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棚內又早放下八仙桌兒,前后放下簾櫳來。桌上擺設許多肴饌:兩大盤燒豬肉,兩盤燒鴨子,兩盤新煎鮮鰣魚,四碟玫瑰點心,兩碟白燒筍雞,兩碟燉爛鴿子雛兒。然后又是四碟臟子: 血皮、豬肚、釀腸之類。眾人吃了一回,桂姐在傍拿鐘兒遞酒。伯爵道:“你爹聽著說,不是我索落你,事情兒已是停當了。你爹又替你縣中說了,不尋你了。虧了誰?還虧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才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說人情去了?隨你心愛的甚么曲兒,你唱個兒我聽下酒,也是拿勤勞準折。”桂姐笑罵道:“怪硶花子,你虼蚤兒好大面皮兒!爹他肯信你說話?”伯爵道:“你這賊小淫婦兒,你經還沒念,就先打和尚起來!要吃飯,休要惡了火頭。你敢笑和尚沒丈母?我就單丁擺布不起你這小淫婦兒?你休笑話,我半邊俏,還動的!”被桂姐拿手中扇把子,盡力向他身上打了兩下。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到明日論個男盜女娼,不虧了原問處?!毙α艘换?,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橫擔膝上,啟朱唇,露皓齒,唱了個《伊州三臺令》:
“思量你好辜恩,便忘了誓盟。遇花朝月夕良辰,好教我虛度了青春。悶懨懨把欄桿憑倚,凝望他怎生全無個音信?幾回自忖,多應是我分薄緣輕。
〈黃鶯兒〉誰想有這一程,[伯爵道:“陽溝里翻了舡,后十年也不知道?!盷減香肌,憔瘦損;[伯爵道:“愛好貪他,閃在人水里?!盷鏡鸞塵鎖無心整,脂粉懶勻,花枝又懶簪;空教我黛眉蹙破春山恨。[伯爵道:“你記的說,接客千個,情在一人。無言對鏡長吁氣,半是思君半恨君。你兩個當初好,如今就為他耽些驚怕兒也罷,不抱怨了!”桂姐道:“汗邪了你,怎的胡說!”]最難禁,[伯爵道:“你難禁,別人卻怎樣禁的?”]譙樓上畫角,吹徹了斷腸聲![伯爵道:“腸子倒沒斷。這一回,來提你的斷了線,你兩個休提了。”被桂姐盡力打了一下,罵道:“賊們的,今日汗歪了你,只鬼混人的!”]
〈集賢賓〉幽窗靜悄月又明,恨獨倚幃屏。驀聽的孤鴻只在樓外鳴,把離愁又還題醒。更長漏永,早不覺燈昏香盡。眠未成,他那里睡得安穩?[伯爵道:“傻小淫婦兒,他怎的睡不安穩?又沒拿了他去,落荅的在家里睡覺兒哩。你便在人家躲著,逐日懷著羊皮兒,直等東京人來,一塊石頭方落地?!惫鸾惚凰f急了,便道:“爹,你看應花子來!不知怎的,只發訕纏我!”伯爵道:“你這回才認得爹了?”桂姐不理他,彈著琵琶又唱:]
〈雙聲疊韻〉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伯爵道:“揉著你那癢癢處,不由你不上心。”]無人處,無人處,淚珠兒暗傾。[伯爵道:“一個人慣溺床。那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鋪在靈前睡。晚了,不想又溺下了。人進來看見褥子濕,問:‘怎的來?’那人沒的回答,只說:‘你不知,我夜間眼淚打肚里流出來了。’就和你一般,為他聲說不的,只好背地哭罷了。”桂姐道:“沒羞的孩兒,你看見來?汗邪了你哩!”]我怨他,我怨他,說他不盡;[伯爵道:“我又一件說,你怎的不怨天,知道得了他多少錢?現今日躲在人家,把買賣都誤了!說他不盡,是左門神,白臉子,極古來子,不知道甚么兒的,好哄他?!