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小牘《飛煙傳》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臨淮武公業，^[1]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參軍，^[2]愛妾曰飛煙，姓步氏，容止纖麗，若不勝綺羅。善秦聲，好文墨，尤工擊甌，^[3]其韻與絲竹合。公業甚嬖之。

其比鄰，天水趙氏第也，^[4]亦衣纓之族，^[5]不能斥言。^[6]其子曰象，端秀有文，才弱冠矣。^[7]時方居喪禮。^[8]

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窺見飛煙，神氣俱喪，廢食忘寐。乃厚賂公業之閽，以情告之。閽有難色，復為厚利所動，乃令其妻伺飛煙閑處，具以象意言焉。飛煙聞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門媼盡以語象，象發狂心蕩，不知所持。乃取薛濤箋，^[9]題絕句曰：“一睹傾城貌，^[10]塵心只自猜。不隨蕭史去，^[11]擬學阿蘭來。^[12]”以所題密緘之，祈門媼達飛煙。煙讀畢，吁嗟良久，謂媼曰：“我亦曾窺見趙郎，大好才貌。此生薄福，不得當之。”蓋鄙武生麄悍，非良配耳。乃復酬一篇，寫于金鳳箋，曰：“綠慘雙娥不自持，^[13]只緣幽恨在新詩。郎心應似琴心怨，^[14]脈脈春情更泥誰。^[15]”封付門媼，令遺象。象啟緘，吟諷數四，拊掌喜曰：“吾事諧矣。”又以剡溪玉葉紙，^[16]賦詩以謝，曰：“珍重佳人贈好音，彩箋芳翰兩情深。薄于蟬翼難供恨，密似蠅頭未寫心。疑是落花迷碧洞，^[17]只思輕雨灑幽襟。^[18]百回消息千回夢，裁作長瑤寄綠琴。^[19]”詩去旬日，門媼不復來。象憂懣，恐事泄，或飛煙追悔。

春夕，于前庭獨坐，賦詩曰：“綠暗紅藏起暝煙，獨將幽恨小庭前。沉沉良夜與誰語，星隔銀河月半天。”明日，晨起吟際，而門媼來，傳飛煙語曰：“勿訝旬日無信，蓋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連蟬錦香囊并碧苔箋，^[20]詩曰：“無力嚴妝倚繡櫳，暗題蟬錦思難窮。近來贏得傷春病，柳弱花欹怯曉風。^[21]”象結錦香囊于懷，細讀小簡。又恐飛煙幽思增疾，乃剪烏絲闌為回緘曰：^[22]“春日遲遲，人心悄悄。 自因窺覯，長役夢魂。雖羽駕塵襟，^[23]難于會合，而丹誠皎日，誓以周旋。昨日瑤臺青鳥忽來，^[24]殷勤寄語。蟬錦香囊之贈，芬馥盈懷，佩服徒增，翹戀彌切。況又聞乘春多感，芳履乖和，^[25]耗冰雪之妍姿，郁蕙蘭之佳氣。憂抑之極，恨不翻飛。且望寬情，無至憔悴。莫孤短韻，^[26]寧爽后期!惝恍寸心，書豈能盡?兼持菲什，^[27]仰繼華篇。伏惟試賜凝睇。詩曰：且說傷情為九春，^[28]想封蟬錦綠蛾顰。叩頭為報煙卿道，第一風流最損人。”門媼既得回報，徑赍詣飛煙閣中。

武生為府掾屬，^[29]公務繁多，或數夜一直，^[30]或竟日不歸。此時恰值入府曹。飛煙拆書，得以款曲尋繹。既而長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情，心契魂交，視遠如近也。”于是闔戶垂幌，為書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31]中間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瑣類。^[32]每至清風明月，移玉柱以增懷;^[33]秋帳冬釭^[34]，泛金徽而寄恨。^[35]豈謂公子，忽貽好音。發華緘而思飛，諷麗句而目斷。所恨洛川波隔，^[36]賈午墻高;^[37]連云不及于秦臺，^[38]薦夢尚遙于楚岫。^[39]猶望天從素懇，神假微機，一拜清光，^[40]九殞無恨。^[41]兼題短什，用寄幽懷。伏惟特賜吟諷也。詩曰：畫檐春燕須同宿，蘭浦雙鴛肯獨飛?長恨桃源諸女伴。^[42]等閑花里送郎歸。^[43]”封訖，召門媼，令達于象。象覽書及詩，以飛煙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靜室焚香，虔禱以候。

