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濱瑣話《因循島》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曲沃項某,[1]本獵戶,至項改業讀書,文名藉甚,[2]且喜放生。[3]嘗經河上,見農人拽一黑猿,尾斷足傷,血殷毛革,見項悲嘶仰首,有乞憐態。項心動,購而釋之。猿去,頻回顧似感謝狀,須臾遂杳。后項作幕閩中,歸乘海舶。晨發,日未午,颶風大作,舟人驚駭。頃之,雪浪排空,挾舟而起,高數十丈,陡落波心,眾均逐浪以去。項抱木板,任其所之。風益大,瞬息不知幾千萬里。自拼一死,既近海岸,懵然不知。無何,風靜潮落。腹擱于淺渚石上,嘔水斗余。
良久漸醒,見黃沙無際,草木不生。時值初秋,天氣尚暖,脫衣沙際,曝既干,重著起行。逶迤數十里,日已暝黑,月起海中,三墜三躍,大逾車輪,現五色光。無心觀矚,踏月再趨,至夜半尚無人家。岡巒雜沓,林木漸繁,虎嘯猿啼,毛發森豎。腹中大餒,幸懷熟雞子數枚,聊息饑火。方欲再行,而足力已疲,乃息深林中。四面磷火上下,若相瞰攫,[4]心頭鹿鹿,[5]終夜清醒。天甫明又行,午后始見村落。居民披發被肩,形狀不類中土,而面瘦肌黃,悴容可掬,如久病者。乃趨前問詢,言語啁啾,[6]不甚可了。一老叟出問,項以實告,叟曰:“君中華人耶?此因循島之簡鄉,去中華九萬里。上年有海客朱某,亦遭颶到此,居仆處一年,為島王所知,車載而去,仆因悉中國方言。君無家,盍小作勾留乎?”項喜,從之去。鄉人皆至,竊竊私語,似訝奇觀者。叟羅酒肴,不甚豐腴,而勸進殊殷。少頃,門外有鳴金聲,眾人皆倉皇遁,叟急閉戶。項問故,曰:“此縣令也,喜噬人。君初至,勿為所見。”生于門隙窺之,見前后引隨者,皆獸面人身,輿中端坐一狼,衣冠頗整。駭絕,入問叟。叟慘然曰:“此地本富厚。三年前,不知何故,忽來狼怪數百群,分占各處,大者為省吏,次者為郡守,為邑宰,所用幕客差役,大半狼類。始到時,尚現人身,衣冠亦皆威肅。未數月,漸露本相,專愛食人脂膏。本處數十鄉,每日輸三十人入署,以利錐刺足,供其呼吸。膏盡釋回,雖不盡至于死,然因是病瘠可憐,更有輕填溝壑者。”項訝曰:“島主亦狼耶?”曰:“非也。主上仁慈,若輩能幻現人形,詭計深謀,遂為所賺。”問:“朝臣何以不知?”曰:“立朝者皆聲氣相通。若輩又每歲隱賂多金,遂無人發其覆。[7]況其在官之際,仍以好面目示人,豈知出仕臨民,別有變相耶?”項曰:“此類當途,尚復成何世界!仆不才,當為汝等訴之島主。俾此輩盡殺乃止!”叟曰:“君雖心懷忠義,必不能行;況客鄉之民,例難越訴,倘遇擇肥而噬者, 當有性命憂。”
項中心不安,次日不別而行。方欲問途,忽數人來縛之去,徑詣一署。驚怖間,見兩廊坐臥者,無非當路君,[7]不覺氣餒。未幾,一官登堂,衣服蒼古,幸是人身,冀可緩頰。顧瞥見項,若甚喜,略問所來,項備述前事。忽顧左右曰:“此人白皙而肥,精髓必美,當獻之上司,必可記功邀寵。”項知非好意,再三懇釋,不從。即命以木籠囚項,舁之出。行二里許,眾人嘩傳曰:“太守來!”遂紛紛避道。俄見儀仗森嚴,擁一貴官至,鼠目獐頭,左右顧盼。見縛者,問故。役稟白謂:“欲送上憲轅。[9]”太守命舁至前,熟視,曰:“君項某耶?何故至此?”項亦甚驚,而不解何以相識,因漫應之。立出輿,揮眾去,命脫系,呼兩騎至,并轡而行。