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表吳月娘,一日二月初旬,天氣融和,孟玉樓、孫雪娥、西門大姐、小玉出來大門首站立,觀看來往車馬,人煙熱鬧。忽見一簇男女,跟著個和尚,生的十分胖大,頭頂三尊銅佛,身上抅著數(shù)枝燈樹,杏黃袈裟風(fēng)兜袖,赤腳行來泥沒踝。自言說是五臺山戒壇上下來的行腳僧,云游到此,要化錢糧,蓋造佛殿。當(dāng)時古人有幾句贊的這行腳僧好處:
打坐參禪,講經(jīng)說法。鋪眉苫眼,習(xí)成佛祖家風(fēng);賴教求食,立起法門規(guī)矩。白日里賣杖搖鈴,黑夜間舞槍弄棒。有時門首磕光頭,餓了街前打響嘴。空色色空,誰見眾生離下土;去來來去,何曾接引到西方!
那和尚見月娘眾婦女在門首,向前道了個問訊,說道:“在家老菩薩施主,既生在深宅大院,都是龍華一會上人。貧僧是五臺山下來的,結(jié)化善緣,蓋造十王功德三寶佛殿。仰賴十方施主菩薩,廣種福田,舍資財共成勝事,修來生功果。貧僧只是挑腳漢。”月娘聽了他這般言語,便喚小玉往房中取一頂僧帽,一雙僧鞋,一吊銅錢,一斗白米。原來月娘平昔好齋僧布施,常時閑中發(fā)心做下僧帽、僧鞋,預(yù)備布施。這小玉取出來,月娘吩咐:“你叫那師父近前來,布施與他!”這小玉故做嬌態(tài),高聲叫道:“那禿驢的和尚還不過來,俺奶奶布施與你這許多東西,還不磕頭哩!”月娘便罵道:“怪墮業(yè)的小臭肉兒,一個僧家,是佛家弟子,你有要沒緊恁謗他怎的?不當(dāng)家化化的!你這小淫婦兒,到明日不知墮多少罪業(yè)。”小玉笑道:“奶奶,這賊和尚我叫他,他怎的把那一雙賊眼眼上眼下打量我?”那和尚雙手接了鞋帽錢米,打問訊說道:“多謝施主老菩薩布施布施!”小玉道:“這禿廝好無禮,這些人站著,只打兩個問訊兒,就不與我打一個兒?”月娘道:“小肉兒,還恁說白道黑,他一個佛家之子,你也消受不的他這個問訊!”小玉道:“奶奶,他是佛爺兒子,誰是佛爺女兒?”月娘道:“像這比丘尼姑僧,是佛的女兒。”小玉道:“譬若說,像薛姑子,王姑子,大師父,都是佛爺女兒。誰是佛爺女婿?”月娘忍不住笑,罵道:“這賊小淫婦兒,學(xué)的油嘴滑舌,見見就說下道兒去了!”小玉道:“奶奶只罵我,本等這禿和尚賊眉豎眼的只看我。”孟玉樓道:“他看你,想必認得你,要度脫你去。”小玉道:“他若度我,我就去。”說著,眾婦女笑了一回。月娘喝道:“你這小淫婦兒,專一毀僧謗佛!”那和尚得了布施,頂著三尊佛,揚長去了。小玉道:“奶奶還嗔我罵他,你看這賊禿,臨去還看了我一眼,才去了。”有詩單道月娘修善施僧好處:
守寡看經(jīng)歲月深,私邪空色久違心。奴身好似天邊月,不許浮云半點侵。
月娘眾人正在門首說話,忽見薛嫂兒提著花箱兒,從街上過來,見月娘眾人,道了萬福。月娘問:“你往那里去來?怎的影跡兒不來我這里走走?”薛嫂兒道:“不知我終日窮忙的是些甚么!這兩日,大街上掌刑張二老爹家,與他兒子娶親,和北邊徐公公做親,娶了他侄兒,也是我和文嫂兒說的親事。昨日三日,擺大酒席。忙的連守備府里咱家小大姐那里叫,我也沒去,不知怎么惱我哩!”月娘問道:“你如今往那里去?”薛嫂道:“我有樁事,敬來和你老人家說來。”月娘道:“你有話進來說。”一面讓薛嫂兒到后邊上房里坐下。吃了茶,薛嫂道:“你老人家還不知道,你陳親家從去年在東京得病沒了,親家母叫了姐夫去,搬取家小靈柩。從正月來家,已是念經(jīng)發(fā)送墳上安葬畢。我只說你老人家這邊知道,怎不去燒張紙兒,探望探望?”月娘道:“你不來說,俺這里怎得曉的?又無人打聽。