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西門慶回到書房中,即時教溫秀才修了書,付與玳安,不題。一面覷那門外雪,紛紛揚揚,猶如風飄柳絮,亂舞梨花相似。西門慶另打開一壇雙料麻姑酒,教春鴻用布甑篩上來。鄭春在傍彈箏低唱,西門慶令他唱一套“柳底風微”。正唱著,只見琴童進來說:“韓大叔教小的拿了這個帖兒與爹瞧。”西門慶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門外任醫官家,替他說說去,教他明日到府中承奉處替他說說,注銷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罷。”西門慶道:“是了。”不一時,來安兒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飯: 一碗黃熬山藥雞,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藥肉圓子,一碗燉爛羊頭,一碗燒豬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臟湯,一碗牛肚兒,一碗爆炒豬腰子;又是兩大盤玫瑰鵝油蕩面蒸餅兒,連陳經濟共四人吃了。西門慶教王經拿盤兒,拿兩碗下飯,一盤點心與鄭春吃,又賞了他兩大鐘酒。鄭春跪稟:“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兒!冷呵呵的,你爹賞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來?”鄭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吃一鐘罷,那一鐘教王經替你吃。”王經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這孩兒,你就替他吃些兒也罷。休說一個大分上,自古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一面站起來,說:“我好歹教你吃這一杯。”那王經捏著鼻子,一吸而飲。西門慶道:“怪狗才,小行貨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吃!”還剩下半盞,教春鴻替他吃了,令他上來排手唱南曲。西門慶道:“咱們和溫老先兒行個令,飲酒之時教他唱便有趣。”于是教王經取過骰盆兒,就是溫老先兒先起。溫秀才道:“學生豈敢僭?還從應老翁來。”因問:“老翁尊號?”伯爵道:“在下號南坡。”西門慶戲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家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屎來,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罵,教丫頭直掇到大南首縣倉墻底下那里潑去,因起號叫做‘南潑’。”溫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潑’字,乃是點‘水’邊之‘發’,這‘坡’字卻是‘土’字傍邊著個‘皮’字。”西門慶道:“老先兒倒猜的著,他娘子鎮日著皮子纏著哩!”溫秀才笑道:“豈有此說!”伯爵道:“葵軒,你不知道,他自來有些快傷叔人家。”溫秀才道:“自古言不褻不笑。”伯爵道:“老先兒,誤了咱們行令,只顧和他說甚么?他快屎口傷人,你就在手,不勞謙遜。”溫秀才道:“擲出幾點,不拘詩詞歌賦,要個雪字,就照依點數兒上。說過來,飲一小杯;說不過來,吃一大盞。”當下溫秀才擲了個么點,說道:“學生有了,雪殘立多時。”推過去該應伯爵行,擲出個五點來,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來,說:“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說道:“可怎的也有了!”說道:“雪里梅花雪里開。好不好?”溫秀才道:“老翁說差了,犯了兩個雪字,頭上多了一個雪字。”伯爵道:“頭上只小雪,后來下大雪來了。”西門慶道:“這狗才單管胡說。”教王經斟上大鐘。春鴻拍手唱南曲《駐馬聽》:
