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魯智深》解說與賞析
花和尚魯智深在《水滸傳》中是比較突出的英雄之一,所以甚得《水滸傳》研究者的贊譽。李贄這樣贊道:“描寫魯智深千古生活,真是傳神寫照妙手。”關于林沖受迫害之事李又評道:“小衙內是不知事小兒,富安是不識體光棍,兩個也不必說了,獨恨高俅害人,陸謙賣友,都差魯智深打他三百禪杖。” 金圣嘆對魯智深也是大加贊揚:“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他更贊美魯智深的為人,“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人世上,不曾為人出力。”孤傲清高的金圣嘆都為之感動與自愧,可見花和尚魯智深這個藝術形象感人之深。
花和尚魯智深也是勞動人民理想中的英雄,他形似金剛,性如烈火,不畏權勢,扶持弱小,俠義剛直,熱血奔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并且從不考慮自己的得失與安危。魯智深一出場,就淋漓盡致地表現出這位英雄所特有的氣質。
魯智深出場就置身于弱與強、善與惡的斗爭之中。當魯智深與李忠、史進在酒樓上吃酒時,忽然聽到間壁凄慘的啼哭聲。粗獷豪放的魯智深就“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并責問酒保:“你也需認的灑家,卻恁地教什么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吃酒,灑家須不少了你酒錢。”一個行動,一句話,作者就展示了魯智深豪爽剛直并且容易發怒的性格特點。當魯智深得知金氏父女無故受鎮關西欺凌時,就主動解囊相助,并教金氏父女早早逃離虎穴。
金氏父女無辜受鎮關西欺凌,本與官軍出身的魯智深毫無關系,可是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并且當時就要去找鎮關西與金氏父女報仇。其行為何等磊落!當他被李忠、史進勸住之后,他回到下處,竟“飯也不吃,氣憤憤地睡了”。由此可見,不平之事在魯智深心里無論如何也是盛不下的。
從表面看,魯智深和李逵一樣是個粗魯憨直的漢子,其實不然,他是個非常認真而且非常精細之人,甚至并不亞于以精巧見長的石秀。可以這樣講,魯智深在處理事物上,是粗中有細,細中有粗的。所謂粗中有細,是指他粗魯中含有精巧;細中有粗,是指他精細中往往還帶有粗魯。粗魯與精細兩種完全不同的性格特點糅合在一起,就構成了魯智深性格的特點。往往粗魯之人,不善于動腦筋; 精細之人又容易缺乏足夠的膽量與勇氣,魯智深卻二者兼而有之。救金氏父女就是典型一例。魯智深為了使金氏父女安全逃離虎穴,他就“向店里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氏父女去遠了,方才起身。”結果使店小二不能前去追趕。
魯智深的精細,在他那跌宕有致的傳記里,表現得是相當充分的。在第7回里,林沖的妻子在五岳樓被高俅的螟蛉之子高衙內調戲以后,魯智深就在暗中打聽與保護林沖,林沖怎樣誤入“白虎節堂”,如何又被發配,在客店里,董超薛霸又如何用開水燙林沖等一切細節均了如指掌,但是不到關鍵時刻他是不會露面的。一直到野豬林中,當董超和薛霸將要結果林沖時,施耐庵這樣描寫道:“薛霸的棍剛舉起來,只見松樹背后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之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喝道:‘灑家在林子里等你多時!’” 魯智深步步救護林沖,并將林沖一直送到滄州地面。可見魯智深對事物的謀劃是相當精細的。
魯智深的精細,還表現在他能根據事物發生的條件來分析人物心理狀態的特點之上。魯智深在受大相國寺清真長老派遣他去管理菜園之后,菜園附近“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才破落戶潑皮”,為了使新來的魯智深“廝伏”他們,準備以“參賀”名義把魯智深攧下糞窖里去。精細的魯智深見之,心中早疑忌起來,“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來,莫不要攧灑家?那廝卻是倒來捋虎須! 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廝看灑家手腳。”當潑皮們來攧魯智深時,不等他們“上身”,早已把為首的二人踢入糞窖里去了。
