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 婦人正手里拿著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巾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的十分博浪: 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玲瓏簪兒,金井玉欄桿圈兒;長腰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腿上勒著兩扇玄色挑絲護膝兒;手里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丟與奴個眼色兒!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 黑鬒鬒賽鴉翎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清泠泠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嬝嬝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白面臍肚兒,窄多多尖趫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紅縐縐、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什么東西!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發髻,四面上貼著飛金。一徑里墊出香云一結,周圍小簪兒齊插。六鬢斜插一朵并頭花,排草梳兒后押。難描八字彎彎柳葉,襯在腮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夸,露賽玉酥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褶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綾紗。通花汗巾兒袖中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褲腿兒臟頭垂下。往下看,尖趫趫金蓮小腳,云頭巧緝山牙;老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袴。口兒里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初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散,賣弄殺偏俏的冤家!
那人見了,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鉆入爪哇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沖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的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遍,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去了。有詩為證:
風日清和漫出游,偶從簾下識嬌羞。
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肯休。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凈,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不想這段姻緣,卻在他身上!”卻是在簾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才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聽說: 莫不這人無有家業的?原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近來發跡有錢,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那人復姓西門,單名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他父母雙亡,兄弟俱無,先頭渾家是早逝,身邊止有一女。新近又娶了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房中也有四五個丫鬟婦女。又常與勾欄里的李嬌兒打熱,今也娶在家里。南街子又占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家居住。專一嫖風戲月,調占良人婦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一個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都不敢惹他。
【賞析】
此篇應和前述“嫌夫賣風月”對照起來閱讀,可以發現其中大有奧妙: 原來對比不僅可以使用在同一個場合的不同人物身上,而且也可以使用在不同場合的不同人物身上。換言之,我們在結構小說的章回時,同樣可以運用對比的藝術手法,使全篇的藝術結構高低起伏,蜿蜒曲折,“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從而在互相的鮮明對比中凸顯小說所要表現的思想主題。
這則故事所寫,僅是小說情節發展中的一個場面,但卻是一個非常重要和不平凡的場面。為何這樣說呢?正如戲曲舞臺上人物的亮相那樣,揭幕前的緊鑼密鼓以及大幕拉開后的美妙背景和跑龍套的人物上場,這一切統統是鋪墊,其作用是進行氣氛的烘托,為主要人物的上場創造良好的環境。俗話說:“紅花還須綠葉配。”在充分渲染了濃烈的氣氛后,我們的主人公登場了。
小說名曰《金瓶梅詞話》,這“詞話”兩字乃是小說的文體。它指在小說的故事情節的發展中,作者不時穿插和增加的一些“詞”和“詩”,這是我國宋元時期崛起的一種講述體小說——話本小說——留下的痕跡。它后來發展成一種有說有唱的類似于藝人彈唱時所用底本的說唱體作品。這里且不去說它了。而金、瓶、梅指三個人,系小說中描寫的潘金蓮、李瓶兒和龐春梅,也是女性人物中最主要的代表,是西門慶身邊最親近的人。對潘金蓮,讀者可能已不陌生。我們在“嫌夫賣風月”中已作過介紹。而對李瓶兒和龐春梅這兩位女性,現在可不能過早地出場——否則,這部小說沒有“懸念”了,誰還有興趣看下去呢?因此除了小說的女主人公潘金蓮以外,該輪到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西門慶出場了。
這西門慶實在也不簡單,原來是當地的一個地痞流氓和無賴,做盡了壞事,被武松殺死。不過,這是小說《水滸傳》中的西門慶,和《金瓶梅詞話》中的西門慶略有不同。
《金瓶梅詞話》中的西門慶“原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近來發跡有錢,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因為在當地有些地位,兼之在家中又排行第一,所以人都稱他為“西門大官人”。這西門慶倒是個會做生意的商人,在藥材生意上幾下倒騰,竟然發跡有了錢。這大概也是小說描寫的明代中、后期時代的一個特點。商品經濟發達,引起了人們思想觀念的改變。所以有人把他稱為是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一個暴發的新興商人。暴發是真,是否“新興”,似乎不能一概而論。因為在一般人的理解中,“新興”代表著迥異于傳統的、或者說是全新的勢力或前進方向。西門慶達到這一標準了嗎?顯然不能。至少他在家庭生活上的行事方式和所體現出來的思想觀念,還不能說是很“新興”的。他和封建專制社會中的那些紈绔子弟具有同樣的嘴臉。
這西門慶父母雙亡,兄弟俱無,妻子早逝,留下一個女兒相依度日。近日娶左衙吳千戶之女月娘為妻,才結束了打光棍的日子。這吳千戶在清河縣上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吳月娘出嫁時,同時也帶了四五個丫環、使女到西門慶家。西門慶實在也是個淫棍,家里美女如云,吃著碗里的同時還在想著鍋里的,空閑時還常去“勾欄”招惹李嬌兒,一來二去,日久生情,也把她娶在家里。這還不算,他還常去妓院,和卓二姐廝混熟后奪占回家。正如小說所說: 西門慶“專一嫖風戲月,調占良人婦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一個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都不敢惹他”。這樣的西門慶,會是代表著資產階級利益的新興商人的代表嗎?