項不知所為,轉詰邦族。太守曰:“仆侯冠也。[10]受君大恩,俟入署再訴細情。”少選已至,見前門標“清政府”三字。[11]下騎同入,胥吏十余輩肅迎于旁。見兩旁隱隱有臥狼數頭,心震懾,不敢顧視。既入內,侯伏地拜。項答拜,因又問故。侯曰:“仆即河上老猿也。承君援救,此恩終不敢忘。后遇瘦柴生將奪此島,[12]以余能幻化人形,招之同至。不期島主信德,感及豚魚。[13]瘦柴生不忍相負,只謀方面,[14]現居省要。余以從幕功授此職。今都院以下,[15]大半同群。其尚有人心,不肯附和者,則皆賦閑。仆亦每切兢兢,久苦衣冠桎梏。俟有順便,當送君回耳。”項始恍然。侯亦詢來意,略告之,相與嘆息。言次,即已傳餐。見數狼來,各被冠服,立化為人。與項通款曲,一一由侯為之指示,則丞、尉、案吏及幕中賓僚也。揖讓入席,笑語雍和。侯獨入內,項與眾共飲。酒半酣,兩役舁一肥人過,裸無寸縷,眾曰:“可送齋廚。”項驚問,皆笑不言。俄庖人進一饌,如雞子羹,群以敬客,曰:“此人膏,余等酷嗜之,惟主人不喜。先生之來, 口福誠不淺哉!”項驚曰:“適肥人已宰之耶?”曰:“然。吾等公膳,本有常供,此間因主人喜齋,故只日進一人。若大院中,則食人更多。”項慘不能咽,逃席覓侯,始得果腹。
項居府中,郁郁不得志。侯察其意,謂:“機緣未至,歸計難謀。苛縣厲令,[16]余舊屬也,彼處山川佳勝,足資眺矚。當薦君暫入幕中,借廣眼界。”項喜,次日持書去。一見要留,賓主頗洽。細察,厲亦系狼妖,外示和平,而貪狡殊無人理。幸公事甚簡,日惟攜仆出游,或止宿山中,數日始返,厲亦不之責。邑紳某橫甚,強奪鄰田數十頃。鄰訟之,紳賄以重賂,厲竟不直鄰,逐之去。鄰上控,發縣復訊,仍執前斷。鄰無如何,自縊紳門。紳夜至署,與厲密議,設計彌縫之。項不平,請曲直所在。厲笑曰:“先生不知耶?紳子現居京要,得罪則仆不能保功名,況妻子乎!且民命能值幾何?以勢制之,彼亦無能為力。”項曰:“信如君言,則人情天理之謂何?國法王章,不幾虛設耶?”曰:“先生休矣!今日為政之道,尚言情理耶?吾輩辛苦鉆營,始得此一官一邑,但求上有佳名,不妨下無德政。直者曲之,曲者直之,逢迎存于一心,酬應通乎百變。上以為可,雖民無愛日之留,[17]而朝有薦章之入矣;上以為不可,則民樂敦龐之化,[18]朝無頌德之碑——國舍有甘棠,[19]不及私門有幸草也。[20]”正言間,省中有飛牒至,言郎大人將赴苛巡兵,[21]著速備供張。厲匆匆別去,召丞尉商議,即讓縣署為行轅。次日遷移一空,別居西舍。署中懸燈彩,飾文窗,地鋪氍毹厚尺許;寢室則八寶之床、繡鴛之枕、錦云之帳、暖翠之衾,光彩陸離,不可逼視。上下內外,煥然一新。
至期,探者屬道,迎者塞門,奔走往來,流汗相屬。將晚,郎至,炮聲隆隆,騎聲得得,儀仗數百人,甲胄殊整,其行牌有“粉飾太平”、“虛行故事”、“廉嗤楊震”、[22]“懶學嵇康”等字。[23]項私問小吏,吏曰:“此德政牌也。[24]”既見武士數十人,各執刀分隊疾趨。觀者側目,無敢嘩。即有十余人擁大吏至,端坐輿中,豕喙虎須,狀極獰惡。兵吏皆跪迎。郎置不顧,飛輿入署。項欲瞷其所為,從之入門。吏嚴色拒之。厲至緩頰,乃入。見堂燃紅燭如椽,光明若晝。郎高坐,旁立美服者數輩。須臾傳呼:“進兵冊!”冊上,仍付吏員持去。嗣兵官十余人入叩,有進金寶者,有呈玩具者,有乞憐貢媚者。一時許,厲跪請夜宴,共起身入小廂。