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學的內容·宋代辭賦及四六文·宋四六的文體特征
宋四六是宋代駢文的別稱。駢文是一種字句兩兩對仗的文體,是與句式長短不齊、沒有韻律束縛與對偶要求的散文相對而言的。這種文體濫觴于先秦,形成于魏晉,繁榮于六朝,變革于唐宋,可謂源遠流長。唐代以前,文章原無駢、散之分,唐代始以“今體”(后又稱“時文”)指稱駢體文,以與句式自由的“古文”相區別①。但“駢文”一詞卻出現較晚,唐宋時期無此名目,明代王志堅編《四六法海》,何偉然編《四六霞肆》,馬樸編《四六雕蟲》,王明嶅、黃金璽合編《四六叢珠匯選》及游日章編《駢語雕龍》(類書)均不稱駢文,兩部著名的文體學著作《文章辨體序說》及《文體明辨序說》中亦無“駢文”一目,清人李兆洛編《駢體文鈔》,陳均編《唐駢體文鈔》,彭元瑞、曹振庸合編《宋四六選》,孫星衍編《八家四六》及曾燠編《駢體正宗》,均只稱“駢體”、“四六”,直到近代姚燮編《駢文類苑》及王先謙編《駢文類纂》,“駢文”一詞才為人們接受。
駢文以四字、六字相間的定句形式而被稱為四六文?!八牧币辉~,一般認為源于柳宗元《乞巧文》“駢四儷六,錦心繡口”之句,然劉勰《文心雕龍·章句》 即有 “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之句,說明南朝時駢文句式就以四字句、六字句為主。最早以四六名集的是晚唐李商隱,他在《樊南甲集序》《樊南乙集序》中自稱其駢文為《樊南四六》《四六乙》,后來《宋史·藝文志》亦載其《四六甲乙集》40卷。宋人以“四六”指稱駢文則更為普遍而自覺,其別集有李劉《四六標準》、李廷忠《橘山四六》、王子俊《格齋四六》、方大琮《壺山四六》,選本則有黃虞稷編《千頃堂書目》卷三一所載《群公四六》60卷及《四六叢珠》40卷、舊題楊萬里編《四六膏馥》7卷,論著則有王铚《四六話》、謝伋《四六談麈》、楊囚道《云莊四六余話》,故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一六說:“駢儷之文,宋人或謂之四六?!?/p>
清代彭元瑞《宋四六選序》指出宋四六“增冰積水,有嬗變之風流;明月滿墀,得常新之光景”。又云:“楊、劉猶沿古意,歐、蘇專務以氣行;晁無咎之言情,王介甫之用古,開山有手,至海何人。洎及渡江之衰,鳴者浮溪(汪藻)為盛,盤洲(洪適)之言語妙天下,平園(周必大)之制作高幕中。楊廷秀箋牘擅場,陸務觀風騷余力,尊幕中之上客,捉刀竟說《三松》(王子俊有《三松類稿》,已佚);封席上之青奴,《標準》猶傳一李(李劉有《四六標準》40卷)。后村則名言如屑,秋崖(方岳)則麗句為鄰。癯軒(王邁)、南塘(趙汝談)、筼窗(陳耆卿)、象麓,雄于末造,訖在文山。三百年之名作相望,四六家之別裁斯在。”可見,宋代不同時期均不乏四六作手,且“名作相望”,各有特色,該書所選766篇四六文中,就有不少名篇佳作。受文學內外部因素的影響,宋四六在對傳統駢文“裁對”、“隸事”、“敷藻”及“調聲”等特點(參見駱鴻凱《文選學》)因革的基礎上,又形成了新特征。
第一,與六朝、唐代駢文側重描寫風月山水不同,宋四六多為朝廷詔誥、大臣表章等官場公文及文人間應酬往來的書啟,多屬應用型文體。至于青詞、密詞、道場文、齋文、上梁文及樂語等,雖為宋人習用,更非文章正軌。洪邁《容齋三筆》卷八云:“四六駢儷,于文章家為至淺。然上自朝廷命令、詔冊,下而縉紳之間,箋、書、祝、疏,無所不用?!崩钫{元《賦話》卷五亦云:“制誥表啟,咸以四六為之?!薄端嗡牧x》所錄亦僅限詔、制、表、啟及上梁文、樂語六體。宋代翰林學士、中書舍人代皇帝、宰相起草的各種公文,如詔、敕、制、誥、冊、令、教、赦文及德音等,大多用四六文寫作。