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二姐殞命》解說與賞析
鳳姐從平兒口中得知賈璉偷娶尤二姐的消息,當即提審家僮興兒,掌握了全部情況。此刻,她“越想越氣,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一條暗害尤二姐的毒計已經醞釀成熟。第68回“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及第69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共一萬二千余字即是描寫王熙鳳實施這毒計的全過程,其中王熙鳳的“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之陰險毒辣,尤二姐的善良懦弱以及配角賈璉、平兒、秋桐等人物的性格都一一得到細致深入的刻劃。
王熙鳳計害尤二姐所采取的第一個步驟是賺入大觀園。她親臨小花枝巷賈璉金屋藏嬌之所,以花言巧語騙取尤二姐的信任,心甘情愿地隨其進入賈府,暫住大觀園。去見尤二姐之前,鳳姐精心打扮了一番,作者借尤二姐之眼,這樣描繪她的形象:“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潔若九秋之菊”,美則美矣,而一種肅殺之氣令人悚然生畏。鳳姐穿上這身孝服大有深意,親大爺孝服在身,而你賈二舍膽敢孝中偷娶尤二姐! 立即就從封建道德倫理的立場上壓倒并摧垮了尤二姐的精神堤防。出身小家的尤二姐除了連聲“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訓”、“傾心吐膽,只伏侍姐姐”并且陪笑萬福,跪拜如儀而外,簡直毫無招架之力。而鳳姐卻口口聲聲自稱“奴家”,用一大篇酸話、假話加上“嗚嗚咽咽”的哭聲解除了尤二姐的戒備心理,又送上“四匹上色尺頭,四對金珠簪環為拜禮”,“口內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別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語”,再加上其心腹奴才周瑞家的等人在旁為鳳姐吹噓開脫,使缺乏閱歷的尤二姐“認他作是個極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亦是常理”,“竟把鳳姐認為知己”。尤二姐原本貪圖賈府富貴,“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于是心甘情愿地隨鳳姐進入榮府,暫住大觀園。王熙鳳第一步圓滿成功,二姐跌入其設計的陷阱之中,
王熙鳳的第二步是清除異己,安插心腹。她將尤二姐的丫頭一概退出,并派心腹奴婢善姐侍候,又暗令園中媳婦“好生照看”,以防其逃亡。那善姐不善,三日后便不肯去拿頭油,后來索性連一日三餐都懶得去取,尤二姐略加責備,便瞪著眼叫喚起來,如果不是鳳姐主使,她何敢如此放肆! 然而鳳姐在尤二姐面前,“卻是和顏悅色,滿嘴里姐姐不離口”,又罵丫頭媳婦:“倘或二奶奶告訴我一個不字,我要你們的命! ”尤二姐生性良善,慣為他人考慮,反替善姐遮掩。
尤二姐既已落入手掌,王熙鳳便開始了她的第三條計策,賄買察院,操縱官司。她一面派陪房旺兒主使尤二姐的未婚夫張華去都察院(明清時最高檢察機構)告發賈璉,“借他一鬧,大家沒臉”;一面又派王信賄賂察院三百兩白銀,托其虛張聲勢警唬珍、蓉等人。受賄的察院即奉命行事,“傳賈蓉對詞”,使寧府主子一下慌了手腳,只好以銀二百兩去打點察院。察院當然笑納。作為最高檢察機關的都察院竟然成了王熙鳳與賈珍父子斗法的工具。
接著,王熙鳳親自出馬,實施其第四計,大鬧寧國府。賈珍一見鳳姐前來,知其不好對付,忙命備馬躲往別處。她雖無法阻止賈珍(他是她大伯子,按禮教不能通問),對尤氏、賈蓉母子卻不妨又哭又吵,又打又撞。一會兒“照臉一口吐沫”,辱罵恐嚇,拉著尤氏去見官; 一會兒又“滾到尤氏懷里,嚎天動地,大放悲聲”;“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面團”,賈蓉“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雖是大哭大鬧,卻不忘順手敲詐:她明明只化三百兩銀子打點察院,對尤氏賈蓉說是“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果然,被她嚇破了膽的尤氏乖乖送上五百兩銀子。等把尤氏、賈蓉作踐、辱罵夠了,她覺得“再難往前施展了”,又“轉過了一副形容言談來,與尤氏反陪禮”。說是“陪禮”,其實是軟中有硬,繼續威嚇,把私娶尤二姐一事說成“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賈珍父子協助賈璉私娶,自然也是犯了罪。