即有吏出問:“有歌妓否?”厲無以應,大窘,遽返西舍,飾愛妾幼女以進。郎喜,面稱其能,而厲之酬酢周旋,丑不可狀。宴已,眾皆退,惟妾女伴寢,厲則意氣洋洋,若甚得意。項頗憤然,顧莫敢誰何,乃臥。晨興復瞷,郎尚未起,有軍吏至,請閱操,內史叱曰:[25]“大人未起,起亦須餐煙霞,[26]汝何得爾!”軍吏諾而退。半晌,又一內史出,傳命:“免操,即放賞。”軍吏應而去。日將午,郎始起,厲急進膳,半炊時,傳呼命駕,左右倉皇排道,徑發。厲等皆跪送之,妾若女赧然而返。是役所費不貲,[27]而不聞有所整頓也。項大以為非,即別厲至侯所。途中嘩然,厲升某府缺。及見侯,詢之,侯曰:“此邦仕宦,大抵皆然。書生眼小如椒,徒自氣苦耳。”
項不愿復留,謀歸益切。適海客朱奉王命遣回,侯聚珍寶,為項治裝,并求附舟。遂相送至海口,已有一舟艤待。朱與項登舟,海風大作,揖別開帆。八日至瓊州島,[28]登岸取道而返。出篋中物,易錢購田治屋,稱素封焉。[29]
【注釋】 [1]曲沃:曲沃縣,北魏置,即今山西曲沃縣。[2]藉甚:即籍甚,盛大、盛多。古籍中藉、籍兩字互用。 [3]放生:信佛的人將他人捕獲的動物買來放掉,認為是一種善舉。 [4]瞰攫:窺伺欲抓取。瞰,窺伺、窺看。攫,鳥獸用爪抓取。 [5]鹿鹿:形容惶恐失措。 [6]啁啾(zhou jiu):象聲詞,鳥鳴聲。此處形容語言難懂。[7]發其覆:揭開他們的遮蓋。覆,掩蔽,謂有所蔽而不見。
[8]當路君:指狼。《抱樸子·登涉》:“山中寅日有自稱虞吏者,虎也;稱當路君者,狼也。” [9]上憲轅:長官衙門。上憲,長官、上司,封建社會屬吏稱上司為“憲”。轅,轅門,古代帝王巡狩田獵止宿處周圍以車為屏障,出入處仰兩車,使車轅相向表示門,后亦稱領兵將帥的營門及督撫等官署的外門。 [10]侯冠:即“猴冠”的諧音,暗喻此人為猴。成語“沐猴而冠”,謂沐猴(獼猴)戴帽子,裝成人的樣子。 [11]清政府:此處語意雙關,“清”表面謂清廉,實暗指清朝。 [12]瘦柴生:指豺狼。《埤雅·釋獸》:“豺,柴也。豺體細瘦,故謂之豺。” [13]感及豚魚:連豚(豬)魚也受到感化,語本《易·中孚》之“信及豚魚”。[14]方面:指一方的軍政事務。后稱總督、巡撫等官為“方面官”。[15]都院:都察院,明、清時的中央監察、彈劾機關。 [16]苛縣厲令:苛縣姓厲的縣令,語意雙關,暗喻該縣行苛政虐害人民。苛,指苛政,繁碎、殘酷的政令,《禮記·檀弓》下記孔子之言曰“苛政猛于虎也”。厲,虐害。 [17]愛日:謂侍奉父母須及時,不可須臾懈怠。揚雄《法言·孝至》:“不可得而久者,事親之謂也,孝子愛日。”即是說父母不能久在人世,所以孝子應珍惜時光孝敬,后因稱子侍奉父母之日為“愛日”。封建社會稱地方官為“父母官”,故為喻。 [18]敦龐之化:使民風敦厚篤實的教化,是封建社會地方官政績的主要內容。敦龐,又作“敦厖”,敦厚篤實。化,教化,政教風化。 [19]甘棠:《詩·召南》篇名。傳說周武王時,召伯巡行南國,曾憩甘棠樹下,后人思其德,因作《甘棠》詩。后用為稱頌官吏政績之詞。 [20]幸草:幸生之草。指火燒未盡的草,僥幸于茍且生存。 [21]朗大人:即“狼大人”的諧音。 [22]楊震:東漢弘農人,字伯起。通曉諸經,時人稱為“關西孔子”。安帝時官至太尉,是著名廉吏。