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庚申①,英法聯軍自海入侵②,京洛騷然③。
距圓明園十里,有村曰謝莊,環村居者皆獵戶。中有魯人馮三保者,精技擊④。女婉貞,年十九,姿容妙曼,自幼好武術,習無不精。是年,謝莊辦團⑤,以三保勇而多藝,推為長。筑石寨土堡于要隘,樹幟曰“謝莊團練馮”。
一日晌午,諜報敵騎至⑥。旋見一白酋督印度卒約百人⑦,英將也,馳而前。三保戒團眾裝藥實彈,毋妄發,曰:“此勁敵也,度⑧不中而輕發,徒麋⑨彈藥,無益吾事。慎之!”
時敵軍已近砦,槍聲隆然,寨中人蜷伏不少動⑩。即而敵行益邇⑾,三保見敵勢可乘,急揮幟,曰:“開火!”開火者,軍中發槍之號也。于是眾槍齊發,敵人紛墮如落葉。及敵槍再擊,寨中人又鶩伏矣⑿,蓋借寨墻為蔽也。攻一時,敵退,三保亦自喜。婉貞獨戚然,曰:“小敵去,大敵來矣!設以炮至,吾村不齏粉乎⒀?”三保瞿然曰⒁:“何以為計?”婉貞曰:“西人長火器而短技擊⒂,火器利遠襲,技擊利巷戰。吾村十里皆平原,而與之競火器,其何能勝?莫如以吾所長,攻敵所短,操刀挾盾,猱進鷙擊⒃,繳天之幸⒄,或能免乎?”三保曰:“悉吾村之眾,精技擊者不過百人,以區區百人,投身大敵,與之撲斗,何異以孤羊投群狼?小女子毋多談。”婉貞微嘆曰:“吾村亡無日矣⒅!吾必盡吾力以拯吾村!拯吾村,即以衛吾父。”于是集謝莊少年之精技擊者而詔之曰:“與其坐而待亡,孰若起而拯之?諸君無意則已,諸君而有意,瞻予馬首可也(19)。”眾皆感奮。
婉貞于是率諸少年結束而出(20),皆玄衣白刃,剽疾(21)如猿猴。去村四里有森林,陰翳蔽日(22),伏焉(23)。未幾,敵兵果舁(24)炮至,蓋五六百人也。拔刀奮起,率眾襲之,敵出不意,大驚擾,以槍上刺刀相搏擊。而便捷猛鷙終弗逮(25)。婉貞揮刀奮斫(26),所當無不披靡(27),敵乃紛退。婉貞大呼曰:“諸君!敵人遠吾,欲以火器困吾也。急逐弗失(28)!”于是眾人竭力撓之(29),彼此錯雜,紛紜拿斗(30),敵槍終不能發。日暮,所擊殺者無慮百十人(31)。敵棄炮倉皇遁,謝莊遂安。
(《清稗類鈔》)
注釋①咸豐庚申——咸豐十年,即1860年。咸豐,清文宗年號。②自海入侵——指英法聯軍艦隊上的部隊由海上登陸攻占大沽口和天津,再沿永定河進攻北京。③京洛——原指古都長安和洛陽。這里借指當時的都城北京地區。騷然,騷亂起來。④精技擊——精通武術。⑤團——即下文“團練”。當時地方士紳組織的武裝力量。⑥諜——偵探消息的人。騎,騎兵。⑦旋——隨后,不久。白酋,白種人頭子,此處指英國侵略軍軍官。酋,指盜匪、侵略者的首領。督,統帥、指揮。印度卒,當時印度為英國殖民地,英國當局多用印度人充任軍警。⑧度(duo)——估量。⑨徒糜(mi)——白白地耗費。⑩蜷(quan)伏不少動——彎著身子伏在那里,一點兒都不動。少,稍微。(11)益邇(er)——更加近了。(12)鶩(wu)伏——象鴨子那樣伏著。鶩,鴨子。古代也稱野鴨。(13)齏(ji)粉——粉末,碎屑。這里作動詞用,粉碎的意思。(14)瞿(ju)然——驚視的樣子。(15)長——善于,擅長。火器,指槍炮等使用火藥的武器。短,不善于,不擅長。(16)猱(nao)進鷙(zhi)擊——象猿猴那樣前進,象鷙鳥那樣搏擊。猱,猿猴的一種。鷙,兇猛的鳥。