接著,鳳姐又來一套沽名釣譽的手段,博取“賢良”名聲。她心里巴不得尤二姐出去再嫁張華,口里卻說“我斷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斷不肯使他去”,又主動帶尤二姐去見賈母,說是“我看上了很好”,“我愿意娶來做二房”,“我的主意接了進來”,“等滿了服再圓房”,博得賈母連聲稱贊“賢良”、“很好”,為自己贏得好名聲,在封建宗法家庭里站穩腳跟。
此后,鳳姐又派人挑唆張華再告,并透露消息與察院,令張華領娶尤二姐,她趁此機會“嚇的來回賈母”“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以至賈母喚來尤氏,斥其“作事不妥”。賈珍父子遣人使張華父子逃回原籍,大事原可完畢,她卻怕把柄落在張華手里,有損自己名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或說他作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使人暗中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譽”。這是鳳姐毒辣的第六計,可稱之為兩面三刀,剪草除根。
鳳姐的第七計是借刀殺人。這把“刀”,就是大老爺賜給賈璉的新姨娘秋桐。為了充分發揮這把“刀”的威力,鳳姐先用言詞打擊尤二姐的自尊心,說她“名聲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在家做女孩兒就不干凈,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接著又自己裝病不吃茶飯,指使眾丫頭媳婦“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秋桐更是張口就罵,“鳳姐聽了暗樂,尤二姐聽了暗愧暗怒暗氣”。此時,得新棄舊的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鳳姐“雖恨秋桐,卻喜借他可以先發脫二姐,自己且抽頭,用借劍殺人之法,坐山觀虎斗,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多么狠毒的計謀! 她一面暗中挑撥煽動秋桐向二姐尋事,天天大口亂罵,氣病尤二姐,一面又在二姐病重之時買囑庸醫亂下虎狼藥墜下胎兒,以免二姐生下男孩奪去地位。此時,“從來不信陰司地獄報應的”王熙鳳忽然燒香拜佛,祈求“尤氏妹子身體大愈,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長齋念佛”;且裝出“比賈璉更急十倍”的樣子來,罵平兒不懷胎,又著人算命打卦,故意用“系屬兔的陰人沖犯”刺激秋桐大哭大罵二姐,實際是借此氣倒尤二姐,促其自尋死路。果然,尤二姐忍受不了鳳姐、秋桐等日日夜夜的精神磨折和心理打擊,終于吞生金自盡。
這一連串的陰謀詭計逼死了尤二姐,王熙鳳終于拔去了眼中釘、肉中刺,消除了威脅自己地位、利益的敵對力量。最后,她還不忘貓哭老鼠一番,以圖掩飾自己的罪行。只是她這一番表演已經太充分了,不僅平兒同情尤二姐,放聲大哭,并偷出銀兩給賈璉備辦喪事,連素習懼怕鳳姐的丫頭、媳婦也想著“尤二姐實在溫和憐下,比鳳姐原強”,暗中傷心落淚。平日只知淫樂的賈璉,此刻也良心發現,“摟尸大哭不止”,并發誓“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賈珍、尤氏并賈蓉等人因尤二姐之死而厭惡鳳姐自更不必言。鳳姐對尤二姐取得了絕對勝利,可是她在勝利中又為自己的最終失敗創造了條件。作者在其判詞中預示她將“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尤二姐之死無疑是王熙鳳走向末路的轉折與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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