施耐庵在突出魯智深精明過人的同時,又著意刻畫了魯智深粗魯好斗的特點。如魯智深要賣膏藥的李忠陪他去喝酒時,李忠要賣過膏藥再去,魯智深就打散圍觀之人,使李忠敢怒而不敢言,不得不陪他去;當店小二阻擋金氏父女時,他一掌打得店小二吐血,又一掌,打掉了店小二兩顆門牙;他三拳打死鎮關西之后,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逃到代州雁門縣后,還擠進人叢中去看官府捉他的官榜。從這些情節中,都可以看出魯智深的粗魯好斗性格。盡管魯智深粗魯好斗,但他不是不講道理的瘟神,而且恰恰相反,他是個心地非常善良敦厚的江湖義士。他不但俠義剛直,而且還具有喜劇色彩。
在不少文學作品中,作家們常常在一些傳奇人物身上涂上一層喜劇色彩,如《三國演義》中的張飛,《隋唐演義》中的程咬金,《西游記》中的豬八戒等。喜劇人物在作品中的出現,往往會使作品妙趣橫生,并會以特有的藝術魅力征服與陶醉讀者。《水滸傳》中富有喜劇色彩的人物有兩個,一個是魯智深,一個是李逵。但是他們又有著極為明顯的不同,李逵的喜劇色彩是表現在幼稚撒潑與判斷事物違背常理上,他缺乏文化知識,在壽張坐衙時,把打人的視為“好漢”,把挨打的視為“不長進的”。他還認為宋朝皇帝就姓宋,因此宋江姓宋也可以當皇帝,而魯智深是決不會如此的。魯智深的喜劇色彩的表現手法與李逵完全不同,他是主要表現在為伸張正義時與常人不同的方法上。如他與金氏父女報仇時,他不先拳打鎮關西,而是先“消遣”鎮關西,他先要鎮關西切十斤精肉臊子,并且“不帶半點肥的在上面”。這個要求在常理上還說得通。然后又要十斤肥肉臊子,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這在常理上就有些說不通了。二十斤臊子,使鎮關西“整弄了一個早晨”,但魯智深還沒有“消遣”夠,還要鎮關西再切“十斤寸金軟骨臊子”,這就與常理更說不通了。這時鎮關西才意識到魯智深在消遣他,這才引起了二人廝斗。作家在刻畫喜劇人物時,一方面要把握住人物的性格特點,另一方面就是在描寫時要有喜劇色彩的語言。魯智深打鎮關西時的描寫運用了極為精采的語言,令人回味無窮。語言活潑,準確,風趣,既表現出了魯智深驚人的武藝,又表現了魯智深的喜劇性格。
在施耐庵的筆下,不少英雄人物在完成傳記之后,性格就沒有什么發展了,如林沖、武松、楊志等。可是魯智深就不同了,在招安問題上,他比任何人的認識都要高得多。在菊花會上,當宋江填詞說明主張招安時,魯智深這樣反對道:“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干凈?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這段話包括三層意思:一、滿朝文武多是奸邪,和他的皂色直裰一樣,是永遠洗不干凈的;二、招安是行不通的;三、若主張招安,弟兄們便各自下山,自找出路。他認為寧可飄流江湖,也比招安受奸邪們的氣好得多。由此可見精細而又粗魯的魯智深還頗具政治頭腦,并善于觀察事物和分析事物。他的這種見解,實際上已經預示了招安必定要導致的悲劇。
當然魯智深反對招安,以及李逵、武松、劉唐等人反對招安,都是無濟于事的,因為他們都被江湖好漢們共有的義氣所束縛,當宋江堅決走招安道路時,他們也不得不被卷進招安的暗流中去。可是魯智深在勝利之后,尤其是在親自捉住方臘之后,他并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當宋江勸他“吾師成此大功,回京奏聞朝廷,可以還俗為官”時,魯智深這樣答道:“都不要,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尸首,便是強了。” 魯智深的這種認識是非常有見解的,他認為還朝受封只是個騙局,若還朝受封,能落個囫圇尸首也是不可能的。他對封建統治者的認識與剖析是何等的深刻。
從魯智深拳打鎮關西始,一直到他在六和寺坐化而亡為止,他不但始終站在受欺凌的勞動人民一邊,而且對封建統治階級時時抱有戒心,保持著高度警惕。他見弱者就救護,有一副菩薩心腸;見強者就猛打,從不心慈手軟。不僅如此,他還從不考慮個人得失。可以說,施耐庵筆下的魯智深是封建社會里勞動人民的理想、愿望和寄托。但是魯智深也有他不可避免的歷史局限,他恨的是封建官吏,而對封建社會的最高統治者——皇帝——沒有較為清醒的認識。他只是認識到滿朝文武多是奸邪,是這些奸邪們 “蒙蔽了圣聰”,所以在他“圓寂”時還要穿上“御賜的僧衣”,以示榮耀。魯智深這種在思想認識上的局限,是自然存在的,也是不可超越的,同時也說明是可信的,因為魯智深是封建時代的江湖豪杰,正因為如此,魯智深的形象才是真實的,也是典型的,這也正是人物性格多重性的具體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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