(17)繳天之幸——靠天的保佑獲得幸運。繳,通“邀”。求取之意。(18)無日——沒有多少日子,即隨時就要到來的意思。(19)瞻予馬首——聽我指揮。(20)結束——結扎、整好裝束。(21)剽(piao)疾——敏捷。(22)陰翳(yi)蔽日——濃密的樹陰遮住了太陽光。翳,遮蔽。(23)伏焉——埋伏在這里。(24)舁(yu)——抬。(25)便捷猛鷙——敏捷勇猛。終弗逮(dai),到底比不上。(26)奮斫(zhuo)——奮勇用力砍殺。(27)所當——指對戰的敵人。披靡,倒下,潰散。(28)急逐弗失——趕快追擊,不要讓他們跑了。(29)撓——阻攔。(30)紛紜拿斗——這里指混戰。紛紜,雜亂。拿斗,搏斗。(31)無慮——大概,不少于。
賞析本文選自《清稗類鈔》的“戰事類”。它記敘了1860年英法聯軍侵占北京時,謝莊人民奮起抗擊英國侵略軍的故事,塑造了青年女英雄馮婉貞的形象,表現了中國人民的愛國主義精神、崇高的民族氣節和敢于跟敵人血戰到底的英雄氣概。在藝術表現上,本文主要有三個特點:
一是層次分明。本文可分為兩大部分,即對戰前情況的必要交待(前三個自然段)和謝莊保衛戰(后面兩個自然段)。而作為本文敘述重心的第二部分——謝莊保衛戰,作者亦寫得條理分明:先簡述馮三保領導的防御戰的經過;然后寫馮婉貞對斗爭形勢發展的預見和父女在策略上的分歧;最后敘述馮婉貞領導的伏擊戰大獲全勝的經過。作者如此結構布局,層次井然,有條不紊,讀來毫無零亂之感。
二是重點突出。這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表現在內容比重的安排上。作者對內容的主要部分——謝莊保衛戰施以濃墨,次要部分——戰爭背景和戰備情況施以淡墨。在寫全文的重點——謝莊保衛戰時,也同樣有所側重:著重寫伏擊戰,防御戰則幾筆勾勒。寫伏擊戰時,作者又繼承了我國歷史著作中寫戰爭的傳統手法,以較多的篇幅寫馮婉貞的決策過程。作者如此處理內容比重的安排,便把馮婉貞放到了事件的中心位置上,顯得格外醒目。其次表現在人物主次的用墨上。謝莊保衛戰涉及人物眾多,提到姓名的只有主人公馮婉貞與其父馮三保,其他人僅以“團眾”、“白酋”、“印度卒”、“諜”、“諸少年”等呼之,將他們置于事件的背景上,以此來突出主要人物。而在馮婉貞與馮三保兩個有姓名的人物中,又重點刻畫馮婉貞。馮三保的沉著、勇敢固然值得贊許,然而作者著墨并不多,但對他在防御戰取得勝利后的“自喜”心情則寫得較具體。他的因勝利而產生的輕敵情緒跟馮婉貞著眼于應付“大敵”的遠謀,形成鮮明對照,用意乃在突現馮婉貞,可謂筆著彼而意在此。寫馮婉貞時,作者簡直是用墨如潑,詳細而具體,從而鮮明地再現了女英雄馮婉貞的高大形象。
三是作者將作品所要刻畫的主人公形象放到一定的歷史環境中,通過復雜而尖銳的矛盾斗爭來表現人物的性格特征及其在歷史上的作用,使人物形象具有立體感。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史記》以來許多優秀歷史人物傳記作品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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