盷誰知道,這里先走滾。[伯爵道:“可知拿著到手中,還飛了哩!”]自恨我,當初不合地認真![伯爵道:“傻小淫婦兒,如今年程在這里,三歲小孩兒出來也哄不過,何況風月中子弟!你和他認真?你且住了,等我唱個《南枝兒》你聽:‘風月事,我說與你聽!如今年程,論不的假真,個個人古怪精靈,個個人久慣牢成,倒將計活埋把瞎缸暗頂。老虔婆只要圖財,小淫婦兒少不的拽著脖子往前掙!苦似投河,愁如覓井。幾時得把業罐子填完,就變驢變馬也不干這個營生!’”當下把桂姐說的哭起來了。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扇子,笑罵道:“你這謅斷了腸子的狗才,生生兒吃你把人就慪殺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敝x希大道:“應二哥,你好沒趣,今日左來右去,只欺負我這干女兒!你再言語,口上生個大疔瘡!”那桂姐半日拿起琵琶,又唱:]
〈簇御林〉人都道,人都道他志誠,[伯爵才待言語,被希大把口按了,說道:“桂姐,你唱,休理他!”李桂姐又唱道:]卻原來廝勾引。眼睜睜,心口不相應。[希大放了手,伯爵又說:“相應倒好了,弄不出此事來了。心口里不相應,如今虎口里倒相應——不多,也只兩三炷兒?!惫鸾愕溃骸鞍酌汲嘌郏憧匆妬??”伯爵道:“我沒看見,在樂星堂兒里不是?”連西門慶眾人都笑起來了。]山誓海盟,說假道真,險些兒不為他錯害了相思??![伯爵道:“好保蟲兒,只有錯買了的,沒有錯賣了的。你院中人,肯把病兒錯害了?”]負心人,看伊家做作,如何教你有前程?[伯爵道:“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個招宣襲了罷!”]
〈琥珀貓兒〉日疏日遠,無計再相逢,枉了奴癡心寧耐等。[伯爵道:“等到幾日?到明日東京了畢事,再回爐也是不遲?!盷想巫山云雨夢難成。薄情,猛拼今生,和你鳳拆鸞分!
〈尾聲〉冤家去得忒薄幸,割舍的將人孤另。那日里恩情翻成做畫餅!”
唱畢,謝希大道:“罷罷!叫畫童兒接過琵琶去,等我酬勞桂姐一杯酒兒!”伯爵道:“等我哺菜兒。我本領兒不濟事,拿勤勞準折罷了?!惫鸾愕溃骸盎ㄗ舆^去,誰理你!你大拳打了人,這回拿手來摸挲?!碑斚孪4笠贿B遞了桂姐三杯酒。拉伯爵道:“咱們還有那兩盤雙陸,打了罷。”于是二人又打雙陸。西門慶遞了個眼色與桂姐,就往外走。伯爵道:“哥,你往后邊去,捎些香茶兒出來。頭里吃了些蒜,這回子倒反帳兒,惡泛泛起來了?!蔽鏖T慶道:“我那里得香茶兒來?”伯爵道:“哥,你還哄我哩。杭州劉學官送了你好少兒著?你獨吃也不好?!蔽鏖T慶笑的后邊去了。那桂姐也走出來,在太湖石畔推掐花兒戴,也不見了。伯爵與希大一連打了三盤雙陸,等西門慶白不見出來,問畫童兒:“你爹在后邊做甚么哩?”畫童兒道:“爹在后邊,就出來了?!辈舻溃骸熬统鰜恚瑓s往那去了?”因教謝希大:“你這里坐著,等我尋他尋去。”那謝希大且和書童兒兩個在書桌上下象棋。
【賞析】
《金瓶梅》有三種系統,最早的,也是我們這里所引用的,書名題作《金瓶梅詞話》,因為它里面使用了大量的說唱彈詞等民間曲藝、小令等(小說里也稱它們為“胡歌野調”,又稱“時樣小曲”,用語淺白俚俗,就像當今的通俗歌曲),一般稱它為“詞話本”;后來根據它改編的“說散本”(或根據其刊行年代稱“崇禎本”)和“張評本”(又稱“第一奇書本”),把這些唱詞大量刊去,至少從文字上削弱了民間說唱文學的影響,更像是供案頭閱讀的小說了。不過“詞話本”既然與民間說話藝術有著不可分割的密切關系,那么這些說話人所使用的韻語體的民間唱詞,也就有它必不可少的作用。