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園·黎簡
水影動深樹,山光窺短墻。
秋村黃葉滿,一半入斜陽。
幽竹如人靜,寒花為我芳。
小園宜小立,新月似新霜。
從來寫景詩詞,景物鮮明者多,景中見人之作比較少;追求景物逼似之作多,得其神情意態者又比較少;求其工整者多,見其風骨者更少。黎簡這首《小園》,在上述三方面都有值得稱說的佳勝。
先看首聯“水影動深樹,山光窺短墻”。小園中池水澄清。樹木倒映其中,本是靜止的;傍晚微風乍起,水中樹影也隨風婆娑蕩漾。這入筆五字,描風寫影,立見虛處傳神。“深樹”本謂茂密的樹林。從水中倒影能看出樹林茂密扶蘇的深淺層次,水之深、之清,也就不寫自明了。于此又可看出詩人煉字的工力。再看第二句。不說小園中的人越過短墻能看見墻外山光,卻說“山光窺短墻”,好像那山光探頭進入短墻,在窺視這小園中的景物。小園景物之富于魅力,可以概見。“窺”字把“山光”寫活了,化靜為動,以物擬人,得其意態,傳其神情,與王安石“兩山排闥送青來”有異曲同工之妙。中國畫講究裝裱嵌鑲藝術。一幅畫通過裝裱嵌鑲,可收相得益彰的美學效應。這首聯兩句就極具裝裱效果。那浮動在池水中的樹影,已是意趣盎然的好畫,把它嵌鑲在小池周垣這個畫框中,就顯得更加鮮明突出;山光本來夠美,詩人不取全景,讓短墻遮住下半截,只露出短墻之上的天光云影,這短墻也就起了裝裱的作用。
再看次聯“秋村黃葉滿,一半入斜陽”。這一聯用流水對,寫的雖是園外村景,卻使站在小園中的詩人入目成趣。如果沒有上句“山光窺短墻”的描繪,小園中人便無法看見滿村秋色。可見,這一聯把視角從園內伸向園外,仍是緊承上意而來,只是金針暗度,不露痕跡,章法上極有講究。為什么說“一半入斜陽”呢?傍晚秋光,楓林似火,夕照如金。林子朝西那一半受到斜陽的照射,黃葉化作一片金光;朝東那一半得不到夕陽,早已染上蒼茫暮色。用這一半的蒼茫暮色映襯著那一半的閃爍金光,不也有一種裝裱映襯的藝術效果嗎?黎簡本來擅長繪事。它這首詩不僅詩中有畫,而且將畫幅精工裝裱,更顯得精美鮮明。
這首詩合之渾然一體,析之可分前后兩個半幅。從時序上看,前半幅四句寫傍晚秋容,后半幅四句寫初夜秋色。從對象看,前半幅純寫景物,后半幅由物及人。從詩藝上看,前半幅以煉字煉句勝,后半幅以意境勝,注重整體效果,不求一字之奇,一句之巧。“幽竹如人靜,寒花為我芳”:幽竹寒花(菊花),是孤傲貞美的意象;“小園宜小立,新月似新霜”:新月:初三初四之眉月;新霜:涼秋九月之薄霜,都是高雅圣潔,白璧無瑕的象征。那幽竹靜立亭亭,顯示出詩人的勁節高風;那凌霜傲放的秋菊,以其風骨與詩人引為知己,主動送來盈袖的馨香;那皎潔無瑕的一彎新月,恍如詩人一片冰心。這位無意仕進,寧愿以作書畫、授蒙童,清貧自守的嶺南詩人,此時小立于這幽竹、寒花、新月之中,他高尚的節操,澄明的胸次,與周圍景物渾融一體,構成了孤清高潔的意境。前半幅詩中有畫,這后半幅畫中有人,寫出了人的品節和風骨。
清人王昶《湖海詩傳》評黎簡曰:“峻拔清峭,刻意新穎。”符南樵說:“二樵(黎簡之號)書畫冠時,為詩生峭結澀,少陵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也”(見《晚晴簃詩匯》)。于此可知,黎簡詩以清峻為特色,他是一位刻意追求詩藝的詩人。他這首《小園》淡墨勾勒,清新如畫,景中見人;不尚藻飾而自得風物之神情意態;不求工整富艷而風骨凜然。其語言自然天成,似漫不經心,其實這是一種“極煉如不煉”的藝術境界,王安石所謂“看似尋常最奇崛”,此詩足以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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