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慌忙推醒眾人,點燈來照,果然見沒了氣兒,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腳,走去后邊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李瓶兒死了,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但見面容不改,體尚微溫,脫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紅綾抹胸兒。這西門慶也不顧的甚么身底下血漬,兩只手抱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著做甚么!”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吳月娘亦揾淚哭涕不止。落后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合家大小丫鬟養娘,都抬起房子來也一般哀聲動地哭起來。月娘向李嬌兒、孟玉樓道:“不知晚夕多咱死了,恰好衣服兒也不曾得穿一件在身上。”玉樓道:“娘,我摸他身上還溫溫兒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兒。咱不趁熱腳兒、不替他穿上衣裳,還等甚么?”月娘因見西門慶磕伏在他身上,撾臉兒那等哭,只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手罷了!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就臉撾著臉兒哭。倘忽口里惡氣,撲著你怎的!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人死如燈滅,半晌時不借,留的住他倒好!各人壽數到了,誰人不打這條路兒來?”因令李嬌兒、孟玉樓:“你兩個拿鑰匙,那邊屋里尋他裝綁的衣服出來,咱眼看著與他穿上。”又叫:“六姐,咱兩個把這頭來替他整理整理。”西門慶又向月娘說:“多尋出兩套他心愛的好衣服,與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嬌兒、玉樓:“你尋他新裁的大紅緞遍地錦襖兒、柳黃遍地金裙,并他今年喬親家去那套丁香色云妝花衫、翠藍寬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綾襖、黃子裙出來罷。”當下迎春拿著燈,孟玉樓拿鑰匙,開了床屋里門,拔步床上第二個描金箱子里,都是新做的衣服。揭開箱蓋,玉樓、李嬌兒尋了半日,尋出三套衣裳來。又尋出件綁身紫綾小襖兒,一件白子裙,一件大紅小衣兒,并白綾女襪兒,妝花膝褲腿兒。李嬌兒抱過這邊屋里,與月娘瞧。月娘正與金蓮燈下替他整理頭髻,用四根金簪兒綰一方大鴉青手帕,旋勒停當。李嬌兒因問:“尋雙甚么顏色鞋,與他穿了去?”潘金蓮道:“姐姐,他心里只愛穿那雙大紅遍地金鸚鵡摘桃白綾高底鞋兒,只穿了沒多兩遭兒。倒尋那雙鞋出來,與他穿了去罷。”吳月娘道:“不好。倒沒的穿上陰司里好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門外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鸚鵡摘桃鞋,尋出來與他裝綁了去罷。”這李嬌兒聽了,走來向他盛鞋的四個小描金箱兒,約百十雙鞋,翻遍了都沒有。迎春說:“俺娘穿了來,只放在這里,怎的沒有?”走來廚下問繡春。繡春道:“我看見娘包放在箱坐廚里。”扯開坐廚子尋,還有一大包,都是新鞋。尋出來了,眾人七手八腳都裝綁停當。
西門慶率領眾小廝,在大廳上收卷書畫,圍上幃屏。把李瓶兒用板門抬出,停于正寢。下鋪錦褥,上覆紙被。安放幾筵香案,點起一盞隨身燈來。專委兩個小廝在旁侍奉,一個打磬,一個炷紙。一面使玳安:“快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書。”月娘打點出裝綁衣服來,就把李瓶兒床房門鎖了,只留炕屋里,交付與丫頭養娘。那馮媽媽見沒了主兒,哭的三個鼻頭,兩個眼淚。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吶吶,替李瓶兒念《密多心經》、《藥師經》、《解冤經》、《楞嚴經》并《大悲中道神咒》,請引路王菩薩與他接引冥途。西門慶在前廳,手拘著胸膛,由不的撫尸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呼啞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不住。