任荊州刺史時,有人夜贈金十斤,謂“夜無知者”,楊拒之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后漢書》有傳。 [23] 嵇康:三國魏文學家、思想家、音樂家。官中散大夫,世稱嵇中散。為“竹林七賢”之一,與阮籍齊名。時司馬氏掌朝權,山濤為選曹郎,舉嵇康代替自己,康答書拒絕,即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書中有“不涉經學,性復疏懶”、“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等語,自稱不堪流俗。 [24]德政牌:標榜官吏仁德政績的牌子。按,自古以來只有所謂“德政碑”,并無“德政牌”之稱,此處似譏郎大人厚顏無恥。“德政碑”乃舊時士民稱頌官吏政績所立的碑刻,實多溢美之辭。 [25]內史:官名。清初入關時,置內史,相當于以后的大學士,從此處上下文看,似非指此。又,古代官府的佐吏也叫史。《周禮·天官·宰夫》:“六曰史,掌官書以贊治。”鄭玄注:“贊治,若今起文書草也。”此處似指這類秘書人員。 [26]餐煙霞:即吸鴉片煙的婉辭。 [27]不貲:數量很大,不能以資財計算,也作“不訾”。 [28]瓊州島:即今海南島。 [29]素封:無官爵封邑而擁有資財的富人。
【譯文】 曲沃項某,世代是獵戶,到他這一代改行讀書,文章名氣很大,并且喜歡放生。曾經路過河邊,看見一個農夫牽著一只黑猿,尾巴斷了,腳也傷了,血染紅了毛皮,見了項便仰起頭來悲哀地嘶鳴,那表情像是乞求憐憫。項動了感情,買下并放走了它。黑猿臨走,還頻頻回頭好像要感謝的樣子,很快就遠得不見蹤影了。后來項在福建做幕僚,回家時搭乘海船。早晨開船,不到中午,颶風大起,船夫害怕極了。頃刻間,雪山般的大浪騰空而來,裹住船涌起,高達幾十丈,又突然跌入浪谷,大家都隨著波浪漂散。項抱著一塊木板,任憑風浪漂流到哪里。風越刮越大,眨眼就漂了不知幾千萬里。項只好拼著一死,等漂近岸邊,已經不省人事。不久,風停潮退。項的腹部恰巧擱在淺灘中石頭上,吐出一斗多水。
過了很久慢慢醒來,只見一望無盡的黃沙,寸草不生。那時正當初秋,天氣還比較暖和,他脫下衣服放在沙上,曬干了,重新穿上趕路。曲曲折折走了幾十里,天色黑了下來。月亮從海中升起,三落三起,比車輪還大,放出五色光芒。項無心觀賞,踏著月光繼續往前跑,直到半夜還沒看見人家。連綿的山岡起伏錯落,林中樹木越來越繁茂,虎吼聲和猿啼聲傳來,使人毛骨悚然。項肚子餓極了,幸虧懷里還揣著幾個熟雞蛋,略微壓了壓饑。正想再走,腳下已疲軟,于是倒在樹林深處休息。四面鬼火忽上忽下,像要來窺伺抓取,心內驚恐不安,一夜也沒敢合眼。天剛亮又走,直到午后才看見村落。村民們頭發披散在肩上,樣子不像中原人,而且面黃肌瘦,憔悴極了,如同多年的病人。項于是快步上前打聽,對方的話吱吱喳喳像鳥叫,不太能聽懂。一位老人出來過問,項把自己的實底告訴了他,老人說:“您是中華人嗎?這里是因循島的簡鄉,離中華九萬里。去年有位姓朱的航海客人,也是碰上颶風到了這里,在我家住了一年,被島主知道,用車拉走了,我因而懂了中國話。您無家可歸,何不到我家暫住一時?”項高興起來,就跟他走了。鄉里的人都來了,竊竊私語,似乎對這少見的奇事很驚訝的樣子。老人擺上酒菜,不很豐盛,勸酒、勸菜卻十分殷勤。不一會兒,門外響起鑼聲,人們都倉皇逃走,老人急忙關上房門。