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金波麗鵲,玉繩低建章。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風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
據《南齊書》載,謝朓曾為隨王蕭子隆文學。蕭子隆雅愛辭賦,謝朓以文才深受賞愛,“流連晤對,不舍日夕”,引起長史王秀之的嫉妒,密以啟聞。于是齊武帝下令:“朓可還都”。這首詩,就是作于謝朓·“還都”的途中。詩題中的“都”、“京邑”,均指當時的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分言之是為了避免重復。詩題點明了作詩的具體時間、地點和緣由。從“下都”到“至京邑”,詩人經歷了漫長的征途跋涉,情感上也經歷了由悲而喜的反覆變化的艱難歷程。
詩人這種心理歷程,在詩中明顯表現出了兩次反覆。前十句所寫為第一次情感變化過程,即心境由灰暗轉到見物境而明亮。詩人心境的悲沉,是從荊州西府帶來的。所以,詩的起句劈頭就說:“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把蒼蒼莽莽、日夜奔騰的江水,一種氣象闊大的客觀物象,同悲從中來、無止無息的悲憤心情比照起來,形成鮮明的象征。滔滔江水,滾滾東流,日夜不息,恰似詩人一腔悲憤之情,無端無極,浩浩蕩蕩。
這一象征,把詩人心中巨大的憤懣和不平,表現得氣勢壯闊。所以,雖言悲而不為纖巧柔弱,“極蒼蒼莽莽之致”(沈德潛《說詩晬語》)。“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山長水遠,千里迢迢,都未能使他擺脫這種悲憤心緒的纏繞,甚至在征途即將結束、都城近郊已經到達之時,耿耿縈回于心懷的,仍然是荊州西府。那里,他曾被隨王知遇、賞愛,又曾被小人流言中傷。關山,指建康近郊的山。返路,返回荊州西府的路。“返路長”一句,透露了他對荊州“流連晤對,不舍日夕”生活的無限眷念。但是,當他繼續前進,都城的巨大身影,還是深深吸引了他。但見秋天的夜空,已泛動著微微曙色;而水邊的陸地,還籠罩在寒色蒼茫之中。在夜空的映襯下,遠處城闕,巍峨屹立,耿耿微明之中,連綿宮墻,已是遙遙可見了。天邊的淡月,把那余輝灑落在宏偉宮殿之上,玉繩星也已悄然低垂,隱隱約約好像斜掛在宮殿下面了。這一切,都是如此的令人神往,詩人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頸,凝神注目。“引領”,伸長脖子,這二字寫出了詩人對都城“眷戀不已”(沈德潛《古詩源》)的情感。至此,拂曉之際,京城的身影已經淡卻了詩人原來悵然若失的心情,從詩人心底喚起了一種親切、崇高的感情,他把這種感情,都傾注到京城夜景的刻劃和描繪當中去了。以上十句,詩人的心境經歷了一個由黯淡而至明朗的變化過程,而“引領見京室”則是這種情感衍變的楔機。正是從“見京室”以后,詩人的“悲未央”的低沉心境,才像“秋河曙耿耿”的自然景色那樣,稍稍透出了一線明朗之色。
然而,這一線明朗之色很快又被心靈深處的巨大陰影所遮蓋了。他驅車到達建康南門,不由得悲從中來:一進此門,便將供職京師,那荊州城外的楚昭王墓,何時再得重見?建康與荊州,遠隔千山萬水,飛轉的日輪尚且不可兩地相接,更何況詩人與西府同僚人隔兩地呢?他的情緒,旋即又跌入了悲的深谷,卷進了第二次感情糾葛的漩渦之中。接下來六句,詩人別具匠心地引入了小鳥的形象,從三個方面巧為設喻,委婉曲折地表達了自己復雜的心情。首先,他竟羨慕起小鳥來了:天空中雖有疾風惡云,但畢竟還有小鳥飛行的通道,它可以自由自在,任意飛翔。而自己呢,卻去不得想去的地方,猶如要渡江的人卻困于大川之濱,沒有橋梁勾通。“江漢限無梁”一句,與其說是詩人對自然條件的不滿和埋怨,倒不如說是對讒邪當道、忠良受阻的譴責。正是這些流言蜚語、惡意中傷,在他與西府——能夠充分施展懷抱、發揮才華的地方——之間開掘了一條無形的江漢之水,使他深感壓抑。接著,他仍以小鳥為喻,道出了他在西府所處環境的險惡的一面:“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隼,鷹類,比鷹稍小。委,通“萎”。這兩句的主語仍是小鳥,“時菊”則是喻中之喻。兩句是說,那小鳥時時擔心被惡鷹襲擊而死于非命,猶如秋菊一夜之間受嚴霜摧殘而枯萎。一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通過這兩個比喻,形象地描畫出來了。最后,還是以小鳥為喻,抒寫了脫離奸佞小人包圍之后的愉快心情。罻羅者,張網捕鳥的人,指惡語中傷者如王秀之之流。“寥廓”、“高翔”二語,將詩人內心抑制不住的獲得解放、獲得自由的激動表現得極為生動。
總起來看,詩人“至京邑”的感情是十分復雜的。離開西府,既可悲可憤,又可喜可幸;回到建康,既親切親近,又惶恐不安。所以,他的心態既有大悲,又有大喜,二者交織在一起,中和成一種百感交集的意緒,深深地纏繞著詩人,浸潤在全詩當中。這種情感上的糾葛、轉折和賡續,就像彎彎曲曲的河湖港汊,紆徐委婉,若斷若續,生動地體現了詩人彼時彼地真切的心理歷程。
此詩格調高古蒼涼,起句意境尤為雄渾,所謂“滔滔莽莽,其來無端”(沈德潛《古詩源》),實為不朽之千古名句。此外,詩人還運用借代、化用等筆法,如以鵲、建章等漢代宮觀代指建業都城,“引領見京室”化用潘岳《河陽縣詩》“引領望京室”等等,給寫景造成一種“隔”的感覺,人們必須發揮想象才能領會其意。這更使全詩顯得波瀾曲折,含蓄婉轉,而與詩人的情緒表里一致,映照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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