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借園見主人坐月下吹笛(二首選一)·袁枚
秋夜訪秋士,先聞水上音。
半天涼月色,一笛酒人心。
響遏碧云近,香傳紅藕深。
相逢清露下,流影濕衣襟。
袁枚于《送李晴江還通州》詩曾自注云:“晴江所寓號借園。”由此可知通州(今江蘇南通)借園是作者好友李晴江的寓所。詩人于乾隆二十年(1755)的一個秋夜去拜訪借園主人李晴江,適逢“主人坐月下吹笛”,乃賦此詩。
全詩四聯均寫景,無一句議論,無一句抒懷,但卻彌漫著凄清的氛圍,滲透著悲涼的情思。人們細細品味,會如飲醇酒,回味無窮。首聯“秋夜訪秋士,先聞水上音”不僅破題,而且奠定了全詩的感情基調。且看:時間是“秋夜”,本已凄清冷寂,而所訪者又是“秋士”,更暗寓幽怨之意。《淮南子》云:“春女怨,秋士悲。”“秋士”謂士之暮年不遇者,借園主人當亦屬其類。詩人雖曾步入仕途,任過縣令,但因升遷無望等原因,早于七年前辭官,隱居于南京小倉山隨園。二人在思想感情上是相通的,詩人此行“訪秋士”即以此為前提的。當詩人步入借園,首先聽到的是“水上音”即笛聲。此笛聲作為一種聽覺意象是全詩的中心意象。它是借園主人心聲的流露,感情的寄托。詩在首聯引出“水上音”之后,中間兩聯即集中筆墨描寫之。但詩人并未單純寫笛聲,而是以視覺意象“月色”及嗅覺意象藕香作為陪襯烘托,使笛聲意味更加豐富感人。頷聯“半天涼月色,一笛酒人心”,乃膾炙人口的名句。“一笛”指一曲笛聲,“酒人”指微醺的借園主人,他在借酒澆愁之后,猶嫌不足,又以笛聲抒發其心情。在中國古詩中,笛聲基本都是幽怨悲哀的意象,如“羌笛何須怨楊柳”(王之渙),“笛聲憤怨哀中流”(杜甫),“暮天何處笛聲哀”(趙嘏),“笛愁春盡梅花里”(白居易),“笛聲清更哀”(李益);……不一而足。此詩之笛聲亦不例外,“一笛酒人心”抒發的乃是“秋士”不遇的哀愁之心,而描寫笛聲在冰涼如水的月色中飄蕩,仿佛笛聲也浸透了清冷的月色,這就更增添了笛聲凄怨的情韻。笛聲感情雖然哀怨,但借園主人吹奏技巧卻十分高超,故頸聯一轉云:“響遏碧云近,香傳紅藕深。”笛音嘹亮,仿佛阻遏了夜空中的碧云(這里用了《列子·湯問》“響遏行云”的典故,但令人不覺),同時,水中深處飄來紅藕的幽香,與笛聲交織往還,仿佛笛聲也具有香氣。作者“先聞水上音”,既產生了感情的共鳴,又陶醉在音樂的享受之中,所以久久佇立,直到笛聲結束,才想起要與友人相會。尾聯云:“相逢清露下,流影濕衣襟。”此聯乃回應首句,當作者在“秋夜”一曲聽罷,終于與“秋士”相逢之時,他們卻久久地相對無語,他們的身影沉浸在流瀉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凝靜;他們的衣襟被清涼的夜露沾濕了,猶如他們的心靈也被凄清的笛聲凈化了一般。友人的心聲已在笛聲中傾訴殆盡,作為知心朋友,作者對此亦已領會與理解,無須多問,亦不必多言,二人達到了高度的默契。詩的收束留給人們的是像不盡的笛聲一樣的余音。
袁枚論詩云:“凡作人貴直,而作詩文貴曲。”(《隨園詩話》卷四)又云:“揉直使曲,疊單使復。”(《續詩品·取徑》)此詩的主旨在于表現作者與李晴江作為知音的友誼,以及對友人的理解,但無一語直言此意,只是寫自己夜訪友人聽其“月下吹笛”時的景象與二人相逢時無言的情狀,卻自有一股感情之泉流注全篇,這也正體現了他詩論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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