“寒夜無茶,走向前村覓店家。這雪輕飄僧舍,密灑歌樓,遙阻歸槎。江邊乘興探梅花,庭中歡賞燒銀蠟。一望無涯,一望無涯,有似灞橋柳絮滿天飛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來吃,只見來安兒后邊拿了幾碟果食: 一碟果餡餅,一碟頂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曬干棗,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蘋波,一碟風菱,一碟荸薺,一碟酥油泡螺,一碟黑黑的團兒,用橘葉裹著。伯爵拈將起來,聞著噴鼻香,吃到口,猶如飴蜜,細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門慶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門慶笑道:“糖肥皂那有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說是梅蘇丸,里面又有核兒。”西門慶道:“狗才,過來我說與你罷。你做夢也夢不著,是昨日小價杭州船上捎來,名喚做衣梅。都是各樣藥料,用蜜煉制過,滾在楊梅上,外用薄荷橘葉包裹,才有這般美味。每日清晨,呷一枚在口內,生津補肺,去惡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蘇丸甚妙。”伯爵道:“你不說,我怎的曉的?”因說:“溫老先兒,咱再吃個兒。”教王經:“拿張紙兒來,我包兩丸兒,到家捎與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兒來問鄭春:“這泡螺果然是你家月姐親手揀的?”那鄭春跪下說:“二爹,莫不小的敢說謊?不知月姐費了多少心,揀了這幾個兒來孝順爹。”伯爵道:“可也虧他,上頭紋溜就像螺螄兒一般,粉紅、純白兩樣兒。”西門慶道:“我見此物,不免又使我傷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會揀,他沒了,如今家中誰會弄他!”伯爵道:“我頭里不說的,我愁甚么,死了一個女兒會揀泡螺兒孝順我,如今又鉆出個女兒會揀了!偏你也會尋,尋的都是妙人兒!”西門慶笑的兩眼沒縫兒,趕著伯爵打,說:“你這狗才,單管只胡說!”溫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謂厚之至極!”伯爵道:“老先兒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門慶道:“我是他家二十年舊孤老兒了。”陳經濟見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溫秀才只是掩口而笑。須臾,伯爵飲過大鐘,次該西門慶擲骰兒,于是擲出個七點來。想了半日,說:“我打《香羅帶》一句唱: ‘東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說差了,此在第九個字上了,且吃一大鐘。”于是流沿兒斟了一銀衢花鐘,放在西門慶面前,教春鴻唱,說道:“我的兒,你肚子里棗核解板兒,能有幾句兒!”春鴻又排手唱前腔:
“四野彤霞,回首江山白無涯。這雪輕如柳絮,細似鵝毛,白勝梅花。山前曲徑更添滑,村中魯酒偏增價。疊墜天花,疊墜天花,濠平溝滿令人驚訝。”