倒只知道潘家的吃他小叔兒殺了,和王婆子都埋在一處,卻不知如今怎樣了。”薛嫂兒道:“自古生有地兒死有處。五娘他老人家,不因那些事出去了,卻不好來?平日不守本分,干出丑事來出去了!若在咱家里,他小叔兒怎得殺了他?還是仇有頭,債有主。倒還虧了咱家小大姐春梅,越不過娘兒們情腸,差人買了口棺材,領(lǐng)了他尸首葬埋了。不然,只顧暴露著,又拿不著小叔子,誰去管他?”孫雪娥在旁說:“春梅賣在守備府里多少時兒,就這等大了?手里拿出銀子替他買棺材埋葬,那守備也不嗔?當(dāng)他甚么人?”薛嫂道:“耶,你還不知,守備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里歇臥,說一句依十句。一娶了他,生的好模樣兒,乖覺伶俐,就與他西廂房三間房住,撥了個使女伏侍他。老爺一連在他房里歇了三夜,替他裁四季衣服。上頭三日,吃酒,賞了我一兩銀子,一匹緞子。他大奶奶五十歲,雙目不明,吃長齋,不管事。東廂孫二娘,生了小姐,雖故當(dāng)家,撾著個孩子,如今大小庫房鑰匙倒都是他拿著,守備好不聽他說話哩!且說銀子,手里拿不出來?”幾句說的月娘、雪娥都不言了。
坐了一回,薛嫂起身,月娘吩咐:“你明日來我這里,備一張祭桌,一匹尺頭,一份冥紙,你來送大姐與他公公燒紙去。”薛嫂兒道:“你老人家不去?”月娘道:“你只說我心中不好,改日望親家去罷。”那薛嫂約定:“你教大姐收拾下等著我,飯罷時候。”月娘道:“你如今到那里去?守備府中,不去也罷。”薛嫂道:“不去,就惹他怪死了。他使小伴當(dāng)叫了我好幾遍了。”月娘道:“他叫你做甚么?”薛嫂道:“奶奶你不知,他如今有了四五個月身孕了,老爺好不喜歡,叫了我去,一定賞我。”提著花箱作辭去了。雪娥便說:“老淫婦說的沒個行款兒,他賣守備家多少時,就有了半肚孩子?那守備身邊少說也有幾房頭,莫不就興起他來,這等大時道?”月娘道:“他還有正景大奶奶,房里還有一個生小姐的娘子兒哩!”雪娥道:“可又來!到底還是媒人嘴,一尺水十丈波的。”不因今日雪娥說話,正是從天降下鉤和線,就地引起是非來。
【賞析】
繼龐春梅被罄身出戶,潘金蓮也在失去了可依傍的漢子和知心“姐妹”之后,被吳月娘趕出了家門。如果說李嬌兒的出門,吳月娘還因負了西門慶的遺囑而慚愧和惶惑的話,那么,她對潘金蓮行使威權(quán),已是在主動地背棄夫主的遺愿——“離散門戶”了。而對于潘金蓮來說,她的被趕出門,卻讓她在命運的分岔路口,拐上了那條通向死亡的道路。現(xiàn)在,這個曾經(jīng)熱鬧非凡的大家庭里,只剩下了“死水兒”一般的幾個寡婦: 吳月娘、孟玉樓、孫雪娥和事實上已被陳經(jīng)濟拋棄了的西門大姐。或許是為了多幾個人顯得熱鬧,吳月娘在“天氣融和”的初春天氣里,把丫環(huán)小玉也叫在一起,站在大門口觀看街景散心。
這樣的場景我們在此前極少看到。大門首作為西門府邸的標(biāo)志性處所,濃縮著西門府的悲歡哀樂。這里首先是西門慶宴請接待高官貴賓的所在,同時也是他炫耀財富和威權(quán)的所在。第四十二回“豪家攔門玩煙火 貴家高樓醉賞燈”中,吳月娘出面請一眾女客,“喬老親家母、喬五太太、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段大姐、鄭三姐”等人,八月十五日來為李瓶兒慶賀生日,并觀看煙火表演。當(dāng)時的情形從西門慶與棋童的對話中一筆寫出:“‘戲文扮了四折,大娘留住大門首吃酒看放煙火哩。’西門慶問:‘有人看沒?’棋童道:‘?dāng)D圍滿街人看。’”于是西門慶下令拿大欄桿攔在門口維持秩序。