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居讀書(六首選一)·趙翼
后人觀古書,每隨己境地。
譬如廣場中,環看高臺戲。
矮人在平地,舉頭仰而企。
危樓有憑欄,劉楨方平視。
做戲非有殊,看戲乃各異。
矮人看戲歸,自謂見仔細。
樓上人見之,不覺笑噴鼻。
在中外歷史發展過程中,人們的發現在很多方面往往是相似的,所不同的是西方人重實證邏輯,善于構建理論體系,中國人重經驗感悟,多發隨想雜感。就在認識、閱讀、鑒賞理論這個領域,西方人建立了許多理論體系,如發生認識論、闡釋學、接受美學等,中國人沒有這個學,那個論,所以有關這方面的觀點往往就如碎金斷玉。本詩所議論的,就是西方人這些學里所包含的內容。
本詩的主題,按趙翼的本意來看,是講讀者如果站得高、學養厚,他的見解就高明。但如果一層層分開來讀,則開頭兩句實最有味。這兩句在整首詩里是個大觀點,而本詩的重心卻是大觀點里的小觀點,即上面說的那個主題。小觀點當然很有道理,但其大觀點所含的內容卻更豐富。一句話表達了西方幾個學都在表達的意思。皮亞杰的發生認識論認為:認識的發生既不是主體刻板地接受外界的刺激,也不是客體單向地向主體移植,而是起因于主客體之間的一種積極的協調。伽達默爾他們的闡釋學強調,闡釋一個客體,要完全克服歷史的間距,要完全避免讀者的“偏見”是不可能的。德國康士坦茨大學的接受美學家們說,文學史就是文學的接受史,文學作品的意義的體現,要通過讀者的接受來完成,而不同的讀者的接受方式、過程、效果是不同的。此外,克羅齊說的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西方流行的“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等,都與上述學說相通。這些觀點學說里實際上都包含著這樣的意思,即人在認識事物、閱讀作品時,常有讀者的主觀因素在起作用,總是受到讀者自己的經驗、所處的地位、文化素質、審美趣味和習慣、個性、年齡等因素的影響。本詩里的“每隨已境地”說的也是這個意思。而這句詩里所包含的意思,又可在《易經·系辭上》中找到它的初生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
當然,趙翼所強調的內容與西方這幾個學還是不同的,西方這幾個學說主要是強調讀者的闡釋權利,他們要強調讀者的主體作用,這與他們近幾個世紀以來對個人在客體面前的主體地位的強調是密切相關的。而趙翼這句話放在詩里,是要讀者提高自己的境界、水平,使讀者更好地認識作品的原貌。盡管終極目的有別,趙翼與西方學者對讀者在閱讀中的作用、讀者接受方式、過程、效果的認識還是一致的。詩人自己也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才執著地追求自身修養的提高,以使自己成為“樓上人”,看得更深更全更透,而不是像矮人那樣,因受自身的局限而不能很好地理解作品。
這是一首議論詩,但在議論時詩人為闡明自己的觀點而設置了一個生動的比喻,使本來可能枯燥的表述顯得富于趣味,讀者易于理解接受,這種議論方法也許也算是中國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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