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鴛鴦》解說與賞析
鴛鴦是一個嬌艷秀麗,風姿卓葷的姑娘。她志高行潔,聰明可愛,但也和大觀園眾多女兒一樣,同屬“薄命司”里的人物,步履著人生悲與喜、愛與恨的艱苦而短暫的歷程。生命的花朵正在含苞待放,但頃刻間就被嚴霜所夭折。
小說寫她是出生在賈府的一個“家生女兒”,父兄幾代都在賈府為奴。她從生下那天起,命運就注定是賈府當然的奴隸。在那個社會,這只金鴛鴦是飛不出大觀園的圍墻之外的。她的生長環境,就是在女奴隊里和襲人、紫鵑、琥珀、金釧等一起長大,后來成為賈母的貼身丫鬟。由于她的聰明能干,周全妥貼,很“投主子的緣法”,成了賈母得力的臂膀。賈母離了她,飯都吃不下,就是斗牌,要由她洗牌、數錢;就是飲宴,也得鴛鴦代行酒令。她在賈母和眾人之間,常常起著調節和周旋的作用。而且辦事公道,爽快利落,博得賈府上下一片好感。她說什么,“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在丫鬟中,似乎處于一種特殊地位。邢夫人說她“心高智大”,王夫人說她“有志氣”,賈璉說她“明白有膽量”,鳳姐說她“是個極有心胸氣性的丫頭”,所以她在主子眼里,格外與眾不同。她不像平兒、香菱,常受主子“荼毒”之苦,也不像紫鵑常伴著淚眼而為主子日夜焦心,更不像襲人常為主子的不能“上進”而汲汲于得失。她在賈府上下,似乎處于一種和諧的境地。那怕是賈璉和鳳姐,也得刮目相看,禮讓幾分。有一次賈璉回房,忽見鴛鴦在坐,便笑道:“鴛鴦姐姐,今日貴步幸臨賤地!”主子抬舉丫鬟的事常有,但像這樣恭維還是不多見的。有一次吃螃蟹,丫鬟單獨一桌,鳳姐下來張羅,鴛鴦笑道:“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笑道:“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你了,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做小老婆呢。”鴛鴦紅了臉,拿起腥手要抹她的臉,鳳姐忙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兒吧。”這種開玩笑的方式,簡直超出了主仆之常例。但鴛鴦從不拿大,也不仗勢欺人。她沒有晴雯對小丫頭的刻薄,更沒有襲人對主子“獻勤兒”,充當“耳報神”的角色,倒是一個很有同情心的姑娘。司棋和表哥潘又安戀愛,在花園幽會,被鴛鴦撞見了,兩個驚恐萬分,一個逃走,一個臥病不起,鴛鴦得知后,“反過意不去”,親自去探望司棋,并賭咒發誓不說出去,使得司棋感激涕零。
鴛鴦不僅心地善良,也是一個性格開朗、灑脫樂觀的姑娘。“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回,描寫鴛鴦和鳳姐商量捉弄劉姥姥,拿劉姥姥取笑,以逗大家開心。結果劉姥姥大出洋相,賈母和眾姊妹笑得前仰后合,不可開交。如果從階級觀點上看,鴛鴦不該拿鄉下人開心,對于鳳姐,也有失大家風范。當然,作者之用筆也很有分寸,也寫到盡管劉姥姥諳于世故,善于逢場作戲,但被捉弄之后的心情是不自然的,她宛轉回敬鳳姐一句:“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這么一說,鳳姐忙解釋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鴛鴦也忙道歉:“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既家賠個不是。”這樣既為劉姥姥挽回了面子,她們在心理上也取得了平衡。達到了 “取樂兒” 的目的,又調整了各自的關系。這個場面,不在于暴露什么,而在于表現貴族之家的生活情趣,并展現鴛鴦的聰明才智和爽朗樂觀的性格。再如送劉姥姥走的時候,平兒和鴛鴦都打點給劉姥姥的東西,但鴛鴦的表現就很有情趣,引人喜愛。她拿起兩個荷包,掏出里面的錁子來給劉姥姥瞧,笑道:“荷包你拿去,這兩個留下給我吧。”劉姥姥忙道:“姑娘只管留下吧。”鴛鴦見劉姥姥信以為真,笑著仍給她裝上,說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吧。”這些生活細節,使我們看到鴛鴦的確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并非某種觀念的集結。正是這一系列生動的生活場景,展示出鴛鴦的性格之美,心靈之美。她充滿了少女的青春活力,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煥發著自然天性之靈氣和生命節奏的和諧,從她身上真真使人感到:“天地之靈氣獨鐘于女子”了。這時的鴛鴦,仿佛使人覺得,她是生活在一片王道樂土,女兒樂園。
鴛鴦由于長得很美,出落的“水蔥兒似的”。她“蜂腰削背,鴨蛋臉,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已經長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姑娘。有一次,寶玉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青緞子坎肩兒,下面露著玉色綢襪,大紅繡鞋,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圍著紫綢絹子”,這簡直就是一幅美人圖,引得寶玉把臉湊在她脖項上聞那香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以下”。像這樣一個洋溢著青春美的動人少女,當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啟人生情竇的時候,也由于她這丫鬟地位還沒有權力接受人間情愛的時候,災難已經降臨到她的頭上。“胡子蒼白了”的大老爺賈赦,姬妾成群,淫糜無度,“左一個右一個的收在屋里”還不滿足,丫鬟“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此時又打上了鴛鴦的主意。自己不好出面,就讓邢夫人出來說情,結果碰了一個大釘子,鴛鴦的命運從此也就步步走向滅亡。
