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派詩群·唐湜·我的歡樂——《交錯》之十二》新詩鑒賞

我不迷茫于早晨的風

風色的清新

我的歡樂是一片深淵

一片光景

蘆笛吹不出它的聲音

春天開不出它的顏色

它來自一個柔曼的少女的心

更大的閃爍，更多的含凝



它是一個五彩的貝殼

海灘上有它生命的修煉

日月的呼喚，水紋的輕柔

于是珍珠耀出奪目的光華

靜寂里有常新的聲音

裊裊地上升，像遠山的風煙

將大千的永寂化作萬樹的搖紅

群山在頂禮，千峰在躍動

深谷中丁丁的聲音忽然停止

伐木人悄悄歸去

時間的拘束

在一閃的光焰里消失

詩歌藝術的關鍵乃在于立象以盡意。因為正是在普通的言、意不可表達的困境中，我們找到了詩這個精靈。唐湜的《我的歡樂》，通篇設象，但卻至切地展示了他的“歡樂”的內涵，這比那些激情泛濫的直陳，顯然要高明得多。這也正是浪漫主義詩風遭到現代主義棄置的原因。

這首詩是生命的歡樂頌。一開始，詩人說“我不迷茫于早晨的風/風色的清新”。為什么不迷茫于清新的晨風呢?結合下文來看，詩人是因為這晨風太輕靈太單純了，缺少更深沉的底蘊。他的歡樂不是這般快放活躍的。“我的歡樂是一片深淵/一片光景/蘆笛吹不出它的聲音/春天開不出它的顏色/它來自一個柔曼的少女的心/更大的閃爍，更多的含凝”，這里的“深淵”是指歡樂的深沉、幽微而不可見，它埋于心底，源于對一位少女的愛情; “深淵”還含有廣闊無邊、深遠無底的意味，是說生命的歡樂是無限的廣、愛情是無限的深沉。表面的東西不能呈現“我”心中的“一片光景”，誰能聽到深淵底層的“蘆笛”?誰能見到深淵底層“春天”的顏色?第一節，詩人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真正的生命的歡樂是深沉的、廣闊的，內在而難以述說，但它又是那么恒久、莊重地存在著。

接下來，詩人寫真正的生命的歡樂不是喧騰的、浮泛的，而恰恰應是靜默的、甚至有時還是痛苦的。“它是一個五彩的貝殼/海灘上有它生命的修煉/日月的呼喚，水紋的輕柔/于是珍珠耀出奪目的光華”。珍珠的孕育過程是艱辛的，沙礫的磨打，黑暗的幽閉，海潮的沖襲，歲月的漫長，這都是“生命的修煉”。詩人認為，生命的歡樂是首先包括生命的艱辛鍛造過程的，這是另一種更具深意的“歡樂”，是歷盡苦難使生命最終升華的大歡樂!另外，生命還可以在寬厚的大自然中找到歸宿。望著萬象紛呈的自然，聽著它“靜寂里有常新的聲音”，你會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升華和歌唱，你興奮地喘息，你的高峰體驗到來了!——“群山在頂禮，千峰在躍動”，這一瞬間你領悟了恬然的澄明。這是詩人在講自己的藝術體驗，這種物我兩忘的化境，正是一個藝術家特有的生命的歡樂呵!這就是“我的歡樂”，它們源于愛情;源于苦難;源于藝術和自然;正是這種生命的歡樂，使“我”活得有意義，有勇氣，這種難忘的時光使物理時間變化了，瞬間凝為永恒： “時間的拘束/在一閃的光焰里消失”。

這首詩充滿了新奇的意象，這些意象各自都含蘊著特定的意義，詩人嚴格地選擇，苦心地營造，使之至切地展示了詩的“思想”。艾略特曾說過，優秀的詩歌中，詩人是“將自己的思想像玫瑰的芬芳一樣直接感覺”的。這首詩正是這樣，它關心的是“感覺”，但這種“感覺”本身不就是最深層的那些“思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