可以想見其勢焰之烈;李瓶兒出殯前后,這里也是人來人往,紛紛擾擾,雖是喪事,卻也道盡了西門府的豪華奢侈、西門慶的炙手可熱。而除了威權(quán)貴勢之外,大門首還見證了西門慶及其妻妾們的淫縱生活。第十二回,西門慶把潘金蓮娶回家之后,又新“敘上了表子”李桂姐,被應(yīng)伯爵等一干人纏在李桂姐家的妓院里,整月的不回家。“潘金蓮這婦人,青春未及三十歲,欲火難禁一丈高。每日和孟玉樓兩個,打扮粉妝玉琢,皓齒朱唇,無一日不走在大門首倚門而望”。用一個“倚門而望”的動作,極寫潘金蓮之“淫”;宋惠蓮受西門慶一夜之寵以后,也是得意忘形,“在門首買花翠胭粉,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第二十二回)。也是借在大門首的賣弄風(fēng)騷,顯露出作者對她們的批判。而一向以溫柔敦厚、“賢良貞淑”著稱的吳月娘,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入,現(xiàn)在居然也會主動帶著一幫女子在大門首拋頭露面,此中隱隱透露的消息,似乎正與此時的初春“融和”天氣有某種關(guān)系,都一樣是萬物復(fù)蘇、春情萌動了。而觀下一回孟玉樓即與李衙內(nèi)暗訂終身,一條線索也正由此伏出。
化緣僧的出現(xiàn),似乎讓這些婦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更清楚地表露出來。他對于小玉的注視和不懷好意,都是從小玉口中說出,或者說,都是以小玉為視角人物寫出,借機對和尚與尼姑們的“道行”進行了一番辛辣的嘲諷。和尚本身并無一語分辨,究竟他是否真的對小玉動了邪念無從得知,我們所見所聞,不過是小玉的心聲而已。無疑,作者的目的不在于為書中眾多不檢點的和尚再加一筆不光彩的記錄,而目的是將小玉逐漸推上前臺,替代已經(jīng)或正在退場的玉簫等丫環(huán)。此前,在西門慶的眾丫環(huán)之中,最受器重的當(dāng)然是他親自組織的“家樂”四人組: 春梅、迎春、玉簫和蘭香,而小玉、繡春、小鸞、秋菊等人不免就要等而下之了。其中春梅和迎春都是被西門慶占有、“收用”過的,連同其他二人,都“是西門慶貼身答應(yīng),得寵的姐兒”,連賁四老婆都“趕著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簫是三姑,蘭香是四姑”(第四十六回),玉簫更因為在“大娘”吳月娘身邊而被高看一眼,以往陪侍吳月娘出門赴宴、游玩的資格,也自然非她莫屬了。而小玉被買入西門家時,身價不過區(qū)區(qū)五兩銀子,與倍受欺凌后來又被賣出家門的秋菊同價。不過,這兩人的性情卻全然不同。秋菊“蠢濁”,倔強而不夠機靈;小玉則有主見,懂反抗,多心計,會“做人”。我們還記得第四十六回,吳月娘打發(fā)丫環(huán)回家拿皮襖,吩咐玉簫,玉簫卻轉(zhuǎn)而吩咐小玉,儼然奴中之主。而小玉則深感不滿,把這四個大丫環(huán)罵作“四個淫婦”,三番五次地找玉簫別扭。但罵歸罵,該她做的事情還是會做,罵完之后仍然包好皮襖交給琴童;等玉簫回來,小玉雖余怒未消,但言辭間卻不過對玉簫奚落而已,絕不使沖突升級。潘金蓮和龐春梅“合作”與陳經(jīng)濟通奸,秋菊的幾次告發(fā),都被小玉遮掩過去,甚至還親自為潘金蓮主仆二人通風(fēng)報信,反過來罵秋菊為“葬送主子的奴才”。其實小玉未必跟潘金蓮主仆二人有多好的交情,只是她們與人通奸事跟她毫不相干,自己樂得做個好人,為自己留條后路。