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前天上午寫《到新加坡》那篇通訊時,不是一開始就說了一段風平浪靜的境界嗎!昨天起開始渡過印度洋,風浪大起來了,船身好像一蹲一縱地向前邁進,坐在吸煙室里就好像天翻地覆似的,忍不住了,跑到甲板上躺在藤椅里不敢動,一上一下地好像騰云駕霧,頭部腦部都在作怪,昨天全日只吃了面包半塊,做了一天的廢人,苦不堪言。今天上午風浪仍大,中午好了一些,我勉強吃了一部分的中餐,下午吸煙室里仍不能坐。寫此文的時候,是靠在甲板上的藤椅里,把皮包放在腿上當桌子用,在狂濤怒浪中緩緩地寫著,因明日到科倫坡待寄,而且聽說地中海的風浪還要大,也許到那時,通訊不得不暫擱一下。
船自新加坡開行后,搭客中的中國人就只剩了七個。黑色的朋友上來了十幾個(印度人),他們里面的婦女們手上戴了許多金鐲,身上掛了不少金鏈,還要在鼻孔外面的凹處嵌上一粒金制的裝飾品。此外都是黃毛的碧眼兒。有一個嫁給中國人的荷蘭女子,對于中國人表示特別好感,特別喜歡和中國人攀談。
同行中有一位李君自己帶有一個帆布的靠椅,預備在甲板上自己用的,椅上用墨寫明了他的中西文的姓名以作標志。前天下午他好端端地、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忽然來個大塊頭外國老太婆,一定要把他趕開,說這個椅是她的。李君把椅上寫明的姓名給她看,她不肯服,說他偷了她的椅子,有意寫上自己的姓名!于是引起幾個中國人的公憤。我們里面有位甲君(代用的)尤其憤激,說“中國人都是做賊的嗎?這樣的欺侮中國人,我們都不必在國外做人了!這還了得!”我看他那一副握拳擦掌切齒怒目的神氣,好像就要打人似的。還有一位乙君持極端相反的意見,他說:“中國人出門就準備著吃虧的。”又說:“自己不行(指中國),有何話說!”他主張不必認真計較。當時我剛在吸煙室里寫文章,他們都倉皇地跑進來告訴我,我說老太婆如不講理,可將情形告訴船上的管事人,倘若她自己也帶了一張椅子,因找不到而誤認的話,可叫管事人替她找出來,便明白了。后來果然找到了她自己的椅子,對李君道歉,而且覺得很難為情。聽說她原有幾分神經病,甲君仍怒不可遏,說不管有沒有神經病,總是欺侮中國人,于是他仍就狠狠地熱血沸騰地對著這個老太婆加了一番教訓,并在背后憤憤地大說乙君的閑話。
中國人到國外易于被人凌辱,卻是一件無可為諱的事實。理由很簡單,無非是國內軍閥官僚們鬧得太不像樣,國際上處處給人輕視,不但大事吃虧,就是關于在國外的個人的瑣屑小事,也不免受到影響。例如船上備有浴室,如遇著是中國人正在里面洗浴,來了一個也要洗浴的西人,往往打門很急,逼著速讓。那種無理取鬧的舉動,雖限于少數的“死硬”派,無非含有輕視中國人的意味。
不過有的時候也有自己錯了而出于神經過敏的地方。此次同行中有一位“同胞”(赴外國經商的)說話的聲音特別的響亮,極平常的話,他都要于大庭廣眾前大聲疾呼。除登臺演說外,和一兩人或少數人談話原不必那樣賣力,但是這位仁兄不知怎樣成了習慣,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非雷鳴不可。這當然易于惹人厭惡,我曾于無人處很和婉地提醒他,請他注意,他“愿安承教”了。但過了一天,故態復萌,有一夜他在房里又嘩拉嘩拉起來,被對房睡了覺爬起來的一個德國人跑過來辦交涉。他事后憤然的說,在自己房里說說話有什么犯法,他覺得這又是選定中國人欺侮了!
自九·一八中國暴露了許多逃官逃將以來,雖有馬占山部及十九路軍的曇花一現的暫時的振作,西報上遇有關于中國的漫畫,不是畫著一個顢頇大漢匍匐呻吟于雄赳赳的日軍閥槍刺之下,便是畫著前面有一個拖著辮子的中國人拼命狂奔,后面一個日本兵拿著槍大踏步趕著,這樣的印象,怎能引起什么人的敬重?至于外國人中的“死硬”派,那更不消說了。這都是“和外”的妙策遺下的好現象!