忽一日，將夕，門媼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趙郎愿見神仙否?”象驚，連問之。傳飛煙語曰：“值今夜功曹府直，可謂良時。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渝惠好，專望來儀。^[44]方寸萬重，悉候晤語。”既曛黑，^[45]象乃乘梯而登，飛煙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見飛煙靚妝盛服，立于庭前。交拜訖。俱以喜極不能言。乃相攜自后門入房中，遂背釭解幌，盡繾綣之意焉。及曉鐘初動，復送象于垣下。飛煙執象手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緣耳。勿謂妾無玉潔松貞之志，放蕩如斯。直以郎之風調，不能自固。愿深鑒之。”象曰：“挹希世之貌，見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歡洽。”言訖，象逾垣而歸。明日，托門媼贈飛煙詩曰：“十洞三清雖路阻，^[46]有心還得傍瑤臺。瑞香風引思深夜，知是蕊宮仙馭來。^[47]”飛煙覽詩微笑，復贈象詩曰：“相思只怕不相識，相見還愁卻別君。愿得化為松下鶴，一雙飛去入行云。”付門媼，仍令語象曰：“賴值兒家有小小篇詠，不然，君作幾許大才面目?”茲不盈旬，常得一期于后庭，展幽微之思，罄宿昔之心。以為鬼神不知，天人相助。或景物寓目，歌詠寄情，來往便繁，不能悉載。如是者周歲。無何，飛煙數以細過撻其女奴，奴陰銜之，乘間盡以告公業。公業曰：“汝慎勿揚聲!我當伺察之。”后至直日，乃偽陳狀請假。迨夜，如常入直，遂潛于里門。街鼓既作，^[48]匍伏而歸。循墻至后庭，見飛煙方倚戶微吟，象則據垣斜睇。公業不勝其憤，挺前欲擒。象覺，跳去。公業搏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飛煙詰之。飛煙色動聲顫，而不以實告。公業愈怒，縛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相親，死亦何恨!”深夜，公業怠而假寐。飛煙呼其所愛女仆曰：“與我一杯水。”水至，飲盡而絕。

公業起，將復笞之，已死矣。乃解縛，舉置閣中，連呼之，聲言飛煙暴疾致殞。數日，窆之北邙。^[49]而里巷間皆知其強死矣。^[50]象因變服， 易名遠， 自竄于江、浙間。

洛中才士，有崔、李二生，嘗與武掾游處。崔賦詩末句云：“恰似傳花人飲散，^[51]空床拋下最繁枝。”其夕，夢飛煙謝曰：“妾貌雖不迨桃李，而零落過之。捧君佳什，愧抑無已!”李生詩末句云：“艷魄香魂如有在，還應羞見墜樓人。^[52]”其夕，夢飛煙戟手而詈曰：^[53]“士有百行，^[54]君得全乎?何至務矜片言，^[55]苦相詆斥?——當屈君于地下面證之!”數日，李生卒。時人異焉。

遠后調授汝州魯山縣主簿，^[56]隴西李垣代之。^[57]咸通末，予復代垣，而與遠少相狎，故洛中秘事，亦知之，而垣復為手記，故得以傳焉。

三水人曰：^[58]“噫!艷冶之貌，則代有之矣;潔朗之操，則人鮮聞乎。故士矜才則德薄，女炫色則情私。若能如執盈，^[59]如臨深，則皆為端士淑女矣。飛煙之罪，雖不可逭，^[60]察其心，亦可悲矣!”