所以當(dāng)龐春梅被逐出家門,吳月娘吩咐讓春梅“罄身出戶”,一件衣飾也不讓帶走,而小玉就偷偷地把自己平時所穿用的衣飾都包了給她,還送了自己的兩根簪子給春梅,因為她知道,她跟龐春梅一樣,“蝦墓、促織兒,都是一鍬土上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第八十五回)!隨后潘金蓮被賣出家門,吳月娘也曾下令不許她坐轎子走,小玉又當(dāng)著吳月娘的面對王婆說:“俺奶奶氣頭上便是這等說,到臨岐少不的雇頂轎兒。不然,街坊人家看著,拋頭露面的,不乞人笑話!”(第八十六回)堅持給潘金蓮雇了轎子,也送了兩根金簪給潘金蓮。這類似的舉動,就頗有玳安的作派。
隨著原本繁華的大家庭漸漸人去樓空,至今仍留下來的小玉成了吳月娘信任甚至依賴的人了。所以此處即使小玉全然不顧吳月娘對佛的虔敬態(tài)度,對著吳月娘布施的和尚熱嘲辣諷,而吳月娘卻對她“毀僧謗佛”的種種不恭之辭卻是帶著欣賞的笑罵,這在西門慶在世時,應(yīng)該是絕難見到的。吳月娘應(yīng)該明白,小玉已經(jīng)是最后一個可以趕走的奴仆了,這也成為吳月娘最后把小玉嫁給玳安的理由之一。而如果不嫌過于深求的話,春情萌動與和尚化緣恰構(gòu)成了中國小說中常付之于強烈興趣的“色空”的轉(zhuǎn)化。小玉后來嫁給為西門慶家傳承香火的“西門小員外”玳安,本來多少讓人有些意外。但這里借和尚說出小玉的心事:“他若度我,我就去。”春心已動,再加上與玳安早有私情(第四十六回寫玳安回家取皮襖,趁機與小玉在上房喝酒休息,“無人處,兩個就摟著咂舌親嘴”),小玉最終嫁給玳安,成了西門家的主婦,算是得到了一個不錯的結(jié)局,從此處的“伏筆”看,也不為突兀了。
或許是對小玉最后“榮升”為夫人的預(yù)示,或許僅僅是與曾經(jīng)同為丫頭的小玉的對比,也可能兼而有之,總之接下來小說家又把龐春梅引了出來。薛媒婆急匆匆地趕去給往日的西門府丫頭龐春梅聽差,被吳月娘攔下聊天,透露出龐春梅婢作夫人的近況。后者和孫雪娥并不相信薛媒婆對龐春梅現(xiàn)狀的描述,當(dāng)然是她們不愿意相信。這正是人所共有的弱點: 一個曾經(jīng)在她們手底下的奴仆丫環(huán),為她們?nèi)窍虏簧俾闊┑摹昂蠚庑恰保F(xiàn)在居然過上了連曾經(jīng)作為主子的她們都過不上的好日子!我們說《金瓶梅》是一部暴露的書,這樣的人性之黑暗與丑惡,也正是它所要暴露的內(nèi)容之一,或者竟可以說,就是它要暴露的最重要的內(nèi)容。
吳月娘、孫雪娥兩人此處的態(tài)度,又讓我們想起了第二十九回中吳神仙為眾婦女看相算命時的情節(jié)。當(dāng)時的吳月娘對吳神仙的唯一不信服,就是關(guān)于龐春梅的命運推斷:“我只不信說他春梅后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龐春梅后來的回應(yīng)預(yù)示著她今日的飛黃騰達:“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做奴才罷!”隨著謎底的漸漸揭曉,這一切居然成了真。看來,小說家盡管對于僧尼道眾都一概貶抑諷刺,但對于因果報應(yīng)之?dāng)?shù)卻還是深信不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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