比及亂著,雞就叫了。玳安請了徐先生來,向西門慶施禮,說道:“老爹煩惱。奶奶沒了,在于甚時候?”西門慶道:“因此時候不真: 睡下之時已打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時分沒了。”徐先生道:“此是第幾位奶奶?”西門慶道:“乃是第六的小妾。生了個拙病,淹淹纏纏,也這些時了。”徐先生道:“不打緊。”因令左右掌起燈,來廳上揭開紙被觀看,手掐丑更,說道:“正當五更二點徹,還屬丑時斷氣。”西門慶即令取筆硯,請徐先生批書。這徐先生向燈下打開青囊,取出萬年歷通書來觀看,問了姓氏并生時八字,批將下來:“已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丑時。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重喪之日。煞高一丈,向西南方而去。遇太歲煞沖回,斬之吉。避本家,忌哭聲,成服后無妨。入殮之時,忌龍、虎、雞、蛇四生人外,親人不避。”吳月娘使出玳安來,教徐先生看看黑書上,往那方去了。這徐先生一面打開陰陽秘書觀看,說道:“今日丙子日,乃是正丑時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前生曾在濟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稟性柔婉,自幼無陰謀之事。父母雙亡,六親無靠。先與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氣。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氣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指揮家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后耽閣至二十歲,嫁一富家,老少不對。中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看畢黑書,眾婦女聽了皆各嘆息。西門慶教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請問:“老爹停放幾時?”西門慶哭道:“熱突突怎么就打發出去的!須放過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里沒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里,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十二日辛丑巳時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門慶道:“也罷。到十月十二日發引,再沒挪移了。”徐先生寫了殃榜,蓋伏死者身上,向西門慶道:“十九日辰時大殮,一應之物,老爹這里備下。”
【賞析】
隨著官哥母子的相繼去世,西門家的豪華盡管仍在,但歡娛卻正在漸行漸遠,“凄涼之霧,遍被華林”。可惜,生活在其中的男男女女,卻并無一人知覺到他們末日的將要到來。
在此之前,我們從來沒有在哪一回見到如此多的“哭”字,聽到如許的哭聲。“那西門慶亦悲慟不勝,哭道……”,這是西門慶在本書中第一次落淚。而在本回中,西門慶或“放聲大哭”,或“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甚至“手拘著胸膛,由不的撫尸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呼啞了”等各種哭的情態描寫就達二十次之多。一家之主如此,整個家庭便人人落淚,個個哭泣,雖然各人哭自己所哭,并不全出之于對李瓶兒的哀悼和痛惜,但這闔家大小“抬起房子來也一般哀聲動地哭起來”的場面,卻在西門慶烈火烹油、錦上添花的繁榮景象中,潑上了一瓢冷水。
就在不久前,官哥去世,沒過幾天,殤子的母親也要隨之而去了。在西門慶的心目中,這兩個人對于他都有著莫大的意義。官哥是他的榮華能夠承續的唯一希望,李瓶兒則是他登上富貴頂峰的最后一級階梯。此前的官哥之死算得上是他此生的重大挫折,而就在他第一次承受悲傷之際,他也只不過“不忍看他(指官哥),走到明間椅子上坐著,只長吁短氣”(第五十九回),還能夠強忍住眼淚。說起來,官哥雖是西門慶目前唯一的繼承人,但畢竟是個無知的嬰兒,這一事件對于西門慶固然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但尚不足以使他沉浸在悲痛中而不能自拔,故書中對于官哥轟轟烈烈的葬禮也不過點到即止。李瓶兒的死則不然。一方面,在西門慶眼里,李瓶兒的性情柔順,比之吳月娘,多了些親近;比之潘金蓮,又多了些溫柔。當他從商場、官場、歡場上鉤心斗角,筋疲力盡地回到家里,李瓶兒就像是個平靜的港灣;另一方面,自從娶李瓶兒進家,才真正給他帶來了生活上的種種可喜變化: 萬貫的錢財讓暴富成為現實,為他生養的官哥又使西門家香火的延續成為可能。自此,西門慶順風順水,平步青云。遲鈍粗鄙如西門慶,也知道李瓶兒對自己的重要性。而潘金蓮與她之間的爭斗,西門慶也并非一概不知,李瓶兒越是隱忍,越是能博得疼愛。她病中及臨終前遭受的痛楚,以及她對西門慶感人肺腑的留戀,讓西門慶愈加不忍。所以對李瓶兒的后事的安排上,西門慶是不惜血本,甚至悖禮僭越,無所不至。
