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眾虎同心歸水泊》解說與賞析
《水滸傳》第58回“三山聚義打青州眾虎同心歸水泊”,為各路造反英雄指明了團結對敵的勝利道路,對于梁山義軍的壯大和發展,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如果說魯達拳打鎮關西、武松怒殺張都監、宋江三打祝家莊,這一切都還是屬于懲罰地方上的個別壞人的話,那么梁山義軍破高廉、打青州情況就不同了。如當梁山義軍打下高唐州,殺死知府高廉之后,作者寫高太尉向道君皇帝面奏,梁山義軍如何“在濟州殺害官軍,鬧了江州無為軍,今又將高唐州官民殺戮一空,倉廒庫藏盡被擄去。此是心腹大患,若不早行誅剿,他日養成賊勢,難以制伏。伏乞圣斷”。使“天子聞奏大驚,隨即降下圣旨,就委高太尉選將調兵前去剿捕,務要掃清水泊,殺絕種類。”呼延灼就是以皇帝授予的兵馬指揮使的身分,揀選精銳馬軍三千,步軍五千,前來收剿梁山泊。結果不僅他手下的“百勝將軍”韓滔等人被活捉,他本人也在“三山聚義打青州”中當了俘虜。這顯然不只是把矛頭指向個別壞人,而是表現了對以皇帝為首的封建朝廷的褻瀆和反抗,具有直接武裝“反抗政府”(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的性質。
斗爭的性質既然是武裝“反抗政府”,那就不是靠個人的或者少數人的力量所能奏效的,而必須走團結對敵——“眾虎同心歸水泊”的道路。這是對中國歷史上無數次農民起義的歷史經驗的總結。小生產者個體的分散的生產方式,決定了農民起義往往以內部的鬧宗派主義、分裂主義,互相火并而導致失敗。而《水滸傳》作者卻能正確地總結和吸取歷史的經驗教訓,把造反英雄寫成不管他個人如何具有虎勇、虎力、虎膽、虎威,但如果他離開了集體,在那個社會就走投無路,只有“眾虎同心歸水泊”,走集體武裝反抗的道路,才能具有所向無敵的力量,英雄個人也才有用武之地。如武松、魯智深等英雄好漢,都是從個人反抗,走投無路,然后才走上集體反抗的道路的。隨著對敵斗爭的發展,他們又感到有實行更大的聯合的需要。如占據白虎山聚義的孔亮,要打青州,救出被捉的叔叔孔賓,結果不但未達目的,反而被官軍“活捉了百十余人”,連他的哥哥孔明也被活捉去了。不得已,孔亮只有引了敗殘人馬,來求在二龍山聚義的武松、魯智深、楊志等人支援。于是便產生了白虎山、二龍山、桃花山“三山聚義打青州”的壯舉。實際上僅靠這“三山聚義”的力量還是不夠的,因此,作者又寫楊志道:“若要打青州,須用大隊軍馬,方可得濟。俺知梁山泊宋公明大名,江湖上都喚他做及時雨宋江,更兼呼延灼是他那里仇人。俺們弟兄和孔家弟兄的人馬都併做一處;灑家這里,再等桃花山人馬齊備,一面且去攻打青州。孔亮兄弟,你可親自星夜去梁山泊,請下宋公明來,并力攻城,此為上計。”當孔亮星夜上梁山泊向宋江說明來意后,宋江即表示:“當不避水火,力與汝相助。”他剛跟晁蓋報告,打算“請幾位弟兄同去一遭”,“說言未了,廳上廳下一齊都道:‘愿效犬馬之勞,跟隨同去。’”恰如袁無涯刻本《水滸傳》于此處的眉批所指出的:“此段寫出同心合力之義,人人生動。”團結對敵,是建立在眾虎同心的基礎之上的;而“眾虎同心歸水泊”,又必須在團結對敵的戰斗之中才能實現。正因為在梁山義軍的大隊人馬支援之下,取得了“三山聚義打青山”的重大勝利,宋江“就青州府里做個慶喜筵席,請三山頭領同歸大寨”,李忠、周通才“使人回桃花山,盡數收人馬錢糧下山,放火燒毀寨柵。魯智深也使施恩、曹正回二龍山,與張青、孫二娘收拾人馬錢糧,也燒了寶珠寺寨柵。”等“三山人馬皆齊備”,宋江便“領了大隊人馬,班師回山”。梁山山寨又添了許多人馬,這就有條件專人負責,分別但任打造諸般軍器、旌旗、袍服的總管,“三關上添造寨柵,分調頭領看守”,使梁山泊根據地的實力增強,大為壯觀。
為了突出只有依靠團結戰斗的集體的力量,才能實現“眾虎同心歸水泊”,作者還特地寫了魯智深為使少華山的史進等人也“同來入伙”,只靠他個人的力量救史進的此路不通。當魯智深要求前往少華山,勸說在那里聚義的史進等人也來梁山入伙時,宋江當即指出:“我也曾聞得史進大名,若得吾師去請他來,最好。然雖如此,不可獨自行,可煩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魯智深、武松走后,宋江仍“常自放心不下,便喚神行太保戴宗隨后跟來,探聽消息”。這不僅表現了宋江對兄弟的關懷和情義,更重要的還在于作者以魯智深只靠個人的力量和宋江篤信集體的力量,作兩條道路一敗一勝的鮮明對比。當魯智深和武松到達少華山后,聽說史進已被華州賀太守活捉了去,魯智深便執意要只身前往華州救史進,武松便勸說:“哥哥不得造次。我和你星夜回梁山泊去,報知宋公明,領大隊人馬來打華州,方可救得史大官人。”魯智深不聽勸阻,堅持只身前往,結果不但沒有救出史進,連他本人也被賀太守活捉,作者把這種個人盲動行為,叫做“飛蛾投入身傾喪”。幸好宋江派來的戴宗會“神行法”,三日之間回到梁山,報告魯智深被陷一事,然后宋江領一千甲馬、二千步軍來打下華州,救出魯智深和史進,才實現了史進帶領少華山人馬同歸梁山泊的目的。這就說明了既“同心”,又“合力”,依靠集體的力量,才是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正確道路。
