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西門慶在家,一面使韓道國與喬大戶外甥崔本,拿倉鈔早往高陽關戶部韓爺那里趕著掛號。留下來保家中,定下果品,預備大桌面酒席,打聽蔡御史舡到。
一日,來保打聽得他與巡按宋御史舡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先來家通報。這里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知府州縣及各衛有司官員,又早預備祇應人馬,鐵桶相似。來保從東昌府舡上,就先見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后西門慶與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舡上拜見了,備言邀請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時東平胡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面有司,軍衛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都領人馬披執跟隨,清蹕傳道,雞犬皆隱跡。鼓吹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見畢,呈遞了文書。安歇一夜。到次日,只見門吏來報:“巡鹽蔡爺來拜。”宋御史急令撤去公案,連忙整冠出迎。兩個敘畢禮數,分賓主坐下。少頃,獻茶已畢。宋御史便問:“年兄事期,幾時方行?”蔡御史道:“學生還待一二日。”因告說:“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為人清慎,富而好禮。亦是蔡老先生門下,與學生有一面之交。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問道:“是那個西門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現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見過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遞的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云峰有親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現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末審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學生初到此處,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一面傳將出來。西門慶知了此消息,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彩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并雜耍承應。
原來宋御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了,只用幾隊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御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檐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哄動了東平府,抬起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的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慌的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了轎,進去。宋御史與蔡御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著兩把大扇。只見五間廳上,湘簾高卷,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二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蔡御史令家人具贄見之禮,兩端湖,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面端溪硯。宋御史只投了個宛紅單拜帖,上書:“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見邀,同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仆乃一介武官,屬于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禮容甚謙。宋御史亦答禮相還,敘了禮數。當下蔡御史讓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罷,階下蕭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肴列珍羞,湯陳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西門慶知道手下跟從人多,階下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用說。
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為人浮躁。只坐了沒多大回,聽了一折戲文,就起來。慌的西門慶再三固留。蔡御史在傍便說:“年兄無事,再稍坐一時,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伕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對金絲花,兩匹緞紅,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辭道:“這個我學生怎么敢領?”因看著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余容圖報,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別。”于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來,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帶,請去卷棚內后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散去,只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珍羞果品上來,二人飲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管待盛席、酒器,何以克當!”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問道:“宋公祖尊號?”蔡御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又說起:“頭里他再三不來。被我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生那邊相熟,他才來了。他也知府上與云峰有親。”西門慶道:“想必翟親家有一言于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蹺蹊。”蔡御史道:“他雖故是江西人,倒也沒甚蹺蹊處。只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說畢笑了。西門慶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舡上去罷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開舡長行。”