看看飲酒至昏,掌燭上來。西門慶飲過,伯爵道:“姐夫不在,溫老先生你還該完令。”這溫秀才拿起骰兒,擲出個么點,想了想,見書房墻上掛著一幅吊屏,泥金書一聯:“風飄弱柳平橋晚,雪點寒梅小院春。”說了末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發出來的,該吃一大鐘。”春鴻斟上。那溫秀才不勝酒力,坐在椅上只顧打盹,起來告辭。伯爵只顧留他不住。西門慶道:“罷罷,老先兒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畫童兒:“你好好送你溫師父那邊歇去。”溫秀才得不的一聲,作別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軒不濟。吃了多少酒兒,就醉了!”于是又飲夠多時。伯爵起身,說:“地下黑,我也酒夠了。”因說:“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書去。”西門慶道:“你不見我交與他書?明日早去了。”伯爵掀開簾兒,見天陰地下滑,旋要了個燈籠,和鄭春一路去。西門慶又與了鄭春五錢銀子,盒內回了一罐衣梅,捎與他姐姐鄭月兒吃。臨出門,西門慶因戲伯爵:“你哥兒兩個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說話,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鄭月兒那小淫婦兒答話去。”說著,琴童送出門去了。
【賞析】
關于《金瓶梅》的成書過程,歷來研究者們爭論不休,而大致分為兩派意見: 一派認為這樣一部包羅萬象的大著作,只能像它同時代的其他幾部名著如《三國志演義》、《水滸傳》等一樣,是人民大眾的集體勞動結晶,也就是說,它的作者應該歸功于廣大的民間說書藝人團體,正是由他們在幾個世代的漫長過程中,不斷構思、豐富、補充直至定型,集體創作出來的。另一派意見則認為這樣一部構思縝密完整、結構不乏嚴謹的著作,只能是由一位作者所創(或者是由一位作者所創,而后又有其他人稍作潤飾)。不管這兩種意見何者為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是,《金瓶梅》中的確充滿了大量的民間智慧,有著太多的民間通俗藝術形式。比如大量的詞曲的穿插、搞笑語言的層出不窮、迎合當時社會風氣及大眾口味的,頗涉狎褻甚至充斥著露骨色情的“橋段”等,都證明著這部書與民間說書藝術的聯系,盡管這種聯系的程度之深淺尚需討論。
但同樣需要注意的另一個事實是,《金瓶梅》在構思中,也的確明顯地具有個人寫作的特點,比如前后基本一致的語言風格和縝密的結構等,張竹坡所謂的貫穿全書及各個回目中的以“冷熱”標目的大對立、大結構原則,就很難說是由跨越時代和地域,無數作者及續作者共同遵守的構思原則。在本回及本段情節中,我們又一次領略了這種對立的魅力。
一連數回的李瓶兒葬禮,即使其中穿插著不乏喜慶的情節,但總體來看,其基調顯然是“冷”。而在經歷了幾回主調陰氣沉沉的故事之后,本回故事的氣氛豁然開朗,語氣一變而又活潑起來。《金瓶梅》的敘述語言基本上是客觀冷靜的,但它的民間性,又使它隨處充滿著喜劇——有時未免有些不雅的喜劇——色彩。比如應伯爵滿口的“葷”笑話,比如對某些角色人物(如水秀才、醫生趙搗鬼等)描寫的漫畫化,再比如大量代替人物、世面描寫的通俗韻語和曲詞(如對應伯爵等一干幫閑們吃相的譏諷性的韻語描寫,以及對胡僧的充滿象征意味的韻語描寫)等等。本段所敘應伯爵與西門慶的斗嘴,重又使這種喜劇氣氛高漲起來,而李瓶兒出殯的情景不過只在昨日。或許,李瓶兒離世已有七七四十九天,所以對生者來說,所有的悲痛已經淡漠,不加節制的宣泄也使人的激情蕩然無存,從前的生活自然就重新開始了。于是,小說里的各色人物——以西門慶為主——也一掃前幾回的悲苦哀婉,全都恢復了生氣。這一切的發生,當然是因為苦盡甘來,一個一個接踵而至的好消息,把正在從悲痛中恢復過來的西門慶重又拉回到現實中來,何況,他的身邊總離不了見景生情、應答巧妙的搞笑高手應伯爵。值得注意的是,這活潑、快樂的氣氛中,小說家還是不動聲色地寫出了他對于筆下人物幽默的揶揄和辛辣的嘲諷。
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一樣,本段情節同整個這一回充滿著活潑、快樂的氣氛是相一致的,雖然在這表面快樂中暗伏著不祥和死神的陰影——比如西門慶跟應伯爵說自己“晚夕身上常時發酸起來,腰背疼痛”,正是縱欲過度的癥狀之初顯,他的最后暴斃,因此也并不顯突兀。但在悲痛情緒中忙亂了一個多月的他,心情已經是漸漸恢復,隨著更多實際事務的接踵而至,他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穿梭于酒場和情場的荒淫生活。天降大雪,他居然也有了閑情逸致要飲酒賞雪。這個如此沒有情調的粗蠢惡棍,居然也來附庸風雅,單只這一點,就已經夠可笑了,何況他還請了另外兩個更無品位的家伙——應伯爵和秀才溫必古——一同出丑露乖。