事實上,《金瓶梅詞話》中隨處可見的散曲小令,大都呈現出了“以曲代言”、“以曲敘事”、“以曲抒情”的藝術特征。比如第八回中,潘金蓮連用八支散曲表達自己與西門慶勾搭成奸后的思念、怨恨等復雜情感;第二十回因老鴇不顧李桂姐已被西門慶包占的事實,背地里仍然讓她接待其他嫖客,西門慶發現后,怒砸李家妓院時與鴇母“對唱”的兩支《滿庭芳》;以及后面第五十九回官哥去世后,李瓶兒所唱的三支《山坡羊》,等等,就既符合情節原有的或戲謔或悲傷的氣氛,又較好地體現了人物的心理狀態。甚至某些散曲還兼有寓意和預言的功能,如第二十五回相面道士吳神仙為西門慶及其家人看相時所使用的唱詞,就頗讓人想起《紅樓夢》第五回中寶玉游太虛幻境時看到的“金陵十二釵”判詞,也同樣起著預示眾角色最后結果的作用。本回中李桂姐所唱的這首《伊州三臺令》,本是抄自于明代曲選集《詞林摘艷》,但作者卻一改其他段落里對現成曲詞大段抄錄的習慣,而是抓住人物形象與心理,對曲詞本身及演唱過程進行了藝術的再創造,把這段唱詞及其演唱過程融入到故事情節的進展中,成為作者構思情節的一個有效方式。經由這一方式,原本不到400字的一支散曲,由于應伯爵的插科打諢,竟然衍為1500多字,當然也把李桂姐的演唱時間拖長了幾倍,增加了情節的延展性;同時,演唱過程中又頻頻加入其他人的插話等成分,使這首曲子兼具了上述的諸種功能。這在大量引用、抄錄詩詞、散曲的中國古代小說中還不多見,在《金瓶梅詞話》全書中,也不過數例而已,值得細品。
讓我們先看看李桂姐這一套唱詞是如何唱出來的:上一回(第五十一回)講到李桂姐到西門府上,本是為了避難。雖然她已有幾個月不來西門慶家里“報到”,但西門慶仍“慷慨”為她解難,派了來保到東京去替她行賄求情,而根據最新傳來的消息,現在李桂姐已無吃官司之虞,心里難免就有些放松甚至忘乎所以。應伯爵等人,又是她熟識的幫閑無賴,言語間多少就有些隨意。因此應伯爵以曾經替她向西門慶求情幫忙為由,要求李桂姐唱幾首曲子感謝他時,李桂姐渾不在意地說笑著拒絕了。或許正是這一下惹怒了應伯爵,也可能他正有意無意地想借此規勸西門慶,但無論如何,精彩的一幕還是上演了。
應伯爵被稱作“天下第一幫閑”,牙尖嘴快,心眼靈活,善于見景生情,調弄氣氛,他在哪兒,哪兒就充滿著歡聲笑語,喜氣洋洋。插科打諢本是他的“強項”,對李桂姐唱詞的斷章取義也就極為巧妙和自然,而且有趣——盡管為了逢迎主子的低下趣味,他時時“拿肉麻當有趣”。
李桂姐演唱的這首《伊州三臺令》,本來是訴說女子對情郎負心的抱怨及至自怨自艾之詞,但應伯爵卻從中不斷地聽出了“弦外之音”。幾乎李桂姐每唱一句,他都要接個“話茬”,打斷并惡損桂姐一下:唱詞里女子的悲愁心情(“誰想有這一程,減香肌,憔瘦損;鏡鸞塵鎖無心整,脂粉懶勻,花枝又懶簪;空教我黛眉蹙破春山恨……”),被應伯爵描述為李桂姐的接客(王三官)不慎,沒想到“陰溝里翻了船”,只害得自己擔驚受怕,嫖客王三官卻平安無事;唱詞中的女子錯害相思(“山誓海盟,說假道真,險些兒不為他錯害了相思病!”),應伯爵又諷刺李桂姐這樣的“院中人”(妓女)從來不可能為嫖客害相思;唱詞里的女子埋怨自己不該“認真”,以致為情所困(“我怨他,我怨他,說他不盡;誰知道,這里先走滾。自恨我,當初不合地認真!”),結果應伯爵就插進另一支小曲,諷刺院里人家唯利是圖卻也充滿艱辛的生活狀態。而就是這一下,說中了李桂姐的心事和平時被掩蓋在歡場中的浮華生活背后的酸楚:“老虔婆只要圖財,小淫婦兒少不的拽著脖子往前掙!苦似投河,愁如覓井。幾時得把業罐子填完,就變驢變馬也不干這個營生!”
