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二打大名府》解說與賞析
大名府在《水滸傳》所寫的北宋時代又稱北京,領(lǐng)元城、臨清、清平等十一縣,府治在今河北省大名縣。所以原本《水滸傳》第63回的回目叫“宋江兵打北京城”,金圣嘆評本便把它改為“宋江兵打大名城”。這可謂一打大名府。二打大名府則在第66回,回目曰“吳用智取大名府”。
作者為什么要以這么多的篇幅,來描寫一打、二打大名府呢?這段故事情節(jié)主要說明什么問題,它又有哪些成敗得失呢?
宋江打大名府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救出盧俊義和劫法場救盧俊義而被俘的石秀,其次是要懲治陷害盧俊義的奸夫淫婦,即跟盧俊義的妻子賈氏通奸并霸占其家產(chǎn)的仆人李固;而這一切的起因,又都是由于宋江、吳用要拉盧俊義上梁山泊入伙。如果不是吳用把盧俊義拉上梁山并在他家壁上題了四句反詩,如果不是吳用要對李固詭稱盧俊義已在梁山泊坐第二把交椅,就不至于發(fā)生李固勾結(jié)盧妻賈氏,使盧俊義以謀反罪險被處以極刑的事,也不會發(fā)生石秀劫法場不成,以及后來一打、二打大名府的故事。因此,要弄清打大名府的來龍去脈,還必須上溯到第61回“吳用智賺玉麒麟”,如何拉盧俊義上梁山入伙。
從故事情節(jié)上來看,它確有“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只不發(fā)”的妙處。當宋江提起盧俊義,并對他大加贊揚,意欲拉他上山時,吳用說:“小生略施小計,便教本人上山。”但究竟何計,作者就“彎弓只不發(fā)”,使讀者把“懸念” 落在怎么用計上。接著便用“引蛇出洞”的辦法,寫吳用裝扮成算命先生,以百日之內(nèi)必尸首異處、大禍臨頭的聳聽危言,誘使盧俊義去東南千里之外避難。盧俊義被誘出之后,作者那久彎之“弓”的一發(fā),并非徑直就“射”出去,而且以騰挪跌宕之勢,寫盧俊義在去山東泰安州燒香避難途經(jīng)梁山泊時,如何被水滸英雄以武力挾持上梁山。待“彎弓”終于“一發(fā)”,擒住了盧俊義之后,不料盧俊義卻以“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寧死實難聽從”,堅決拒絕入伙。“武力挾持”的辦法未達目的,作者又用“嫁禍于人”的辦法,寫吳用先放盧俊義的隨身仆人李固下山,對李固詭稱:“你的主人已和我們商議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使李固回去后好放膽霸占盧俊義的妻子和家產(chǎn),趕走忠于盧俊義的仆人燕青。然后吳用再放盧俊義回家,假借奸夫淫婦之手,把謀反的罪名嫁禍于盧俊義,使盧俊義被打入死囚牢獄。為救盧俊義免于一死,宋江又用重金收買的辦法,派柴進攜帶一千兩黃金,前去收買在牢獄當差的蔡福、蔡慶,要他們“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經(jīng)過蔡福、蔡慶用這一千兩黃金“上下使用”,終于保全了盧俊義的性命,改判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外的沙門島。在發(fā)配途中,李固又收買押送公人董超、薛霸要害死盧俊義,幸得燕青救主,用箭射死了正在謀害盧俊義的董超、薛霸。這看上去是使已經(jīng)繃緊的“弦”松了一下,實則卻使“弦”更進一步地繃緊了。盧俊義又被加上了殺害押送公人的罪名,被縛赴刑場處決。在刑場即將處決的危險時刻,被宋江派入大名城探聽消息的石秀,為救盧俊義,只有冒險只身跳樓劫法場。因寡不敵眾,使石秀跟盧俊義一起被縛。“引蛇出洞”、“武力挾持”、“嫁禍于人”、“重金收買”,這種種辦法全用上了,目的就是要拉盧俊義上山入伙,“兵打大名城”,就是為了救盧俊義和石秀,是拉盧俊義上山入伙的繼續(xù)和必然發(fā)展。
