與沒有愛情的薛寶釵共同生活的不平之意。薛寶釵是一個特殊的悲劇人物,是封建淑女的典型,她“德言工貌”俱全,才智也極出眾,在世俗的眼光看來,有金鎖的她與有通靈玉的寶玉就像金玉一樣匹配。但是,這位“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冷美人”,她盡管登上了寶二奶奶的寶座,卻無法贏得寶玉的心。這是因為她和寶玉之間雖然并非全無感情,但他們的生活態度和人生理想卻大相徑庭。因此盡管婚后的薛寶釵能克盡婦道,像傳說中的孟光那樣“舉案齊眉”,敬重丈夫,但賈寶玉仍不能忘情于黛玉,最后懷著不平之意撒手出家,薛寶釵只能在孤寂和冷落中抱恨終身。〔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此曲以第三人稱詠唱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曲詞哀怨纏綿,凄惋欲絕,本身就是一首極有感染力的抒情詩。全曲對寶黛雙方作對稱性描繪,贊美了他們倆美好高潔的品質,抒寫了他倆曲折多難的愛情歷程和愛情的最終破滅。結句是對黛玉在戀愛中以淚洗面,最后淚盡而亡的暗示。在寶、黛相愛的過程中,始終貫穿了情感的風風雨雨,黛玉每每以淚洗面;這固然和黛玉的“小性兒愛惱”的性格有關,和寶玉的“愛博而心勞”,黛玉的“情重愈斟情”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真摯的愛情有悖于那個時代陳腐的道德觀念。他們無法表白自己內心的情感,所以每每以假情試探,將真心有意瞞了起來,以致一個心反弄成了兩個心,“一個在瀟湘館迎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寶玉訴情以后,雙方互明了心跡,誤會也隨之消釋,但他們的愛情與環境和社會的沖突更深刻地橫亙在他們面前。以賈母為代表的封建家長對他倆的愛情采取了極其冷漠的態度,而把他們選擇的天平明顯地傾斜在“金玉良緣”一頭,于是隨著情況的逐步明朗,黛玉日益感到憂郁和絕望,最后終于淚盡而亡。寶黛的愛情悲劇,是性格和環境的雙重沖突的悲劇,是我國文學史上具有最深刻豐富內涵的社會悲劇。
除去釵、黛二人以外,鳳姐是金陵十二釵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但她的悲劇不是愛情婚姻的悲劇,而是性格和命運的悲劇。她的判詞是:“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曲子詞則是這樣寫她的:〔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 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王熙鳳是榮國府的管家奶奶,又一度協理過寧國府。在管理家政上,她精明能干,不憚辛勞,威重令行,巧于應酬,不愧是個女強人。但由于她生于“末世”,她的精明強干非但挽回不了家族的頹運,相反使她四面樹敵,成為家族中房族、嫡庶、主奴等復雜矛盾的聚合點,使她為應付這些矛盾而心瘁力竭。加之她的貪婪和狠毒所釀就的累累劣跡 (弄權鐵檻寺、逼死尤二姐、放高利貸等),更使她成為日后賈府犯事的導因之一,成為府中上下嫉恨和不滿的眾矢之的。王熙鳳就是這樣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她費盡心機地支撐著賈府這座搖搖欲墜的大廈,又挖空心思地動搖著它的基礎,最終又與這座傾倒的大廈同歸于盡。所謂“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王熙鳳就是這樣一個俗話所說的“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典型。只是她的最后結局尚不明確,一般認為,“一從二令三人木” 是指賈璉對她態度的三個階段:開始是順從,繼而是使令,最后是休棄,即她最后是落個被休棄的不光彩結局。
賈氏四姐妹是金陵十二釵的重要成員,她們雖性格各異,命運有別,但無一例外都是“薄命司”的人物。元春貴為皇妃,曾為賈府帶來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但有關省親的場面描寫卻充滿了一片悲劇的氣氛,元春的忍悲強笑,眾人的嗚咽對泣,特別是元春對父母所訴說的那些沉痛之語,都顯示了對封建君權的含蓄譴責。判詞和曲子暗示了她的不幸早逝和可能死于統治階級內部爭斗的險惡結局:“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迎春綽號“二木頭”,她懦弱無能,遇事退縮,加上她幼年失母,婚姻大事竟由昏庸剛愎的父親賈赦一人草草定了。由于她所嫁非人,婚后一年有余,便被忘恩負義的丈夫作踐而死。在大觀園諸姐妹中,她是最早死于非命的一個,她的死是典型的封建婚姻制度的悲劇。