或許作者在描寫李桂姐這類風塵女子的時候,是懷著一種極為復雜的態度。一方面,她們唯利是圖,全然不顧什么真情,因此才有西門慶一個月十兩銀子包占著李桂姐,她卻仍然背地里接別的嫖客,再賺一份“兼職”的錢;而即使她的姑媽李嬌兒是西門慶的小妾,她又是吳月娘的干女兒,但如果沒有發財揩油的機會,她也輕易不會去西門慶家服務。第五十一回應伯爵向西門慶報告李桂姐可能會吃官司時,西門慶還抱怨過:“他(指李桂姐)從正月去了,再幾時來?我并不知道甚么勾當!”而西門慶好不容易把這件官司擺平,到了第六十八回,李桂姐卻又故伎重演,“有孫寡嘴、祝麻子、小張閑,架兒于寬、聶鉞兒,踢行頭白回子、向三,日逐標著在她家行走”。甚至變本加厲,每月三十兩銀子,被王三官包占了。更有甚者,后來西門慶縱欲身亡,尸骨未寒,作為他干女兒的李桂姐就攛掇李嬌兒:“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炎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第八十回)偷了錢財回到了“院里”,重操起了舊業——正是顯得唯利是圖,毫無真情。張竹坡曾在這一段上做過如下眉批:“此處桂姐一唱,直照后月兒家銜臂一回,見桂姐之交與西門至此全疏,后雖有來往,亦只淡然而已。小人浮薄之情如此。則此回算結住桂姐亦可?!被蛟S他的說法有些過于講究微言大義,但是從人物形象以及故事情節的前后對照來看,他對于此段之諷刺李桂姐過河拆橋的卑劣人格的認識,也還是有一定道理的;而另一方面,像她這樣的卑劣人格的形成,恐怕最后還應該歸因于當時黑暗的社會現實。就像應伯爵在他插入的唱詞里所唱的那樣,受著老鴇(老虔婆)——有的甚至是她們的親生母親——控制的這些風塵女子,除了出賣自己的身體和人格,為鴇母或者已喪失母性的母親們賺回骯臟的金錢外,沒有任何的自由可言。靈與肉,在她們的身上是徹底分離的,哪里還談得上有什么真愛!或許,在夜闌人靜之時,在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之際,她們已經麻木遲鈍的心也會因自己不幸的身世而流血,而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她們,卻根本談不上有一點點的反抗能力,只能自憐,只能哀嘆,只能祈盼來世:只要能脫離苦海,寧肯“變驢變馬”,也再不“干這個營生”!
這是怎樣一種悲哀的社會現實??!我們在讀《金瓶梅詞話》的時候總會覺得被一種濁臭逼人的氣息熏得喘不過氣來,為里面看不到哪怕是一點點的亮光而感到絕望,這不僅是因為它所描寫的這些沒有靈魂、沒有人性的丑惡之人的存在,更是因為孵化這些丑惡靈魂的社會的暗無天日。就像在一間沒有門窗、暗黑暗黑的鐵屋里,堅實牢固,卻透不進一點亮光,也透不進一點新鮮的空氣!
反觀西門慶,雖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可似乎又充分理解妓女們職業的“特殊性”,對于這些以忘恩負義為常事的妓女,幾乎只是一味地容忍。幾個月前因為李桂姐拿著他的銀子,卻背地里另外接客而怒砸妓院,并發誓再不踏進她家門一步,卻沒過幾天就被李家人央求應伯爵等一干損友把他拉了回來;為王三官吃的官司沒了結幾天,李桂姐又心甘情愿地被王三官包占,再度吃上官司卻又被西門慶救下。因此對這段情節,張竹坡冷眼看破:“西門為色所迷,明明看破虛假,卻不能跳出圈套,故用伯爵之戲,以點醒西門之心也。”應伯爵在這里對李桂姐的不斷打岔,的確應該還有對西門慶規勸的意思在。
而從整段情節的發展來看,作者寫來也是極盡變化,不呆不板。應伯爵接著李桂姐的唱詞打岔,有時是歪解詞意,有時是講個笑話,甚至還止住李桂姐的小曲,自己插入另一支小曲,一下說中了李桂姐的心事,讓她不由得哭了起來。一段小小的曲詞演唱,不是平鋪直敘地寫出,而是枝節橫生,千變萬化,讓讀者讀來意趣盎然,不會感覺單調乏味。這的確算得上是大手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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