【注釋】 [1]臨淮：唐臨淮郡，又稱泗州，治所在今江蘇盱眙附近。 [2]咸通：唐懿宗李漼的年號，為公元860—873年。河南府：唐在東都洛陽設河南府，管理洛陽附近各縣行政。功曹參軍：唐代稱司功參軍，此用古稱。為州府中的佐吏，掌管考課、祭祀、禮樂、學校、表疏等事務。 [3]擊甌：敲擊瓦盆。排列瓦盆十幾只，各盛水深淺不一，能敲出高低不同的音階。是唐流行的一種器樂。今柬埔寨、緬甸的“水琴”與此相近。 [4]天水：唐郡名，郡治在今甘肅天水縣西南。天水趙氏，為唐代有名的士族。 [5]衣纓：猶衣冠。纓，帽帶，古代仕宦所服。衣纓之族，即仕宦門第。 [6]斥言：直接說明。 [7]弱冠：古代男子二十歲開始束發戴冠，因剛成人，故稱“弱冠”。 [8]居喪禮：古制，父母之喪，要服喪二十五個月才可除去喪服。 [9]薛濤箋：中唐蜀中名妓薛濤所制作的一種深紅彩箋，時人稱之為“薛濤箋”。 [10]傾城貌：也作“傾國貌”，意指全城全國為之傾倒的容貌，常用作形容女子容貌極美之詞。語出《漢書·外戚傳》：“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11]蕭史：秦穆公時人，善吹簫。據漢劉向《列仙傳》載，蕭史吹簫能致白孔雀于庭。秦穆公女弄玉愛而嫁給了他。夫妻吹簫于鳳臺，引來了鳳凰，二人遂乘鳳飛去。 [12]阿蘭：大約是古代神話中的杜蘭香。晉干寶《搜神記》載漢時有仙女杜蘭香降于凡間，嫁與少年張傅。此句借喻步飛煙，含挑逗意。 [13]綠：古代婦女畫眉用的青綠色顏料，即“黛”。慘：形容顏色深暗。娥：即蛾眉，形容眉毛生得好看。[14]琴心：指思慕女子之情。《史記·司馬相如傳》載西漢辭賦家司馬相如在卓王孫家宴會上彈琴挑逗卓文君，后文君隨其私奔，成為夫妻。“琴心”即指戀慕之情，同時借此典也贊譽趙象有司馬相如之才調。 [15]泥：纏攪，此指以情思困擾。 [16]剡(shan善)溪：水名，在浙江省嵊縣，為曹娥江上游。玉葉紙：剡溪水清明，其地產藤竹，所造紙明潔如玉。 [17]落花迷碧洞：字面形容飛煙的詩句優美，暗用劉、阮遇仙結成良緣的典故。據南朝劉義慶《幽明錄》說，漢明帝時，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采藥，于迷途中見桃樹，尋至一洞，遇二仙女，遂成姻眷。此處暗喻與飛煙的邂逅姻緣。 [18]輕雨：喻飛煙詩中的柔情蜜意。輕雨灑幽襟。也化用廠楚襄王與巫山神女幽會事。宋玉《高唐賦序》說楚襄王游于云夢之臺，夢見巫山神女與薦枕席，臨去時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詩借以表達盼望與飛煙幽會之意。 [19]長謠：長篇曲調。唐人稱律詩為“長句”這里所寫的是一首七言律，故稱“長謠”。寄綠琴：寄托于琴弦，即用琴彈奏出來以寄意。綠琴，為司馬相如的琴名，見傅玄《琴賦》。 [20]連蟬錦：連文而薄如蟬翼之錦。碧苔箋：一種用水苔制造的紙箋。 [21]欹(qi七)：同“攲”，傾斜。 [22]烏絲闌：一種有墨線格子的素縑。 [23]羽駕塵襟：有如天上人間之別。羽駕，即仙駕。仙人飛升，如有羽翼，故稱“羽駕”。塵襟：塵世的襟抱，指世俗。案這是趙象把自己和步飛煙視同仙凡之隔，喻飛煙為仙子。 [24]瑤臺：神話傳說為天上王母會集仙人之所。青鳥：傳說為王母的使者。據《漢武故事》說，漢武帝見有青鳥飛集殿前，東方朔對他說：“此王母欲來也。”后來泛指送信遞消息的人為“青鳥”。 [25]芳履：女子的足跡，這里指身體。乖和：違和，不協調，指玉體不適。 [26]短韻：指自己信中的絕句。莫孤短韻，是說不要辜負了信中的情義。孤，義同“辜”。 [27]菲什：猶如說“小詩”，自謙之詞。什，篇什。《詩經》中的雅、頌每十篇為“什”，后即作為詩篇、作品的代稱。 [28]九春：即春天。春季九十日，猶言九十日春光。 [29]掾(yuan院)屬：屬員， [30]直：值宿、值班。 [31]垂髫(tiao條)：古代兒童披散著頭發，稍長才梳扎起來，因此以“垂髫”為童年的代稱。 [32]瑣類：猥瑣之輩。[33]移玉柱：猶言彈琴。玉柱為琴、瑟定音的弦柱，貴重者以玉裝飾。又稱“品柱”或“品位”。 [34]秋帳冬釭(gang剛)：猶言秋冬之夜。釭：燈。 [35]泛金徽：指撫琴。泛，形容手在琴弦上移動。徽，也稱“徽位”，即琴、瑟、琵琶等古樂器弦板上標識音區的圓點，有的用金屬制成，故稱“金徽”。琴有十三徽。彈琴時，左手按動任何一個徽位，右手挑撥琴弦，即可發出泛音。 [36]洛川波隔：用《洛神賦》中曹植與洛水神女相愛的故事喻自己的愛情。 [37]賈午墻高：西晉惠帝賈后的妹妹賈午極美艷，與其父賈充的屬吏韓壽相愛，韓壽逾墻與之約會。 [38]連云：形容樓建筑高峻連云。秦臺：即鳳臺。秦穆公女弄玉嫁善吹之蕭史，秦穆公為造鳳臺。不及秦臺，說自己比不上弄玉。 [39]楚岫(xiu袖)：指巫山。薦夢：用楚襄工夢與神女薦枕席事。遙于楚岫，是說幽會遙遠難期。[40]清光：猶如說“尊容”。 [41]九殞(yun允)：死去多次。古時以“九”為極數。 [42]桃源：指《神仙傳》中所記劉晨遇仙女的桃花洞。 [43]等閑：隨便、輕易。送郎歸：《神仙傳》載，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采藥與二仙女匹配成婚，過了半年，思家欲返，仙女就指示歸途，送他們回去。 [44]來儀：稱人到來的敬詞。語出《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凰來儀。”說鳳凰飛舞而來有儀容。 [45]曛(xun勛)黑：黃昏。落日余光為“曛”。 [46]十洞：道教說的十大洞天，皆為群仙所居之地，即所謂神仙福地。三清：道教所標榜的三種神仙境界，即“圣登玉清，真登上清，仙登太清”。 [47]蕊宮：即蕊珠宮，仙宮名。仙馭：仙駕。[48]街鼓：即閉門靜街之鼓。唐制，入夜擊街鼓，先后關閉城門和坊里之門，以禁行人。《唐律疏儀·雜律》云：“晝漏盡，順天門擊鼓四百槌訖，閉門。后更擊六百槌，坊門皆閉，禁人行。”所以武公業只能預先潛伏在他所居住的里巷門內，夜間才能回家。[49]窆(bian貶)：埋葬。北邙(mang忙)：山名。北邙山在洛陽東北，自漢至唐，此處為貴族葬地。[50]強死：被迫害而死。 [51]傳花：古代宴會有擊鼓傳花的酒令，折花一枝，與宴者輪回傳遞;同時在另一室擊鼓，鼓聲停時，持花者當飲。案此二句比喻飛煙如酒宴上被傳來傳去的花枝，遭人凌辱。最后宴席散了，繁花一枝被拋棄。 [52]墜樓人：指晉代富豪石崇的美妾綠珠。孫秀依仗趙王倫的權勢，公然向石崇索取綠珠，為崇拒絕，孫秀便矯詔捕石崇下獄，綠珠即墜樓自殺。詩意是借此譏諷飛煙不貞，死后羞見為丈夫盡節的綠珠。[53]戟手：叉出手指罵人，其形如戟，故稱“戟手”。語出《左傳·哀公二十五年》：“公戟其手曰：‘必斷而足。’”注云：“抵徒手屈肘如戟形。”詈(li歷)：罵。 [54]百行：一百種行為準則。《詩說新語·賢媛》：“士有百行……百行以德為首。” [55]矜(jin今)：驕傲，驕矜。片言：指譏諷飛煙的詩句。 [56]汝州：也稱臨汝郡，治所在今河南臨汝。魯山縣：即今河南魯山縣，唐時屬汝州管轄。主簿：掌管文書的縣吏。 [57]隴西：今甘肅一帶。代之：接替他為后任。 [58]三水人：是作者自稱。本文是皇甫枚所著傳奇集《三水小牘》中的一篇，篇末有作者評，自稱“二水人”，猶“太史公”、“異史氏”之類也。 [59]執盈：即持盈，持滿，喻保守成業，語出《國語·越語下》：“夫國家之事，有持盈，有定傾，有節事。”案：此句意是說，人處在盛時，不驕傲自滿，才可以長久保持自己的地位。 [60]逭(huan換)：逃、避。