南宋紹興間所編的《宋大詔令集》即匯集北宋九朝君主所頒重要公文三千八百余件(缺卷未計)。至于書啟用四六的現象就更為普遍,“自六代以來,箋啟即多駢偶。然其時文體皆然,非以是別為一格也。至宋而歲時通候,仕宦遷除、吉兇慶吊,無一事不用啟,無一人不用啟,其啟必以四六,遂于四六之內別有專門”①。宋四六這種創作局面,與紹圣后設博學宏詞科取士密切關聯。葉適說:“自詞科之興,其最貴者四六之文?!?《水心別集》卷一三“宏詞”條)謝伋《四六談麈序》云:“朝廷以此取士,名為博學鴻詞,而內、外兩制用之,四六之藝,咸曰大矣?!蓖鯌搿掇o學指南序》載紹興三年,“詔以博學鴻詞為名,凡十二體,曰制誥、詔、書、表、露布、檄、箴、銘、記、贊、頌、序”。宋四六不同文體語言風格亦有差異,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云:“唐宋以后,多尚四六,其用則有慶賀,有辭免,有陳謝,有進書,有貢物,所用既殊,則其辭亦各異焉?!比绱实燮鸩莸母黝愔普a要簡潔莊重,委婉得體,而文人間的書啟則繁富宏肆,自由靈活,“大抵制誥箋表,貴乎謹嚴;啟疏雜著,不妨宏肆,自各有體,非名世大手筆,未易兼之”(楊囚道《云莊四六余話》)。
第二,以文體為四六。宋人早已意識到這點,吳子良比較歐陽修前后期四六創作的特點時說:“歐公本工時文,早年所為四六,見別集,皆排比而綺靡。自為古文后,方一洗去,遂與初作迥然不同。他日見二蘇四六,亦謂其不減古文。蓋四六與古文,同一關鍵也。”(《林下偶談》卷二)可見,以文體為四六即用散文的章法、句法與字法來寫作散文化的駢文,其主要特點表現在以下幾方面。首先,宋四六長于議論。所謂“必求議論之工,證據之確”(王志堅《四六法海序》),“宋人長于議論”(同上卷二)。其次,多用長聯、長句。北宋新體四六僅偶一為之,如曾鞏《祭王平甫(安國)文》:“決江河不足以為子之高談雄辯,吞云夢不足以為子之博聞強記。”蘇軾《乞常州居住表》“圣人之行法”一聯,長達8句46字;北宋末迄南宋則更為普遍,此皆四六散文化之鮮明表現。謝伋《四六談麈》開卷即云:“四六施于制誥、表奏、文檄,本以便于宣讀,多以四字六字為句。宣和間,多用全文長句為對,習尚之久,至今未能全變,前輩無此體也?!睂O梅《四六叢話》說:“蓋南宋文體,習用長聯,崇尚侈博,而意趣都盡。”宋四六用長聯受到了后人的激烈批評。孫梅批評汪藻說,“古之四六,句自為對”,“其合兩句為一聯者,謂之隔句對”,“若浮溪(汪藻),非隔句不能警矣。甚或長聯至數句,長句至十數字者,以為裁對之巧,不知古意寢失,遂成習氣,四六至此弊極矣”(《四六叢話》)。樓鑰批評綦崇禮“絕為長句,全引古語,以為奇倔,反累正氣。況本以文從字順,便于宣讀,而一聯或至數十言,識者不以為善也”(《北海集序》)。其他如王爚《辭督府辟書》:“昔溫太真絕衿為母,以奉廣武之檄,心雖忠而人議其失性;徐元直指心戀母,以辭豫州之命,情雖窘而人予其順天?!庇衢小洞涸谔秒S筆》批評說:“以議論行之,更宋派之陋者。此派一行,而明人王世貞所作四六,竟有以十余句為一聯者,其亦未顧四六之名而思其義乎?!敝赋鏊嗡牧瞄L聯對后世駢文創作帶來的弊端。再次,多用虛字,尤其是新體四六,將古文的字法用于四六創作,用虛字以行氣,于虛字上得力。蘇軾《代張方平諫用兵書》:“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勝也,享安全之福;其不勝也,必無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勝也,則變遲而禍大;其不勝也,則變速而禍小。”