項問是怎么回事,老人說:“這是縣令來了,他愛吃人。您剛來,不要被他看見。”項從門縫里偷看,見前后開道的和跟隨的人員,都是獸面人身,轎子里端端正正坐著一只狼,穿戴很整齊。項嚇壞了,進去向老人詢問。老人凄慘地說:“這地方本來很富庶。三年前,不知什么原因,忽然來了數百群狼妖,分頭占領了各個地方,大的做省府長官,小一點的做知府,做縣令,它們用的幕僚、差役,大都是狼。剛來時,還裝出人的樣子,衣帽也很威嚴。不幾個月,就漸漸露出本來面目,專門愛吃人的脂肪。此地幾十個鄉,每天要送進官府三十個人,用鋒利的錐子刺破人的腳,供它們吸食。脂肪吸凈了再放回來,雖然不至于都死,但因此瘦弱得可憐,又有的人就這么輕易死掉了。”項驚訝地說:“島主也是狼嗎?”老人說:“不是。島主很仁慈,但這些家伙能幻化成人的形狀,詭計多端而老謀深算,于是就被它們騙了。”項又問:“朝中的大臣為什么不知道?”老人說:“朝中大臣都和它們一個鼻孔出氣。它們又每年偷偷地賄賂大臣很多錢財,就沒有人揭露它們了。況且它們在朝中做官時,都是以好面孔出現,怎知道到地方上治理百姓,會換成另一副面孔呢?”項說:“這些家伙當道,還成什么世界!我雖然沒有才能,也要替你們向島主控訴。一定要使這些家伙被殺光才罷手。”老人說:“您雖然有俠義心腸,但肯定辦不成;何況外來的人員,按慣例很難越級上訴,倘若遇上專愛挑選肥胖點的人來吃的家伙,還會有生命危險。”
項心中不安寧,第二天沒向主人告別就走了。他正想打聽打聽路,忽然來了幾個人把他綁走,直接帶進一座官府。正在驚慌害怕的時候,只見兩邊廊下坐著趴著的,沒有哪個不是狼,不覺失掉了勇氣。不一會兒,一位官員上了大堂,衣著古樸,幸而長著人的身體,大約有希望向他求情。那官回頭看見項,好像很高興,簡單問了問從哪里來的,項將自己的遭遇全部告訴了他。那官忽然四下看了看他手下的人說:“這人又白又胖,身體內的精華一定味道鮮美,應該把他獻給上司,一定能邀功并得到上司的寵愛。”項知道他不懷好意,再三懇求釋放,那官不答應。立即命令用木籠將項囚禁起來,抬了出去。走出二里多路,人們都嚷嚷著傳話道:“知府來了!”于是紛紛避讓在路邊。接著只見儀仗隊伍整齊嚴肅,簇擁著一位貴官來到,獐頭鼠目,左顧右盼。看見綁的囚犯,就問是怎么回事。差役稟告說:“打算送到長官衙門中。”知府命令抬到跟前,端詳了許久,說:“您是項某嗎?為什么來到這里?”項也非常吃驚,卻不知他怎么會認識自己,于是隨口答應了他。知府立即下轎,把差役趕走,命令給項松綁,叫過兩匹馬來,和項并排騎著走。項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轉彎抹角地詢問他的家鄉和姓氏。知府說:“我叫侯冠,曾經受過您的大恩,等進了衙門再細細地說吧。”不久就到了衙門,只見大門前邊寫著“清政府”三個字。下了馬一起進去,十幾名小官吏肅立在一旁迎接。只見兩旁隱隱約約地趴著幾只狼,項心里恐懼,不敢再四處看。進了內室,侯跪下叩拜。項連忙回拜,并趁這個機會問他為什么這樣。侯說:“我就是河邊的老猿。承蒙您解救,這大恩大德終生不敢忘記。后來我遇到瘦柴生想奪這島子,因為我能幻化成人的樣子,就招我一同來。沒想到島主德高望重,連鳥獸都受到了感化。瘦柴生不忍心做對不起島主的事,只要求做個方面官,現在已是本省的首要官員。我因為跟他做幕僚有功封了這個職務。現在都察院以下,大半都是他的同黨。