【譯文】 臨淮郡的武公業，在咸通年間任河南府功曹參軍。他的愛妾飛煙，姓步，其容貌艷麗，身材瘦弱，仿佛連綾羅衣衫也撐不住似的。她善于演唱秦地歌曲，愛好詩文，尤其擅長擊甌器樂演奏，那音調跟管弦音樂一般諧和。因此，武公業非常寵愛她。

武家的緊鄰，是天水趙氏府第，也是官宦家庭，其大名就不便直言了。趙家的兒子名叫象，生得清秀端莊，很有才華，才二十幾歲，當時正在家守喪。

忽然有一天，趙象從家里南墻縫隙中偷偷看見了飛煙，不覺喪魂失魄，飯也不想吃，覺也睡不著，一心想著飛煙。于是，他便設法去賄賂趙公業的看門老頭，把心事告訴了他。看門人感到為難，但終于被厚利動了心，就讓他老婆等到飛煙有空隙的時機把趙象的意思全部告訴了她。飛煙聽了，只是含笑凝視老婦，并不回答。門婆把情形告訴了趙象，趙象高興得發狂，心蕩神移，難以自持。就取出薛濤，題絕句一首說：“一見你那絕色容貌，使我的塵俗之心動蕩疑猜。但愿你不要像弄玉隨蕭史飛去，而應學杜蘭香降到人間來。”他把這詩密封好，懇求門婆送給飛煙。飛煙讀完，嘆息好久，對門婆說：“我也曾看見過趙郎，才貌雙全。只可惜我這一輩子福薄，不能和他匹配。”原來她厭惡武公業的粗魯兇暴，不是令人滿意的丈夫。當下，她就答和了一首，寫在金鳳箋上。詩道：“暗綠色的雙眉不能舒展，只因新詩惹起我的幽恨。郎心里如果抱怨卓文君，我滿懷情思又去困擾何人?”封好交給門婆，叫她送給趙象。趙象啟封，吟誦了四五遍，拍著手掌欣喜地說：“我的事情沒問題了。”又用剡溪產的玉葉紙，寫了一首詩答謝。詩云：“感謝美人送來了好信，彩箋芳詩情長意又深。蟬翼薄紙難以訴說悵恨之情，蠅頭小字也未能寫盡苦戀之心。疑心是劉郎被迷在桃花仙洞，只盼望巫山云雨灑落在我的衣襟。千百次的消息使我魂牽夢繞，如今把它裁成長歌彈出司馬的琴音。”詩送去十多天，門婆不見再來。趙象憂慮煩懣，很擔心事情泄漏出去，或是飛煙反悔了。

春天的一個晚上，趙象在庭前獨坐，賦詩云：“綠樹紅花隱沒在漸漸升起的暮煙中間，我抱著幽恨獨自站立在庭院前。沉沉的長夜里向誰訴說啊?半天月光中，牛女二星隔斷在銀河兩邊。”第二天，趙象一大早起來正在吟誦這詩，門婆來了。她傳達飛煙的話說：“十天來沒給你回信，請勿見怪。這是因為我身體有些欠安。”順便給了趙象一只連蟬錦香囊和碧苔箋。箋上有詩道：“無心著意打扮，倚著雕花的窗欞，暗中題詩在蟬錦上相思難窮。近來得了春情病，就像那弱柳斜花害怕晨風驚動。”趙象將錦香囊掛在懷里，細讀短信，又恐怕飛煙如此憂思會加重病情，就剪裁烏絲闌作信箋，給飛煙寫回信道：“春天過得如此緩慢而纏綿，心里感覺悄寂而憂煩。自從窺見你的芳容，常在夢中牽掛。雖然一仙一凡，難以會合，但我的心如皎皎白日，立誓追隨你。昨天瑤臺使者飛來，寄來了殷勤厚意。贈給我的蟬錦香囊，我佩在衣服上，芬芳滿懷，使翹首盼望的戀情更加熱切了。同時又聽說你傷春多感，玉體欠安，耗損了你那冰雪似的姿容和蕙蘭般的香氣。真令人憂慮之極，恨不能生翅飛到你的身邊。萬望寬心，免得使玉顏憔悴。請不要辜負了我那小詩中的情義，以后還能沒有相會的機會!迷惘苦悶的心情，一封短信哪能寫得盡!同時附上小詩一首，權作為對大作的酬答，謹請賜一覽。詩云：聽你說是為了春天而傷情，想你封錦香囊時定然蛾眉蹙顰。敬告我心愛的煙卿，要知道世上風流最令人傷神。”門婆得到回信，就帶了直奔飛煙住的樓閣去了。

