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猷居山陰①。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②,忽憶戴安道③。時,戴在剡④,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⑤。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世說新語》)
注釋①“王子猷”句——王子猷,王羲之的兒子,任性放達,仕至黃門侍郎,棄官歸隱。山陰,今浙江省紹興縣。②“詠左思”句——左思,西晉文學家。《招隱詩》,左思歌吟隱居的詩作,共二首。③戴安道——戴逵,字安道。博學能文,工書畫,善鼓琴,隱居不仕。④剡(shan)——今浙江省嵊縣,有剡溪,為曹娥江上游。⑤造(zao)門——到門口。
賞析這篇短文以不足100字的篇幅,寫出人物所處的環境,以及人物的心理、行為方式、獨特性格,極具“微型”小說的特點。
環境是人物活動的場所。王子猷所居之地是山陰,時間是雪夜。“四望皎然”四字,烘托出當時的情境、氛圍:一輪皎潔的冷月高掛碧空,月光與雪光交相輝映。
此刻,主人公“眠覺,開室命酌酒”,“因起彷徨”……這是心潮難平的具體表現,亦即人物的動作、行為。我們的主人公何以如此?或出現了什么矛盾,或產生了什么紛擾,總之是內心世界發生了不平衡乃至傾斜。為了排解內心的沖突,他飲酒不成,徬徨不成,又來展讀左思的《招隱詩》。左思的《招隱詩》也如王子猷自己的內心世界一樣充滿出世與入世的矛盾。因而讀其詩也無法排解心中的沖突,故而又“忽憶戴安道”,遂“夜乘小船就之”。
人物的行動是人物思想情志的直接現實,也是人物心理狀態的外在表現。從人物這一系列躁動不安的行為方式中,我們已經窺見他紛擾不寧的內心世界。中國歷代文人都擺不脫進退出處的怪圈:在“進”與“出”的官場中,厭倦爾虞我詐的傾軋,希求歸隱田園;而在“退”與“處”的隱逸中,又不甘寂寞,企求濟世報國。王子猷內心的矛盾沖突實質上也逃不脫這一怪圈的制約。
令人蹊蹺的是:經一宿由山陰至剡的王子猷已到了他所要造訪的友人戴安道門前,卻不入而返,豈非咄咄怪事?其實,這放任怪誕之處最能表現人物的性格,誠如夫子自道:“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當其內心已復歸平靜,塊壘已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得以消減或緩解,心理得到新的平衡,他便安然回歸了。
怪人不怪,任何性格的人都有自己的心理邏輯。劉義慶寫出了“這一個”人物的性格,也勾勒出其心理變化的邏輯,使千百年來讀者得以理解,得以欣賞,而且僅僅用了幾十個字,其藝術表現力是何等地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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