那些還有點兒人心,不愿附合他的人,就都沒得官做。我也往往是極力小心翼翼,早就被這身官服捆綁苦了。等方便的時候,一定送您回去。”項這才恍然大悟。侯又問他為什么來這里,他簡單地告訴了侯,二人相對嘆息。言談之間,便開飯了。只見進來幾只狼,各自穿衣戴帽,立刻都變成了人。和項相互致意,侯一一介紹,原來是縣丞、縣尉、文書、幕僚等。彼此施禮推讓入席,說笑很融洽。侯單獨進了內室,項和大家一起喝酒。酒喝到半酣,兩個差役抬著一個胖子經過,一絲不掛,大家說:“可以送到廚房去。”項驚慌地詢問,大家都笑笑不說話。很快廚子就上來一盤食物,好像雞蛋羹,大家一起請項吃,說:“這是人膏,我們都極愛吃,只有主人不喜歡,先生這次來,真是口福不淺呀!”項大驚說:“剛才那個胖子已經殺掉了嗎?”大家說:“是的。我們公家備辦的伙食,本來是按常規供應的,這里因為主人吃素,所以每天只送一個人來。如果是在大院里,那吃掉的人就更多了。”項心中慘然而無法再吃下去,偷偷離開酒席去找侯,這才算是填飽了肚子。
項住在知府衙門里,心中苦悶而一籌莫展。侯看出了他的心思,對他說:“機會還沒到,回去的辦法難以商量。苛縣的縣令厲某,是我的老部下,那里山水景色極好,足供游覽。我要推薦您暫且到他府中做個幕僚,也可借此機會開開眼界。”項很高興,第二天就拿著推薦信上路了。苛縣縣令一見就邀請項留下來,賓主十分融洽。項仔細觀察,厲也是個狼妖,表面溫和,實際上卻貪婪狡猾極沒有人性。幸而公事簡單,每天只是帶著仆人出去游玩,有時留宿在山中,幾天才回來,厲也并不責怪他。有個鄉紳霸道極了,強奪鄰居幾十頃田產。鄰居控告他,鄉紳用重金來賄賂縣令,厲竟然不為那位鄰居申雪,將他趕走了。鄰居上訴,上邊把案卷發回縣里復審,厲仍然維持原判。鄰居無可奈何,就在鄉紳門前上吊自殺了。鄉紳晚上來到縣衙,和厲秘密計議,想辦法遮掩此事。項心中不平,質問縣令是非在哪里。厲笑著說:“先生不知道嗎?鄉紳的兒子如今在京城擔任要職,得罪了他我就保不住官職名位,何況還有妻子兒女呢!況且老百姓的命能值幾個錢?用勢力壓住他們,他們也無能為力。”項說:“若確實像您說的這樣,那么人情天理怎么講?國法王章,豈不等于虛設嗎?”厲說:“先生不必這樣費心了!現在的治國方法,還講什么情理嗎?我們這些人辛辛苦苦地投機鉆營,才得到這么一官一縣,只求對上有個好名聲,不怕對下沒有什么政績。對的不妨說成錯的,錯的不妨說成對的,‘逢迎’二字只要存在心里,那就應酬起來變化無窮。上頭認為行,即使老百姓都不喜歡,朝中照樣有薦舉的奏章;上頭認為不行,即使老百姓都愛戴擁護,朝中照樣沒人給記功——國家的甘棠樹盡管德高望重,還是趕不上私家的幸生之草得寵啊。”正說著,省府來了急信,說郎大人要來苛縣視察軍事,責成縣令火速準備行營。厲匆匆忙忙地與項告別,召集縣丞、縣尉等商議,決定讓出縣衙做郎大人的臨時官署。第二天縣衙搬遷一空,厲縣令住進西廂房。縣衙中張燈結彩,窗上加了花飾,地上鋪了一尺多厚的地毯;寢室里放著八寶床、繡著鴛鴦的枕頭、云霞紋的錦緞帳子、明麗溫軟如春晴山色的綢被,色彩繁雜奪目,晃得人眼都不敢盯著看。上下內外,煥然一新。