到國外每遇著僑胞談話,他們深痛于祖國的不振作,在外隨時隨地受著他族的凌辱蹂躪,呼吁無門,所表示的民族意識也特別的堅強,就是屢在國外旅行的雷賓南先生,此次在船上的時候和記者長談,也對此點再三的注意,可見他所受到的刺激也是很深刻的。我說各殖民地的民族革命,也是促成帝國主義加速崩潰的一件事,不過一個民族中的帝國主義的附屬物不鏟除,為虎作倀者肆無忌憚,民族解放又何從說起呢?
這卻成為一個先決問題了。
二十二,七,二十三,佛爾第號船上,自科倫坡發。
(《萍蹤寄語·初集》)
賞析這是一篇很值得我們關注的旅游隨筆。這篇隨筆有三個特色:
高屋建瓴,扣住時代的主調。在“九·一八事變”之后,韜奮受全國人民抗日愛國運動的推動,迅速地從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知識分子轉變為無產階級文化戰士。他不再把抗日的命運寄托在國民黨身上,而把希望寄托于廣大人民群眾與中國共產黨。在日本軍國主義者步步加強侵略面前,“團結御侮,誓雪國恥”,“抗日救亡,復興民族”,是當時的最緊迫任務。韜奮從時局的需要出發,高屋建瓴,從踏上郵輪開始,就把著眼點放在增強民族意識上。他記下了船上的所見所聞:一位洋太太硬說中國乘客偷了她的躺椅;西人想洗浴,逼中國人速讓;以及國外漫畫對中國人的輕蔑。韜奮不僅揭出這些中國人受辱的畫面,還追溯到根源。那就是:“九·一八”以來,中國暴露了許多逃官逃將:國內軍閥官僚們鬧得太不像樣;同胞們深痛于祖國的不振作。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這都是‘和外’妙策遺下的好現象!”作者幾處寫到海外僑胞的呼聲,迫切希望祖國振作,走向強盛,否則隨時隨地要受他族的凌辱蹂躪。韜奮在這里大聲疾呼,要高揚民族意識,這是爭取民族解放、實現民族振興的關鍵。他特別提出,各殖民地的民族革命是促成帝國主義加速崩潰的一件事,一個民族中的帝國主義附屬物不鏟除,為虎作倀者肆無忌憚,民族解放又從何說起呢?在這里,表現出他的見解是何等深刻,一言既出,振聾發聵。韜奮的矛頭所向,是十分準確的。
真實可信,強烈的撼人力量。韜奮是一名出色的新聞記者,記者的作品首要的是內容要真實可靠,具有無可辯駁的真實感,使人讀了信服、信任,不產生上當受騙、虛妄不實的感覺。只有這樣,作品才能感染讀者、征服讀者?!洞系拿褡逡庾R》,記敘的是作者親歷目擊的事實,有名有姓,有過程,有因果,有行動,有思想,每一樁事實都是確鑿可信的,都是在眾人中發生的,周圍的人都是見證人,使你無懈可擊,不得不信服事實。韜奮自己說過:“我只得就所看到的和所聽到而認為可靠的,用很誠實的態度寫出來?!边@里說事實是“可靠的”,寫作態度又是“很誠實的”,這就使他的作品具有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強烈的真實感,是一篇旅游隨筆獲得成功的第一要素。這只有不惜耗費精力,艱苦深入生活的作者,才能做到這一點。
平易流暢,生動感人的文風。韜奮一貫主張寫作“明顯暢快”的平民式文字,力避“佶屈聱牙”的貴族式的文字,提倡把父親寫得和好友“促膝談心”一樣。我們讀《船上的民族意識》和他的其他隨筆作品,都感到寫得明白如話,平易親切。沒有故弄玄虛,沒有艱澀的詞句,極少用半文半白的句子。這樣一種文風,在30年代的文壇、報壇上,是不多見的。人們極容易產生誤解,以為這種平淡無奇的文字很容易寫,其實恰恰相反,通俗流暢、平易近人的文風最可貴,非有高深的文字功力難于達到這樣的境界。這不僅是文字表達的問題,最根本的是與人民群眾的關系問題,只有同人民同心同德,患難與共的作者,才能寫出這樣為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絲毫沒有斧鑿雕琢痕跡的文章來。通讀他的作品,在樸質的文字中,又時時可讀到俏皮、風趣、富有幽默感的段落,有的已進入到錦言妙句的佳境,給人以美的享受。
落后就要受人欺侮,貧弱必然受制于人。過去如此,如今亦然。讀《船上的民族意識》,激勵我們奮力加速四化,振興中華,挑起這副歷史賦予我們的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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