因此,至少從小說表面的描寫來看,西門慶的哀號、悲慟中,的確是有某種真情存在的。李瓶兒臨死之前,請來“解禳祭燈”的潘道士告誡西門慶不能進她的房間,他不聽從,“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得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李瓶兒已是去世,他仍然舍不得,緊緊地抱著漸漸涼透的尸身哭泣,尸身底下骯臟的血漬他已渾不在意,所有生者對于死者的避忌對他全部失效,甚至可以說,至少在這一刻,他也差不多完全忘記了自己,心中充滿的只有悲傷和對李瓶兒的不舍。“熱突突,怎么就打發出去的!”讓我們聯想到官哥尸身抬出家門的時候,李瓶兒的反應。這當然是出之于對自己深愛之人的不舍與留戀。再聯系到此前他除了請差不多所有能想到的醫生前來救治之外,這個從來沒有任何信仰不懼鬼神報應的惡棍居然也會虔誠而惶惶不安地請來道士、尼姑為李瓶兒祈禳遣祟,以及下回為李瓶兒不惜血本地安葬等等,我們已經不能說這是個沒有任何情感的淫棍。
當然,越是表面上充滿著矛盾和張力的情節,越容易引發不同的評判意見。事后,像西門慶肚里蛔蟲一樣知心知腹的玳安曾對人說,西門慶大哭李瓶兒,“不是疼人,是疼錢”。這被許多人拿來作為口實攻擊西門慶,否認他流露出來的真情,說他是哭李瓶兒的錢財而不是李瓶兒本人。其實,這種說法如果不是對西門慶的不公,至少也是對玳安此言的誤解。畢竟李瓶兒已經嫁為西門慶小妾,西門慶也正在使用著并已經使用了她不少的錢財,她的去世并不會把這些錢財帶走,所以,即便西門慶是為了錢而如此大哭,那也不過是對李瓶兒以錢財幫他走上人生頂峰的感激。我們可以說西門慶痛悼李瓶兒的心理基礎并不純正,但不能以此證明西門慶此刻流露出的情感也不純正和真實。無論如何,這種不多見的感情流露在他與其他人——比如同樣深受他寵愛的潘金蓮——之間從未發生過。因此,這樣悲傷欲絕的情感,在西門慶雖然是罕見的,但無疑是真實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真實性成就了《金瓶梅》在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崇高地位,以及它以批判和揭露(所謂“暴露小說”)為主的寫實藝術所達到的高妙境界。魯迅曾說《紅樓夢》之所以把“傳統小說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原因之一就是它在寫人物時,“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事實上,從《金瓶梅》開始,就已經有意識地把小說中的人物還原為現實生活、環境中的真實人物。這不僅是小說技法上的進步,更是中國小說觀念上的進步,是對于人的理解的深化和進步。就像高爾基說的那樣:“人是雜色的,沒有純粹黑色的,也沒有純粹白色的。在人的身上攙合著好的和壞的東西。”(《文學書簡》)作家要把人寫活,就必須把人放在具體的時代和社會中,按其性格邏輯寫出他的性格的矛盾性即“雜色”來。西門慶固然是個惡人,但他并不是惡德的圖解,他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生活在復雜的現實生活環境中,有著作為一個現實生活中人的性格和情感的復雜性。應該說,西門慶的真情流露,正是他的性格合乎邏輯地產生出的真實的情感。小說家在對這個人物不遺余力地抨擊和諷刺的同時,還嚴格遵照生活邏輯和性格邏輯,如實地寫出這個人物的性格的豐富側面,使這個人物真實、可信,才更增強了其批判性。而正是在這一點上,顯示了《金瓶梅》暴露藝術的精湛之處。
從小說的情節來看,妻妾們對于李瓶兒所受死后哀榮的不滿或者嫉妒,恐怕也跟李瓶兒的豪富有關,甚至,這還是眾婦人平日里常掛記心中意不能平的一個話題,就連仿佛置身事外的吳月娘也不例外。在眾妻妾七嘴八舌地討論該如何為李瓶兒裝扮時,潘金蓮提議給李瓶兒穿她平時最愛的一雙大紅繡鞋,但吳月娘立即表示反對,并且決定給她穿她病前走親戚時穿的“紫羅遍地金高底鞋”,連這雙鞋“也是扣的鸚鵡摘桃鞋”,吳月娘都一清二楚。的確,在眾妻妾中,最有錢的莫過于李瓶兒。孟玉樓在幫忙替李瓶兒找鞋子盛殮的時候,單單她“盛鞋的四個小描金箱兒,約百十雙鞋”。打開櫥柜,“還有一大包,都是新鞋”。可惜,盡管她生前如此富足,但當她死時,“身上止著一件紅綾抹胸兒”。真可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金瓶梅》“獨罪財色”,萬貫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其中深意,讀者切勿輕輕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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