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斗爭,在這場斗爭中,鴛鴦十分剛烈,志厲冰霜,堅強果決,寧為玉碎不求瓦全。“鴛鴦罵嫂子”、“鴛鴦抗婚”、“鴛鴦之死”等情節,都是《紅樓夢》有名的篇章。開始時邢夫人用一大堆“尊貴”、“體面”等名譽地位和物質利益引誘她,鴛鴦毫不動心。這在邢夫人看來很奇怪:“放著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頭?”她對鴛鴦的確無法理解。鴛鴦出來想心事,平兒襲人一起幫她出主意。平兒考慮到鴛鴦是“家生女兒”,要找父兄來要人就不好辦,鴛鴦道:“家生女兒怎么樣? ‘牛不喝水強按頭嗎’?我不愿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這時的鴛鴦就已經想好了,她冷靜明白地看到擺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條路:“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發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你們不信,只管看著就是了!”果然邢夫人又把她哥哥嫂子拉出來做工作,鴛鴦真氣急了,大罵一場,罵哥嫂貪圖富貴,把妹子“往火炕里送”。賈赦知道鴛鴦不肯,也“惱起來”了,叫她哥哥說給她聽:“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約她戀著少爺們……若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我要她不來,以后誰敢收她!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她,將來外頭聘個正頭夫妻去,叫她細想,憑她嫁到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者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她!”賈赦已是兇相畢露,把鴛鴦逼到絕路上去了。她橫下一條心,拉著嫂子,跪在賈母面前,一面哭,一面說:“大老爺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跳不出他手心,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里,這一輩子,別說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 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姑子去!”說著,拿起時先帶來的剪刀,一面說,一面打開頭發就鉸,眾婆子丫鬟忙拉住時,頭發已剪下半綹來了。鴛鴦這一哭訴,使賈母“氣的渾身打戰”,口內說道:“我通共剩下這么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我!” “弄開了她,好擺弄我!”由于賈母的庇護,鴛鴦暫時被保護下來。當然,賈母的氣憤,并不是對兒子納妾的否定,也不是真的替鴛鴦前途著想,而是舍不得丟掉這個得力的臂膀。這樣,鴛鴦真的成了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鳥,表面上看仍然活蹦亂跳,實際上潛伏著極大的悲哀,等待著她的正是“死亡”。隨著賈母的壽終正寢,鴛鴦的人生歷程也到了盡頭。鴛鴦死時,曾想到:“自己跟了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著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大太太這些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么?誰收在屋里,誰配小子,我是受不了這樣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凈! 但是一時怎么樣的個死法呢?”她面前出現了蓉大少奶奶上吊的影子。于是“一面哭,一面打開妝匣,取出那年鉸的一綹頭發,揣在懷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鴛鴦一命歸天了。鴛鴦之死,不就是封建勢力的迫害和對這種迫害的抗議么。然而鴛鴦一死,主子們大加贊嘆,邢夫人道:“我不料鴛鴦倒有這樣志氣!”賈政上了三炷香,作了個揖,說道:“她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頭論,你們小一輩的都該行個禮兒。”于是紛紛行禮。他們真不知鴛鴦的死因嗎?不,他們自欺欺人,故裝糊涂,將鴛鴦死的性質掩蓋起來,用奴隸的生命和鮮血為自己的罪惡譜寫頌歌。前人論鴛鴦時已看出在“殉主” 幌子下掩蓋著的實質:“拚將一死免摧辱!”(何鏞)“一死不旌卿節烈,只緣畏嫁白頭人!” (黃昌麟)就這樣,一個潔白無瑕的美麗少女,被封建勢力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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