即使與“冷熱”無關,“賞雪”的情節設置也有著獨特的意蘊和情節魅力。“賞雪”本是文人雅士們表達自己超凡脫俗,志趣高潔的雅興之一,歷來詠雪之作、賞雪之會,給文壇留下了不少佳話;尋常百姓的賞雪固然也屬平常,但由于雪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的特殊含義,所以入于詩文詞曲的賞雪之興,只能由高士所“壟斷”了。但這里我們看到的是這樣的一群人物在賞雪: 一個毫無情調的淫棍、惡棍,一個肚里連一句含“雪”字的詩詞都沒有的幫閑清客,再加一個迂腐可厭的冬烘先生。前二人尚算是真小人,而秀才先生卻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他最后的下場是因為雞奸小廝而被逐出西門家(小說家也幽默地為其取名為溫必古,又讓玳安揭穿,就是“溫屁股”的諧音)。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組合,三個最沒“品”的小人附庸風雅,甚至是唐突風雅,還要用“雪”字行酒令,實在有些讓人忍俊不禁了。而作者一如既往,對這一幅讓人啼笑皆非的場面全用“白描”,并無一句判詞,而其譏諷之意,卻因之而更加強烈了。
其實他們自己何嘗不知自己是在附庸風雅?溫秀才文縐縐地請教應伯爵的“尊號”,沒想到這個慣在“院里”幫嫖鬧場的光棍還真有,自稱“南坡”——這是小說中惟一一次我們聽到應伯爵的“尊號”,恐怕比聽到別人叫他“應花子”、“怪行貨子”之類要驚訝得多——于是引來西門慶的作弄,說他此號的由來是因為他家老人多,倒便盆次數也多,每天倒之不盡,為偷懶就偷偷到“南”邊縣倉的墻底下“潑”掉——因此叫做“南潑”,向南“潑”之謂也!較真起來說,應伯爵每天的“打牙犯嘴”,豈不與潑糞無異?更可笑的是,溫秀才居然還一本正經地糾正西門慶的“錯誤”。而兩個“真小人”在賞雪行令之際的互開玩笑,雖為溫秀才盛贊為“二位老先生,可謂厚之至極”,但粗鄙庸俗,不入流品,與“賞雪”的主題可是格格不入。
“賞雪”這個意象和情節設置,其蘊含的信息尚還不止此。李瓶兒葬禮所帶來的“冷”的意象剛剛被一陣陣熱鬧替代,而象征著“冷”的“雪”,又紛紛揚揚地降了下來。最可憫的是,西門慶尚不知這致命的“冷”之將近,反而還興致勃勃地觀賞了起來,真是死到臨頭還不自知。
“冷熱”對比之外,尚有情節和細節的對應與呼應。西門慶之流借“賞雪”而附庸風雅,表現其無品且無恥,也可看作是與第四十九回中西門慶結交巡按宋喬年和狀元、御史蔡蘊相呼應。當時,蔡御史把攜娼妓游園的行徑卻被西門慶比作魏晉名士的風度,稱之為如東晉名士謝安(字安石,東山再起后曾指揮著名的“淝水之戰”)的“東山之游”;而蔡御史于酒酣耳熱之際,臉皮也就更厚,更不惜毀損王羲之的名士高名,不怕人肉麻地將之來比附西門慶(“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真是讓人笑掉大牙。而此段寫應伯爵的“雅號”,似乎也正是為了呼應西門慶的“雅號”。第五十一回,西門慶在跟安忱和黃葆光兩位主事交結宴會的時候,還透露了自己附庸風雅的別號“四泉”,是因為“本莊有四眼井”之說,但張竹坡早就揭穿他,應該是“市井”的諧音。其實在我們看來,似乎更應該是“四貪俱全”的意思。再看前面提到的到西門慶家打秋風的蔡御史號“一泉”,由他介紹的另一位“打秋風”的巡撫叫“侯石泉”;而與西門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干兒子王三官號為“三泉”,此外還有個尚柳塘的兒子,也與西門慶相交的尚小塘號“兩泉”,而“內府匠作”何太監的侄子,與西門慶做過同僚的副千戶何永壽則號“天泉”,死后替代他在地方的角色的張三官,號為“三泉”。在這一回里才提到西門慶這樣富有深意的字號,跟本回呼應的結構主題一樣,也應該看作是結構呼應的一種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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