原來武公業為府里的屬吏，公務繁多，或者數夜值一次班，或者整天不回家。這時候恰巧到府里辦公去了。因此，飛煙拆開信，就有機會細心推求尋味。讀罷，不禁長嘆道：“這位郎君的懷抱和我真是心靈契合。我們看來離得很遠，其實就像在身邊一樣。”于是，關上門，放下簾幔，寫回信說：“小妾我命運不幸，幼小時死了父母，成了孤兒。這期間被媒婆欺騙，便嫁給了這個猥瑣之輩。每到風清月明的夜晚，調琴而增添幽思;在那清冷的秋冬寒燈之下，也只有借琴韻寄托悵恨之情。不料公子忽然給我送來了福音。拆閱你的華函，心就飛到你的身邊;吟誦你那美麗的詩句，更令人望眼欲穿。所恨的是洛川水波隔阻了子建，賈午被高墻擋住，不得與情郎相會。想陪伴蕭郎，卻登不上弄玉的鳳臺;欲效神女夢合，又恨巫山太遠。還望天從夙愿，神賜良機，得見郎君尊容，就是死去幾回也沒有什么遺恨。同時還題了短詩一首，寄托幽懷，謹請賞光吟誦。詩云：畫梁上的春燕要雙雙同宿，蘭浦中的鴛鴦哪肯獨自飛翔?我常常抱怨桃源洞府的仙女們，為什么輕易地送情郎回鄉?”封好了，叫來門婆，命她送給趙象。趙象看了信和詩，認為飛煙愛他的心情比較迫切了，頓時喜得樂不可支，只在靜室里焚香，虔誠祈禱以等待機會。

忽而一天，接近傍晚，門婆急步趕來，對趙象笑著拜見說：“趙郎愿意會見神仙嗎?”趙象很驚奇，連聲問她。門婆轉達飛煙的話道：“正巧今夜該功曹值班，真可謂是好機會。妾家的后院緊靠你家的前墻，如蒙不棄厚愛，專望前來約會。有許多知心話，都等見面再談吧。”天黑了，趙象順著梯子登上墻去，隔壁墻下，飛煙已吩咐放置了接腳的疊凳。下來以后，見飛煙艷妝盛服，立在庭前。兩人交拜見禮以后，都極端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互相拉著手，從后門進入房中，便避開燈光，放下帷幔，情深意切，極盡纏綿。直到晨鐘開始敲響，飛煙把趙象又送到墻下，執著他的手道：“今天的相會，乃是前生定就的姻緣。不要以為妾身沒有像玉那樣潔白和松一般堅貞的操守，如此放蕩，只因為郎君風貌氣度不俗，才使我無法控制自己。但愿能理解我的苦心!”趙象說道：“我不僅親近你絕世無比的容貌，同時也看見了你高出常人的心性。我已經向神靈發誓，永遠和你相愛。”說罷，趙象就翻過墻回家去了。第二天，趙象又托門婆送給飛煙詩一首道：“神仙洞府雖然道路阻隔，只要有心還是能夠接近。一陣瑞氣香風吹來引誘我相思到深夜，知道是蕊珠宮中的仙子就要降臨。”飛煙看了詩微笑，又回贈趙象一首詩道：“相思只怕彼此還并不相識，相見時又愁和郎君別離。愿能化作松下的野鶴，雙雙展翅飛入行云里。”交付給門婆，仍然讓她轉告趙象說：“虧得我也能吟幾篇小詩，不然，誰能識得你的真才呢?”從此，不滿十天，兩人就得以在后院約會一次，舒展深微的相思之情，使往昔的心愿盡得以實現。自以為鬼神不知，有上天相助。有時候遇上良辰美景，便以歌詠寄情，彼此的往來就頻繁起來，不能一一詳記。就這樣過了一年。不料，沒多久，飛煙因為一些小過錯責打她的女傭人，婢女暗暗含恨，就找了個空隙將女主人的私情全部告訴了武公業。公業吩咐她道：“你可不要傳揚出去!我得留心偵察一下。”后來臨到他當值的那天，就謊說情況請了假。到了夜晚，他裝作跟往常一樣去值班，便潛藏在所居里巷的大門內。入夜，閉門的街鼓敲響的時候，他趁黑摸摸爬爬地返回來。順著墻翻進后院，只見飛煙正倚在門旁輕聲吟誦，趙象則攀著墻頭往里斜視。武公業見狀怒不可遏，猛然挺身向前要捉拿趙象，趙象驚覺，跳墻而去。武公業飛步趕上捕捉，只扯下了半幅衣襟。他進入內室，叫來飛煙盤問。飛煙面色驚慌，聲音顫抖，卻不肯招認實情。公業更加惱怒，將她綁在大柱上，鞭打得鮮血直流，但咬緊牙關，只是說：“活著得以相親相愛，死了也沒什么遺恨!”直至深夜，公業疲倦了，打起了瞌睡。飛煙喚來她的一個親信女仆，對她道;“給我一杯水!”水拿來，她喝完就絕氣而死。