西門慶道:“請不棄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蔡御史道:“過蒙愛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門外去罷,明早來接。”眾人都應諾去了,只留下兩個家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來,叫玳安兒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吩咐:“即去院中,坐名叫了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打后門里用轎子抬了來,休教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應諾去了。西門慶復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鹽子弟在傍歌唱。西門慶因問:“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蔡御史道:“老母倒也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回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臺,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他也是蔡老先生門下。”西門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蔡御史道:“安鳳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趲皇木去了,也待好來也。”說畢,西門慶叫海鹽子弟上來遞酒。
【賞析】
這則小說描寫的是明代的官場生活,敘述西門慶迎請宋巡按的事。其排場之大,消費之奢侈,令人吃驚。
這宋巡按何許人也,值得西門慶用如此之心血去巴結他?說來此事仍舊與苗天秀的案件有關。由小說中的描寫可知,這位宋巡按,名叫宋圣寵,是朝廷中大學士蔡攸的婦兄。從他的名字我們可以知道,他是一個當朝政權的寵兒,深受朝廷的栽培和厚愛。其時,他擔任陜西巡按御史,是坐鎮一方的地方大員。不過,宋巡按權再大,也和小小的山東清河縣的提刑官西門慶沒有直接的聯系;西門慶錢再多,也犯不著去耗費這么多的資財。然而,宋巡按和西門慶終于走到了一起,其中起關鍵因素的就是那件苗天秀的案件。正直的曾孝序上了奏本,送上朝廷,彈劾西門慶。不想遭到蔡京等人的阻攔,先是扣住不發,繼而又復上本,陳述七事,件件皆為損下益上之事。曾孝序心中憤怒,立即返京,又向朝廷上了一道表章,“極言天下之財,貴于流通,取民膏以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他直言不諱地說:“民間結糶俵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大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這些話的矛頭所指,直戮蔡京所陳七條的要害,痛得他暴跳如雷,又復上本上奏徽宗皇帝,說他大肆猖言天下之財阻撓國事。昏庸的天子聽信了他的話,便把曾孝序交付吏部調查并且貶職為陜西慶州知州。而這慶州知州卻正好在陜西巡按宋圣寵的管轄之下。于是,在蔡京的指使下,他親自出馬,假公濟私,不僅制造冤案,把曾孝序革職流放而且逮捕他的家人,親手制造了又一件“冤案”,也為西門慶的仕途生涯再一次掃清了地雷。西門慶當然非常感恩,這一次宋巡按和陪同者蔡學士來到清河,他當然要盡地主之誼了。
宋巡按再有恩,從職務上看,也不過是坐鎮陜西的一個高官,頂多也算是個朝廷的欽差大臣之類。可是西門慶的接待規格猶似迎請皇帝老子。你看,在他們未來時,西門慶早早地作好了準備,定下果品,預備大桌面酒席,一并差人去打聽他們的船到達的具體時間。當宋巡按剛從京中動身,西門慶就得到通報,就“會夏提刑起身。知府州縣及各衛有司官員,又早預備祇應人馬,鐵桶相似”,并親自派家人在百里外迎接,送上禮物。船到清河縣城外五十里路,西門慶就出郊親自迎接,直接上船邀請。地方官員皆畢恭畢敬伺候迎進,直至呈進文書。
這宋巡按開始還打起官腔,對如此高規格的地方迎請似乎沒什么感覺,或者裝出這種沒有什么感覺的模樣。直到蔡學士向他介紹了西門慶后,開始時假惺惺地表示“初到此處,不好去得”,繼而也就大模大樣地“與蔡御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檐傘,同往西門慶家來”。其時:
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了轎,進去。宋御史與蔡御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著兩把大扇。只見五間廳上,湘簾高卷,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
緊接著的是主客雙方互相敘禮寒暄,又是演樂,又是送禮,包括宋、蔡兩人的跟轎隨員,每人各送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而其他一應人員,也都安置到廂房款待。酒席畢,西門慶還把桌上的金銀酒器等物品,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人送上船去。其中送給宋巡按的是:兩壇酒、兩牽羊、兩對金絲花、兩匹緞紅、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盃、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等。而給蔡御史的則更多。
這一桌豐盛的酒席,也費夠了西門慶的千余兩金銀。這還不算其他的費用。例如,他在宋巡按離席后,還單獨設席款待蔡御史,并且請了戲班演出,還叫了妓女董嬌兒陪夜,等等。這下可把他們伺候得舒舒服服。
封建官場中的迎來送往,對任何一個官吏來說,都是最基本的學問。因為它直接關系到官吏自身的仕途升遷,所以不少人都如西門慶那樣,對上面來的官員,尤其是朝廷的使臣之類,皆是極盡獻媚邀寵之能事,唯恐一著不慎,惹怒官員,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或者是被貶職等命運。各地的不斷攀比,又會“水漲船高”,花費越來越大,而那些官員的胃口又會越來越大,如此,官場的風氣就會貪腐成風,造成種種弊端。如西門慶這樣的迎請上級官員的排場,在明代中、后期的社會是很普遍的。小說《金瓶梅詞話》所寫,只不過是其中的冰山一角而已。誠然,有的封建官吏看不慣這一套官場的“潛規則”,不愿意參與其中同流合污,那就不可避免地會丟掉官職,成為清清白白的一介平民。不過,這也挺好,因為人各有志嘛!與《金瓶梅詞話》的作者差不多同時的袁宏道,是著名的“公安三袁”之一。他曾經做過縣令,然而他對封建官場中的這一套很是反感,認為常常迎來送往,身心極不自由。對上要溜須拍馬,拼命巴結,就得經常動腦子,并且常常要說些違心的話,以討得上峰的歡心,保證個人的仕途順利;而對下則要欺騙百姓,說盡好話。因為這些迎來送往的支出,全要靠百姓來買單,他們才是真正的衣食父母。如此上騙下瞞,乃是對個性發展的很大傷害,所以袁宏道極不愿意為官,只喜集中精力從事文學創作,寫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佳作。文學史上的“性靈派”之代表,是以袁宏道為首的,這也是歷史對于他的公允評價。
而西門慶顯然不屬于這一類官吏,他有著極其強烈的野心和貪欲。他拼命巴結上司,為的是保個人的官位。這樣做的結果,自然要和老百姓處于對立面。因為他的大量耗費錢財,絕不會出自個人的腰包,而是要靠大量搜括民脂民膏來滿足其需要。如此,他要經常處心積慮地掠奪百姓,不惜采用各種手段,有時甚至要違背天理、喪盡天良,做出種種壞事而受到檢舉、揭發,不時被告上法庭。而此時又常常要上峰出面擺平,營私舞弊,這時又要大量的金錢奉送出去,這些金錢又要老百姓來買單,這又會激起民眾的反抗。如此周而復始地循環不止,演出了封建政治中的一出出活劇。說到底,西門慶只是這一出出活劇中的一個演員而已,況且他的演技也很一般。小說通過“迎請宋巡按”的這一經歷,把封建官場中的這一幕呈現在人們面前,可以讓人更真切地體驗到社會的真實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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