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禽惡弦驚,倦客惡離聲。離聲斷客情,賓御皆涕零。涕零心斷絕,將去復還訣。一息不相知,何況異鄉別。遙遙征駕遠,杳杳白日晚。居人掩閨臥,行子夜中飯。野風吹草木,行子心腸斷。食梅常苦酸,衣葛常苦寒。絲竹徒滿坐,憂人不解顏。長歌欲自慰,彌起長恨端。
《東門行》屬古樂府《相和歌》。“代”,猶“擬”,仿作。郭茂倩說:“《樂府解題》:古詞‘出東門,不顧歸;……’言士有貧不安其居者,拔劍將去,妻子牽衣留之,……若宋鮑照‘傷禽惡弦驚’,但傷離別而已”(《樂府詩集》)。可見鮑照這首詩雖是依題仿作,但在內容上還是有所發展的,不過“傷離別”也不是什么新鮮的主題。因此要說它的特色,恐怕還在于詩的選材與表現。
《戰國策》中有一則故事,說更嬴與魏王在京臺下,仰見飛鳥,更嬴說:·我可以為君王用無箭之弓射下空中之鳥。魏王不信。一會兒有雁從東方飛來,更嬴引弓虛發而雁落,魏王仍是不知其故,更嬴解釋說:這是一只受傷的雁,因“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創痛也;鳴悲者,久失群也。故創未息而驚心未去也,聞弦者音烈而高飛,故創隕也”。詩的開頭“傷禽惡弦驚”,就是化用了這一典故,用以比喻“倦客惡離聲”——久倦羈旅的游子最厭惡、最害怕的便是離歌之聲。兩句兩個“惡”字,既增強了類比性,也加重了感情色彩。但是,“惡”之偏至,這就是人世間之所以有不幸的一個原因吧?第三句的開頭便用“離聲”二字頂上,聲情之急,節奏之緊,直令人難以喘息。“離聲”一出,不僅去者傷情,就連送行的賓客和駕車的仆夫亦不禁潸然淚下,誠所謂“一曲離歌兩行淚”,“天涯去住各沾巾”。此情此境,行子更難自持,只見他傷心落淚,揮淚而去,去去又回,依依話別。這幾句由聲而寫到情,由己之情寫到賓御之情,由賓御之情再回到己之情,回環往復,層層遞進,把那種兩情互感的情緒、場景和氣氛,表現得一氣貫注,淋漓盡致,以上將離情寫足。下面兩句說片刻的分離都會使人難受,何況是遠游異鄉的長久別離呢!敘議結合指出如此離傷的原因。應該說這個議論也是充滿真情實感的,所以譚元春說它“甚真甚真,有情人之言”(《古詩歸》)。因果相依,不著痕跡地為詩的上一段作了小結。同時,“異鄉別”又為下一段寫離鄉遠行之況作了準備。這種“住而未住”、“藕斷絲連”的轉接方式,不是很像詞中的“過片”嗎?可以想見詞中的一些藝術手法,在詩人的創作中早有實踐,只不過沒有明確地上升為一種文學形式(詞)中的自覺的藝術法則。
詩的第二段說車兒在漫漫長途上遠行,顛簸搖晃了一天,又是日落黃昏,夜幕籠罩了靜寂的大地,眼看周圍的人家都掩門入睡了,可是遠行的游子直到半夜才盼得一頓晚餐。黑夜里,聽著野風呼號,草木哀鳴,更令人肝腸寸斷。這幾句由白天而寫到夜晚,其間有人、有事、有景、有情,脈絡清晰,豐而不雜,將行役之苦寫得歷歷在目。下面突然插入兩個比喻——吃梅總覺得酸,穿著葛麻布衣總是難以御寒的——這必然之理人人皆懂,然其酸、寒之狀,他人難言,而只有食者、衣者自知。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那就是“必然”與“自知”。行役之苦,只有行子自知,自傷自苦,真切深刻,更為感人;而“必然”又為下文設置了前提,食梅苦酸,衣葛苦寒,一如人情苦別,乃事之必然,無法回避。即使在賓朋滿座,絲竹盈耳之時,憂傷的游子亦無法表現出一絲歡顏,正是“長路關山何日盡,滿堂絲竹為君愁”(張謂《送人使河源》)。有時候自己也想長歌自慰,但其結果呢,只有引來更深長的愁恨。這就意味著不論客觀環境如何,亦不論主觀努力如何,行子之愁,愁不可銷。詩人總是力圖透過離愁表象的描述,以回折頓挫的筆法,將詩思引向更深刻更概括的情理之中;詩中的比喻用得靈活生動、自然貼切,有的能領起全篇,有的則能網絡上下,在情理表達,敘事邏輯,章法結構等方面,都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這些都須要讀者細細咀嚼,方可領略,所以王夫之說的:“看明遠樂府,若急切覓佳處,則已失之。吟詠往來,覺蓬勃如春煙,彌漫如秋水,溢目盈心,斯得之矣”。倒是頗有體會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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