探春渾名叫“玫瑰花”,在大觀園諸女兒中以精明、能干、剛強和潑辣而著稱;又因她是庶出,更顯得格外自尊。這些性格特征,在“理家”和“抄檢”這兩件事上表現得最為突出。她對家族的命運最為關切和焦慮,對家族所面臨的危機也看得最為透徹,最后卻以遠嫁了其一生:“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分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四小姐惜春是從寧國府污濁環境中誕生出來的畸形兒,她的性格特點是孤介怪僻,以至怪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她一方面從其他姊妹的結局中看破了世情,二來出于對本家族的厭惡和絕望,最終選擇了一條出家為尼的道路:“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虛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天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賈府四姐妹是如此,其他嫁到賈府來的少婦或和賈府有著各種關系的少女也無一不是“薄命司” 里的人物。李紈作為榮府的大奶奶,她青春喪偶,唯知奉親養子,“竟如槁木死灰一般”,把自己的全部青春和生命都奉獻給了死去的丈夫和幼小的兒子;秦可卿作為寧府的少奶奶,她的青春和生命卻只屬于她自己,她有花容月貌,專檀風月之情,她的亂倫行為最終給自己帶來了不幸。對這兩個道德行為截然不同的女性,作者都寄予了深刻的同情。寫李紈的判詞和曲子是“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晚韶華〕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 那美韶華去之何迅! 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 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曲子暗示她雖然孤子成立,母以子貴,但不久就死去了,她老年富貴而又孤寂的生活毫無欣慰歡愉可言。寫秦可卿的判詞和曲子則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判詞和曲子都暗示她與賈珍的亂倫是賈府敗亡的起因,她的結局則是懸梁自盡而死。但作者后來刪改了這一情節,并改塑了秦氏的形象,因此小說提供的形象和判詞與曲子的暗示已不盡相同。
史湘云是四大家族之一史侯家的小姐,賈母的內侄孫女,自幼父母雙亡,由叔叔撫養。嬸母待她不好,“在家里竟一點兒作不得主”,針線女工都須自己動手,每被人問及家計,她便紅了眼圈。她性格豪爽開朗,心地單純坦誠,大觀園曾是她暫時的樂土;但最終雖配了個“才貌仙郎”,卻好景不長,很快就夫妻離散。判詞和曲子詠唱了她美好的品德和坎坷的一生:“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 〔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妙玉是寄居在大觀園內櫳翠庵里的尼姑,她出身仕宦之家,因病入了空門,帶發修行。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唯心性高傲孤僻,因而為世俗所不容,最后被污濁黑暗的社會所吞噬。判詞和曲子對這位才高命蹇的少女同樣傾注了深刻的同情:“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巧姐是賈府上層女性中最年輕的一位,如果以賈母一輩為第一代,則她屬于第四代人。前八十回,對她并沒有太多的描寫。在賈府衰敗,鳳姐病亡后,她險被親屬拐賣,幸得劉姥姥搭救才逃出厄運,并走上了一條紡績耕作,自食其力的生活道路。作者作這樣的安排,不僅反映了他遠富近貧的思想觀點,而且也許是有意要讓賈府中最年輕的上層女性去嘗試一種新的生活。判詞和曲子寫她道: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留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在此回中,寶玉還翻看到金陵十二釵“副冊”香菱一人的判詞,以及“又副冊”中襲人和晴雯的判詞,由于相對“正冊”來說,她們的地位比較次要,因而作者未一一開列她們的芳名,但她們理應也是各有十二位女性。《紅樓夢曲》除上引十二支外,前后還各有“引子”和“收尾”兩曲。“引子”敘明創作的緣由,“收尾”一曲叫《飛鳥各投林》,是十二支曲的總結,并暗示了整個家族“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悲慘結局。
要而言之,寶玉夢游太虛幻境,通過他觀看的十二釵“簿冊”,聆聽的《紅樓夢曲》,以強烈的暗示揭開了全書悲劇的序幕,奠定了整個作品悲劇的主題,從而使讀者在即將開始的如火似錦的場面故事中,不致錯會了作者的命意。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妨把它看作是理解《紅樓夢》的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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