第三,用典平易。宋四六多化用前人成句、成語,少用故事,即使用典,也僅取切合作者文意的古語典故加以融化改易,使文字典雅。劉祁《歸潛志》卷一二說:“四六宜用前人成語,復不宜生澀求異?!比钤端牧鶇苍捫颉芬舱f:“歐、蘇、王、宋,始脫恒蹊。以氣行則機杼不變,驅成語則光景一新?!逼鋵嵲缭谒纬跬跤韨牭膭撟髦芯陀絮r明表現。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六說:“王禹偁尤精四六,有同時與之在翰林而大拜者,王以啟賀之曰:‘三神山上,曾陪鶴駕之游;六學士中,獨有漁翁之嘆?!园讟诽靽L有詩云‘元和六學士,五相一漁翁’,故也。”南宋李劉《賀虞大參帥蜀啟》云:“小范有胸中百萬兵,西賊聞之膽驚破?!狈吨傺涂刀?、慶歷間守邊,邊上謠曰:“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李劉即由此化用而來,渾然無跡。
第四,工于裁對。四六文以雙句為主,講究對仗,故較之隸事、調聲與藻飾,四六文的裁對更能給讀者直觀的印象。裁對的名目很多,程杲《四六叢話序》即總結出四六文中單對、偶對、長偶對、反對、正對、借對、巧對、虛實對、流水對及各句自對等多種對法。謝伋《四六談麈》云:“四六之工,在于剪裁。”“四六經語對經語,史語對史語,詩語對詩語,方妥帖。 ”周《清波雜志》卷四亦云:“四六應用,所貴剪裁?!彼未牧惹按壩母幼非髮ε脊し€,除歐、蘇古文家外,其他四六作家大多嚴守對偶規則。如陸游《謝葛給事啟》“但欲負耒慕許行之學,豈復叩角歌寧戚之詩”,即對仗工致。有的宋四六甚至通篇對偶,如汪藻《隆祐太后告天下手書》、文天祥《賀趙侍郎月山啟》等。宋人頗推崇工致的四六對句,葉適說:“士大夫以對偶親切、用事精的相夸,至有以一聯之工而遂擅終身之官爵者”(《水心別集》卷一三“宏詞”條)。理論界亦隨聲附和,謝伋《四六談麈》、洪邁《容齋隨筆》亦多采四六名句賞評。
第五,宋四六多為代言體。宋詞有“男子而作閨音”的現象,宋四六也普遍存在代人擬作的現象。宋多文官,不少作家擔任過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知制誥之類官職,這些館閣大臣專門掌管朝廷制誥、詔令等,用四六寫作公文。當時將翰林學士以皇帝的口吻從宮中發布的詔令稱內制,將宰相所倚重的中書舍人所撰寫的各種命令稱外制,如《歐陽文忠公文集》有《外制集》3卷、《內制集》8卷,《東坡七集》中有《外制集》3卷、《內制集》10卷。除了學士們為皇帝代言外,宋代幕僚亦多為府主捉刀?!端膸烊珪偰俊肪硪晃辶陡∠诽嵋f汪藻的“代言之文,如《隆祐太后手書》《建炎德音》諸篇,皆明白洞達,曲當情事”?!端问贰氤缍Y傳》謂其“再入翰林凡五年,所撰詔命數百篇,文簡意明,不私美,不寄怨,深得代言之體”。有人甚至專寫代言體文章,以此謀生。李劉《上鄭參政書》即云“干祿選曹,未遂升斗之食;修容政論,率須四六之文,循例之常,非頌則禱”。晚唐文人依附藩鎮,南宋后期文人多寄生權貴,四六文寫作成為日常事務。如衛博“所作凡表札、箋啟、序記、書疏之類,無所不備,而什九皆為他人屬草者”。“博本以表奏四六擅長,故每為當時顯貴者所羅致”(《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九《定庵類稿》)。
注釋
① 按“今體”一詞首見于唐初姚思廉《梁書·庾肩吾傳》,“古文”一詞則首見于韓愈《題歐陽生哀辭后》。①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三《四六標準》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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