陽春三月,百花艷麗。明媚的春天萬物蓬勃生長,也是人的情感容易外露的時節。古往今來,青年男女的美好愛情一般在春天都容易發生。《杜麗娘》中的女主人公的懷春之情不是發生在姹紫嫣紅的后花園嗎?這是一個生命力蓬勃發展的強盛期。自然界的大好時光也會激發起人的情感勃生。況且,春天又是一個出游的美好季節,人們在旖旎的大自然中會釋放心理上的壓郁,多年的憂郁會隨著春光的腳步而消逝。作者把小說男女主人公的出場設置在一個美好的春天,無疑是經過精心構思的。一者它符合人之心理,二者也是傳統藝術描寫的套路,而三者呢,則和上篇中潘金蓮的“賣風月”之環境形成非常鮮明的對比。而且從邏輯上來說,從瑞雪紛飛到春光明媚,完全符合時序發展和變化。
就在這“三月春光明媚時分”,小說的男、女主人公出現了。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上,每個人的生活都存在著自身的軌跡。他們基本上是沿著平行線前進的,很少有交錯的機會。這就使很多人失去了機遇,人們常常為此而感到惋惜。例如,男女青年的相愛,各人選擇的范圍很小,比起汪洋大海來,它比一滴水還不如。然而就是這一滴水的流淌,還必須要有某種機緣,有時是朋友的介紹,有時是舞會上的相交,當然也有一見鐘情的,然而這種一見鐘情也要在兩人見面的情況下產生。而更多的青年男女則是無緣在平行線上相交,但生活總是要前進的,所以他們只能選擇“慎獨”,也就是獨自一個人生活。在許多時候,人生的這種機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可以求得,那機緣也就不成為機緣了。也正因此,人在個人生命的歷程中,應該隨時注意機緣的到來,一旦你遇到了機緣,就要緊緊抓住不放。有時候,一個不經意的機緣,抓住它了,有可能會改變人的一生命運。
《金瓶梅詞話》中的男女主人公西門慶和潘金蓮,本來都生活在各自的平行線上,兩人很少有交錯的機會。要是這樣,我們就要失去這部偉大的文學名著了。要感謝《金瓶梅詞話》的作者,用他的藝術家的頭腦,為西門慶和潘金蓮的人生設計了一個人生的交織點,讓他們兩人在這個交織點上扭結在一起。從此在讀者的面前,通過他們的人生道路,展現了明代中、后期時代的社會風貌;同時,這一交織點的產生,也改變了兩人各自的命運。這個交織點在哪兒呢?原來是一根叉竿,一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放簾子的叉竿,一根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在一般居民中經常使用的放簾子的叉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金瓶梅詞話》的故事,也就是一根叉竿的故事。可憐一些蹩腳的《金瓶梅詞話》的翻譯者們,他們看不透小說的這種奧妙,糾纏于文字的概念,以致書名在異國他鄉出盡了各種洋相。
小說對這一根叉竿是如何描寫的呢?作者用了如下文字:“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 婦人正手里拿著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巾上。”寥寥數字,似是漫不經心地信手拈來,其實完全不是這樣。這是作者的匠心獨運。什么“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正是欲蓋彌彰,反露出了馬腳。說是“巧”,那是藝術之“巧”,乃“巧”手運思帷幄之果;說是“姻緣”,那也完全是作者制造的。
如果這根叉竿掉落下來,打在武松或別的什么人身上,那肯定會沒事,也許以后的故事就無法寫下去了。而那個放簾子不小心讓叉竿掉落的人如果不是潘金蓮,也許這件事會悄悄地過去,因為它實在是一件小事,完全用不得花大力氣去研究它。然而,這根叉竿掉落下來,偏偏掉在四處尋花問柳的西門慶身上,而那個放簾子不小心讓叉竿掉落的人又是不甘寂寞的潘金蓮,這就有戲了。這兩個人的兩條本不相交的人生平行線,由于掉落的一根叉竿,突然間有了交匯點。這或許就是人生的機緣。
從藝術描寫來說,套用一句術語,潘金蓮掉落叉竿這件事,只是故事發展中的一個小小的細節。細節雖小,有時卻能扭結著大故事,起到一種非常關鍵的作用。從一根叉竿中,我們看到,它起的就是這種非常關鍵的作用。以后的情節描寫完全證實了這一點: 通過這根叉竿,在讀者面前出現了西門慶,因為他是這根叉竿的“受害者”,作者乘此機會介紹了他的年齡、裝束和性格等等,而又透過西門慶的眼睛把一個艷如天仙的美女呈現在眼前。一個是“酥了半邊”,一個是“慌忙陪笑”,兩人心中各自心照不宣,“惹起春心不肯休”,只等有機會捅破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了。
這一場面描寫,看似平淡寧靜,絲毫不見波瀾,然而作者細針密縫,巧妙構思,把日常普通的生活場景寫得充滿遐想。陽春、美人、叉竿、浪男,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一切又是那么的平常!可是一部享譽四海的名著卻正是從這日常熟悉而平淡的生活中開篇的。作者非凡的藝術功力隨處可見。說它的作者是一個下層的市井文人,誰能相信?除非他是一個天才的藝術“狀元”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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