到了那天,大道上探馬接連不斷,歡迎的人群堵住了大門,人們來回奔忙著張羅,大汗淋漓。天快黑時,郎大人到了,禮炮聲隆隆,馬蹄聲得得,儀仗隊好幾百人,甲胄非常齊整,打著的行牌上寫著“粉飾太平”、“虛行故事”、“廉嗤楊震”、“懶學嵇康”等等。項私下請教小吏,小吏說:“這是德政牌。”然后見數十名武士,各個拿著刀槍分列隊伍急跑。觀看的人側目而視,沒有人敢喧嘩。接著十幾個人簇擁著一位大官來了,端端正正坐在轎子里,豬嘴虎須,相貌非常猙獰丑惡。兵士官吏都跪下迎接。郎大人理都不理,轎子飛快地進了縣衙。項想探看他做些什么,就跟著他進門。官吏板著面孔不讓進。厲來到求情,才進去了。只見大堂上點著檁條那么粗的紅蠟燭,亮堂堂如同白晝。郎大人高高地坐在上面,旁邊站著幾個衣服華麗的人。不一會兒傳令下來:“獻上兵冊!”兵冊呈上,郎大人仍給了官吏拿走。然后十幾個軍官進來叩頭,有獻金銀財寶的,有獻玩物的,有搖尾乞憐獻媚的。過了一個多時辰,厲跪在地下請求進晚餐,一同起身到小廂房去。接著有個官吏出來問道:“有歌妓沒有?”厲無話回答,十分狼狽,連忙返回西廂房,把愛妾、幼女打扮了一番送來。郎大人很高興,當面夸獎厲能干,厲周旋應酬,丑態百出。宴會結束,大家都退下去,只留下厲的妾和女兒陪郎大人睡覺,厲卻趾高氣揚,好像十分得意。項心中氣憤不平,但也不敢發作,只好睡下。早晨起來再去探看,郎大人還沒起床,有個軍官來了,請郎大人檢閱軍隊操練,郎的內史呵斥道:“大人還沒起床,就是起了床還得抽大煙,你怎么敢這樣!”軍官連聲答應著退了下去。半天,又出來一位內史,傳令:“操練免了,立即放賞。”軍官答應著走了。快到中午,郎大人才起床,厲急忙送上早飯。半頓飯的時候,傳出號令啟程,下屬們慌忙地排列在道路兩旁,郎大人徑自走了。厲等都跪在地上為他送行,愛妾和女兒羞愧地回了家。這件事花掉的錢不計其數,卻沒有聽說整頓了什么。項很不以為然,立即辭別了厲到侯那里。路上聽見人們吵吵嚷嚷地說,厲升任某知府。等到項見了侯,請教起此事,侯說:“這地方做官,都是這樣。你這書生眼睛小如花椒,白白地自尋煩惱。”
項不愿再住下去,計劃回家更迫切了。正好海客朱某奉島王命令遣回中華,侯收集珍寶,給項打點行裝,并請求搭乘朱的船。于是侯送項一起來到海口。早有一條船等在那里。朱和項上了船,這時海風大起,相互拱手告別即揚帆起航。八天之后船到瓊州島,項上岸選陸路回家。拿出箱中的寶貝,換成錢購置田產房屋,成了大富翁。
【總案】 篇中項某在因循島上的所見所聞,均可視為晚清黑暗社會現實的縮影。島上的層層官吏,都是些貪婪可怕的豺狼野獸,“專愛食人脂膏”。這就把當時吏治的黑暗腐朽、統治者對人民的敲骨吸髓,以及官官相護的本質,暴露得淋漓盡致。在這塊乾坤顛倒的國土上,人們對種種苛政虐害久已熟視無睹,習非成是。作者特意讓項某這個不識時務的“中華人”在島中各處游歷一番,遍睹其怪現狀,并不時與島中官吏發生觀念上的沖突,更強烈地反襯出其社會的病態。“苛縣厲令”的種種謬言丑行,在當時的大清帝國中不是隨處可見嗎?篇中處處影射,而如書法的藏鋒護尾,頗可玩味。至于“三年前”“忽來狼怪數百群”喻三百年前清兵入關、“清政府”謂大清帝國、郎大人赴苛“巡兵”指清制各省最高長官每年例行的“大閱”等等,雖是其中較為彰明者,卻也并無“訕上”的把柄可抓。而名之為“因循島”,正是影射清廷的因循守舊、閉關鎖國、日薄西山。
王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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