一打、二打大名城,作者對故事情節(jié)的編撰也是煞費苦心的。盧俊義、石秀被擒,下于死牢。為使敵人暫緩對他們下毒手,梁山好漢便散發(fā)沒頭帖子數(shù)十張,要敵人“存得二人性命”,否則“便當拔寨興師,同心雪恨,大兵到處,玉石俱焚”。使梁中書不敢殺害盧俊義、石秀,而派索超于城外二十五里飛虎峪下寨,等待梁山泊來人與之廝殺。宋江率兵馬大戰(zhàn)索超,使大名府告急,蔡太師大驚。讀者以為宋江這下子可以一舉攻入大名府,不料作者卻寫關(guān)勝給蔡太師獻圍魏救趙之計,派精兵數(shù)萬攻打梁山泊,使原來宋江勝利進攻的形勢又急轉(zhuǎn)直下,面臨后顧之憂;使讀者剛剛感到欣慰的心情又驟然緊張起來。幸好吳用識破關(guān)勝圍魏救趙的詭計,逐步退兵。花榮、林沖埋伏飛虎峪兩邊,打退追兵。這時使讀者緊張的心情又有所緩解。但接著因張橫劫關(guān)勝之寨被俘,三阮、張順去救張橫,阮小七又中埋伏被俘,使讀者的心情又隨著戰(zhàn)場形勢的惡化而緊張起來。這時吳用又派呼延灼向關(guān)勝詐降,關(guān)勝不疑,夜晚偷營,使關(guān)勝中計被擒。在宋江的義氣感召之下,關(guān)勝在梁山泊入伙,成了攻打大名的先鋒,一交戰(zhàn)便打敗索超。吳用又故意輸給索超一戰(zhàn),用雪天掘下陷阱,引索超追來,被伏兵擒獲。宋江禮待索超,索超便歸順梁山。正在眼看攻打大名府的勝利在望之際,宋江害了背瘡,派張順到江南建康府去請安道全來醫(yī)治。這時作者雖然暫時擱置了刀槍廝拚的戰(zhàn)場描寫,但故事情節(jié)的驚險緊張卻依然如故。這不但因為盧俊義、石秀仍然關(guān)在大名府的死牢中,而且張順在赴江南請安道全的途中也是險象叢生。乘船過江時即被張旺投入水中,盜去盤纏。幸好張順會水上功夫,在水底咬斷繩索,抵達建康府找到安道全。不料安道全因迷戀煙花女,不肯上梁山。張順又殺了煙花女,逼安道全上山,并懲辦了害他的張旺等人,由戴宗使神行法接安道全上山給宋江治病。這時才又利用元宵燈節(jié),派出十一批人馬分別裝扮成獵戶、乞丐、客商、僧人等各種角色,混入大名府,采用里應(yīng)外合的辦法,攻下大名府,梁中書從南門奪路而逃,城內(nèi)柴進救出盧俊義、石秀,捉了李固、賈氏。整個情節(jié)的發(fā)展,一張一弛,可謂極盡曲折,波瀾起伏,驚險之至。
然而,故事情節(jié)的緊張曲折,引人入勝,只能吸引人,而不能感染人、教育人,要感染、教育人,還必須取決于它所表達的思想傾向和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作者不惜花費如此浩繁的篇幅,目的無非要說明宋江是多么處心積慮地要把本來不肯上梁山的盧俊義、關(guān)勝、索超、安道全等人,硬拉上梁山,為實行他的招安投降路線作組織準備。在拉盧俊義上梁山之前,宋江聲稱:“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時,何怕官軍緝捕,豈愁兵馬來臨?”好像他看中的只是盧俊義的“一身好武藝,棍棒天下無對”,意在以此武藝去和朝廷官府作對。可是事實上他只是以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增加他對水滸英雄拉盧俊義上山的號召力。一旦盧俊義真的被他拉上山入伙之后,宋江的調(diào)子卻全變了。他再也不提“何怕官軍緝捕”之類的話,而是強調(diào)盧俊義“有貴人之相”、“豪杰之譽”,要把梁山泊寨主的位子讓給他,以借助他的地位和聲譽,好順利達到接受招安,“歸順朝廷”的目的。只是由于吳用、李逵、武松等人的堅決反對,才讓盧俊義坐了第二把交椅。不過既然領(lǐng)導(dǎo)權(quán)落在宋江、盧俊義的手里,就必然為水滸英雄的接受招安和最后毀滅種下了禍根。因此,盡管這種“拉”上梁山跟前面寫林沖、武松等被“逼”上梁山的情節(jié)之驚險十分相象,但其所創(chuàng)造的思想和藝術(shù)境界,卻已大異其趣,令人頓感失望。如董超、薛霸在林沖發(fā)配途中圖謀害死林沖,于野豬林為魯智深所救,令人拍手稱快,讀者無不為魯智深仗義救人的精神所深深感動,而在董超、薛霸押送盧俊義的途中,又圖謀害死盧俊義,因“燕青救主”放冷箭而得救,它宣揚的是奴才“救主”的思想,跟魯智深救林沖豈可相提并論?張順為拉安道全上山,便不惜殺死無辜的煙花女李巧奴和虔婆等四人,并學(xué)武松血濺鴛鴦樓的辦法,蘸血去粉壁上寫道:“殺人者安道全也!”武松是以“殺人者打虎武松也”,表現(xiàn)了他那英勇無畏、光明磊落、敢作敢當?shù)挠⑿蹥飧牛鴱堩槄s以自己殺人,嫁禍于安道全的手法,來達到逼安道全上山的目的。如金圣嘆在此處的批語所指出的:“武松是自認,張順是推人,只是題目不同,便令一篇都變也。”由此可見,思想是藝術(shù)的靈魂。情節(jié)、語言相似,而思想旨趣不同,其藝術(shù)效果就迥然有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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