“眾虎同心歸水泊”,這雖然給造反英雄指明了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正確道路,但是作為文學作品,不只是要揭示歷史發展的共同規律,更重要的還在于由此描繪出富有個性特色的生動活潑的人物形象。也就是說,如何在“眾虎同心”之中,寫出各自不同的活生生的人物個性?這是一個極為犯難的問題。《水滸傳》對這個問題不能算解決得很好,總的來看,它在寫水滸英雄的集體行動時,沒有寫他們在單個人行動時來得生龍活虎,往往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戰斗場面,沖淡了眾多人物個性的光彩。但是,也時有一些精彩的筆墨,令人為之叫絕。僅從“眾虎同心歸水泊”這一回來看,其精彩之處,不外乎有這幾點:
一是通過人物語言的個性化,顯出各自不同的性格。如當宋江率領梁山二千人馬來支援“三山聚義打青州”時,作者寫魯智深一見宋江就說:“久聞阿哥大名,無緣不曾拜會,今日且喜相認得阿哥。”這句話包含著魯智深一生的追求,貫注著分外激動和喜悅的感情。拜會還講“緣分”,這更體現了和尚所特有的口吻。因此金圣嘆稱贊它:“活寫魯達語,八字哭笑都有。”接著寫楊志拜見宋江時則說:“楊志舊日經過梁山泊,多蒙山寨重義相留;為是灑家愚迷,不曾肯住。今日幸得義士壯觀山寨,此是天下第一好事。”并且要孔亮去梁山泊請宋江帶人來協助“三山聚義打青州”的主意,也是楊志首先提出來的,這既表明了楊志由不肯上梁山到主動促進“眾虎同心歸水泊”的性格發展,更加突出了他對這件“天下第一好事”的喜悅、興奮之情。
二是根據英雄個人的遭遇,突出其在武打場面中的獨特表現。如在打青州的戰斗中,首先寫的是秦明迎戰呼延灼:“宋江陣中,一將出馬。那人手掿狼牙棍,厲聲高罵知府:‘濫官,害民賊徒!把我全家誅戮,今日正好報仇雪恨!’慕容知府認得秦明,便罵道:‘你這廝是朝廷命官,國家不曾負你,緣何敢造反?若拿住你時,碎尸萬段!呼將軍可先下手拏這賊!’呼延灼聽了,舞起雙鞭,縱馬直取秦明。秦明也出馬,舞動狼牙大棍,來迎呼延灼。二將交馬,正是對手,直斗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慕容知府見斗得多時,恐怕呼延灼有失,慌忙鳴金,收軍入城。”讓秦明大罵慕容,這就如同在破高唐州時讓林沖去大罵高俅一樣,都體現了冤有頭,債有主,筆有蹤,墨有線,是作者的精心結撰,絕非信筆點染。慕容知府看到他倆“斗到四五十回合,不分勝敗”,就“慌忙鳴金,收軍入城”,更活畫出了他的色厲內荏,并反襯出秦明的攻勢凌厲,氣勢逼人。在武藝上雖“不分勝敗”,但在精神上已收到了壓倒敵人的效果。
三是在謳歌宋江領導有方,取得節節勝利的同時,深刻地揭示出其愚忠思想,潛伏著足以葬送梁山義軍前途的禍根。如在呼延灼被俘后,“宋江見了,連忙起身,喝叫快解了繩索,親自扶呼延灼上帳坐定。宋江拜見。呼延灼道:‘何故如此?’宋江道:‘小可宋江怎敢背負朝廷?蓋為官吏污濫,威逼得緊,誤犯大罪;因此權借水泊里隨時避難,只待朝廷赦罪招安。不想起動將軍,致勞神力。實慕將軍虎威。今者誤有冒犯,切乞恕罪。’”又說:“倘若將軍不棄山寨微賤,宋江情愿讓位與將軍;等朝廷見用,受了招安,那時盡忠報國,未為晚矣。”金圣嘆說這是“寫宋江權詐可笑”。實際上宋江招降納叛,把許多本來不肯上梁山的官吏硬拉上梁山,正是為他以后實現招安的目的服務的。作者在梁山義軍取得勝利的形勢下,從宋江這個領袖的靈魂深處,既活畫出了宋江的復雜性格,又揭示了梁山義軍走向毀滅的潛在禍根。其典型意義是非常深刻的。以“權詐可笑”目之,洵屬皮相之見。
既寫出了人心所向、大勢所趨的歷史軌跡,又力求在“眾虎”之中刻畫出各自不同的鮮明的個性,這就是“眾虎同心歸水泊”的新的藝術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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