武公業一覺起來，還要拿鞭子打她，才發現她已經死了。就解開綁繩，將她抱置在閣樓里，還故意呼喚飛煙的名字，聲言說她得暴病而死。過了幾天，將她葬在北邙山。其實，街坊鄰居都知道飛煙是被迫害死的。趙象也因此更換了服裝，改名趙遠，獨自跑到江浙一帶去了。

洛中才士有崔、李二人，曾經和武府吏交游過。崔公子對此有過諷詠，詩的末尾二句說：“恰似傳花酒令中的花朵被傳來傳去，人們喝完酒散后，空席上拋下最繁盛的花枝。”當晚，夢見飛煙向他致謝說：“我的容貌雖然不及桃李之花，但凋殘零落的命運卻比她們更不幸。因此，捧著您的佳作，感到慚愧不已。”李公子所賦詩的末尾二句說：“飛煙的艷魂香魄如有靈性，在陰曹地府自應羞見殉節跳樓的綠珠了!”當晚，則夢見飛煙指手罵道：“人有百種品行，你都能占全了嗎?何至于一定驕矜于自己的只言片語，苦苦地毀謗別人呢?——應委屈閣下到地府來當面作證!”幾天后，李公子便一命嗚呼了。時人為之詫異。

趙遠后來調任汝州魯山縣主簿，去職后，隴西人李垣接了他的后任;咸通末年，我又接替了李垣。而我和趙遠自幼親昵交好，所以他在洛中的這段秘事我也知道;而他的繼任李垣還對此事作了記錄，因而得以流傳下來。

三水人評道：“唉!艷麗的容貌，是各代都有的了;而具有明潔操守的美人就很少聽說了。所以，士人如果恃才而驕傲，他的道德修養就不夠;女子如果炫耀自己的姿色，就必定有私情。假如人處在盛時能持滿而不驕，站在平地如臨深淵一般謹慎小心，那他就是一個正人君子或賢淑女子了。步飛煙的罪過雖然是不可逃避的，但觀察一下她的內心痛苦，也是很可悲的了!”

【總案】 傳奇描寫步飛煙不滿意丈夫的粗悍，不甘心在毫無樂趣的簿吏家庭姬妾生活中葬送自己的青春，她大膽沖破封建禮教的藩籬，與所愛的“弱冠”少年詩來信往，傾訴衷腸，私會密合，情深意篤，追求美滿的自由婚戀。但是在夫權主義社會里，命運安排給一個弱女子的只能是悲劇結局：最后香消玉殞，慘死在悍夫的鞭笞之下。但她至死不屈，在“鞭楚血流”的殘酷拷打之下，飛煙的回答是：“生得相親，死亦何恨!”表現了她對封建的傳統婚姻制度的大膽反抗和勇敢追求婚戀自由的犧牲精神。本篇傳奇和《鶯鶯傳》、《李娃傳》、《霍小玉傳》等相近題材的作品相比，表現了不同的愛情主題，它塑造了一個不畏強暴、勇敢抗爭、不惜犧牲生命去追求婚姻愛情的女主人公形象，不僅用血的事實暴露了傳統婚姻道德觀念的荒謬與殘酷，而且鼓舞人們去追求合理的愛情幸福，去反抗封建婚姻禮教對人的迫害。

巖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