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林玉露《韓璜》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紹興中,王鈇帥番禺,有狼籍聲。[1]朝廷除司諫韓璜為廣東提刑,令往廉按。[2]憲治在韶陽。[3]韓才建臺,即行部指番禺。[4]王憂甚,寢食幾廢。有妾,故錢塘倡也,問:“主公何憂?”王告之故。妾曰:“不足憂也。璜即韓九,字叔夏,舊游妾家,最好歡。須其來,強邀之飲,當有以敗其守。”已而韓至,王郊迎,不見;入城乃見,岸上不交一談。次日報謁,王宿治具于別館,茶罷,邀游郡圃,不許,固請乃可。至別館,水陸畢陳,伎樂大作,韓踧踖不安。[5]王麾去伎樂,陰命諸倡淡妝詐作姬侍,迎入后宮,劇飲。酒半,妾于簾內歌韓昔日所贈之詞。韓聞之心動,狂不自制,曰:“汝乃在此耶?”即欲見之。妾隔簾故邀其滿引,[6]至再至三,終不肯出。韓心益急。妾乃曰:“司諫曩在妾家,最善舞,今日能為妾一曲,即當出也。”韓醉甚,不知所以,即索舞衫,涂抹粉墨,踉蹌而起,忽跌于地。王亟命索輿,諸倡扶掖而登,歸船昏然酣寢。五更酒醒,覺衣衫拘絆,索燭覽鏡,羞愧無以自容,即解舟還臺,不敢復有所問。
此聲流播,旋遭彈劾。王迄善罷。
夫子曰:“棖也欲,焉得剛?[7]”韓璜之謂矣。
【注釋】 [1]紹興:宋高宗年號(1131—1162)。帥番禺:任廣南東路安撫使。番禺,南宋時為廣南東路治所。安撫使掌管一路軍政民政,故稱“帥(統帥)”。 [2]提刑:全稱提點刑獄官,掌察所轄獄訟及舉刺官史。廉按:察訪法辦。 [3]憲治:指欽差公署所在。古代司法、監察官員都稱“憲”。韶陽:今廣東曲江。 [4]建臺:建立監察公署。臺為古代監察機關的專稱。行部:漢制,刺史常于八月巡視部屬,考察刑政,稱為行部。這里指欽差出巡。 [5]水陸:指山珍海味。踧踖(cu ji):局促不安的樣子。 [6]滿引:滿盞而飲,干杯。 [7]“棖也欲,焉得剛”:見于《論語·公冶長》:孔子說自己未見過品格剛正的人,有人告訴他魯國的申棖很剛正。孔子說了這兩句話,意為:“申棖這個人富于情欲,怎么能剛正呢?”
【譯文】宋高宗紹興年間(1131—1162),王鈇任廣南東路安撫使,聲名狼籍。朝廷任命監察御史韓璜為廣東提點刑獄官,命令他前去察訪法辦。欽差公署在韶陽。韓璜剛建立好監察公署,就部署到番禺去巡視。王鈇非常擔憂,幾乎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王鈇有一個小妾,過去是錢塘(今浙江杭州)歌舞藝人。她問道:“主公您有什么憂愁?”王鈇把原因告訴她。小妾說:“這不值得擔憂。韓璜就是韓九,字叔夏,過去到我家游玩時,最喜歡作樂。等他來,強行邀他飲酒,我自有辦法敗壞他的操守。”不久,韓璜來了,王鈇到郊外去迎接,韓璜不見他;等進了城才見他,岸上也不和他交談一句。第二天,韓璜回拜,王鈇隔天就在別館備好酒筵。喝過茶,王鈇邀韓璜游本郡花園,韓璜不答應,王鈇堅持邀請,他才同意。到了別館,筵席上擺滿山珍海味,歌伎的奏樂聲四起。這時,韓璜局促不安起來。王鈇揮手撤去歌伎奏樂,私下命令歌舞藝人們淡妝扮作侍妾,把韓璜迎進后宮豪飲。酒飲到一半時,小妾在簾內唱韓璜昔日贈給她的詞。韓璜聽到,怦然心動,一時狂亂,不能自持,說:“你竟然在這兒啊?”即刻就想見她。小妾隔著簾兒故意邀韓璜滿盞干杯,韓璜接二連三地干杯,小妾始終不肯出來。韓璜心情更加急切。于是小妾說:“司諫您過去在我家時,最擅長舞蹈,今天如能為我表演一曲舞蹈,我自然馬上就出來。”韓璜醉得很厲害,不知怎樣才好,就要來舞蹈穿的衣衫,涂抹上粉黛,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忽然又跌倒在地。王鈇急忙命人要來轎子,諸位倡伎攙扶他登上轎子,回到船上,他昏昏沉沉地睡熟了。五更時分,韓璜酒醒,覺得衣衫束手束腳,就討來明燭,照鏡子一看,羞愧得無地自容,立即解開船索,坐船回到公署,不敢再發問。這名聲流傳開去,韓璜立即遭到彈劾。王鈇最終太平無事。
孔夫子說:“申棖富于情欲,怎么能剛正呢?”說的就是韓璜吧!
【總案】 這則故事不啻是南宋《官場現形記》。官場的卑鄙齷齪,官吏的昏聵糊涂,是中國封建政權腐敗的一大特征。作者以辛辣的筆調、細膩的筆觸,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封建官場的一個橫截面。欽差來到地方查辦貪官污吏,剛建公署,就部署公事,很有點雷厲風行的架勢。可是,一旦聽到貪官的小妾、舊日相好的歌舞伎唱歌,就昏昏然失去理智,出盡洋相。案子自己查不下去,他本人也聲名狼籍,遭到彈劾。小說以嚴肅的正劇開場,以丑惡的鬧劇收尾。其間,貪官的無能,欽差的淫欲,小妾的算計,都各有精彩的表演,充分揭露封建官場的腐敗和黑暗。
小說有層次地通過人物的動作展現人物的心理狀態,對人物本質特征的揭示達到了精妙入神的境地。筆墨簡妙而得春秋筆法。欽差丑態畢露遭彈劾,案子則不了了之,貪官最終竟太平無事,其實是暗示朝廷同樣腐敗,皮里陽秋,鞭辟入里。
生活上的腐朽導致政治上的腐敗,古往今來,無不皆然。小說的思想意義也許就在于此。
吉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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