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太白酒樓醉后走筆成篇·顧大申
嗚呼太白爾何游!應在飄飖碧落之倒景,芙蓉白玉之仙樓。乘云抱氣躡箕斗,驂螭浥漢騎長虬。世人即之杳難求,但見朱軒繡拱環城頭。岱宗歷歷青撲面,黃河西來靜如練,七十二君等飛電。地老天荒出酒人,狂歌直與天為鄰。上殿捉筆力士嗔,背負鹽鼎誰相存,就中賞音賀季真。獨抱曲蘗看浮云,登樓日醉忘其身。西風野火衰草死,由來豪貴盡如此。我今把盞揖君起,相與斟酒問濟水。古今醉醒那終始?何不高步窮紫煙,摘取列星當酒錢。斟酌海水常不干。開襟痛飲樓之巔,醉呼黃鶴回青天。
詩題中之“太白酒樓”,指任城太白樓,唐時稱“李白酒樓”。任城,今山東濟寧市。清初為濟寧州,李白在開元二十三年(735)東游齊魯,次年移家任城,嘗與孔巢父等會于徂徠。天寶元年(742)應詔入京,供奉翰林,在長安三年,不得志,復浪游梁宋齊魯間,時至任城。平居多飲,嘗構酒樓于任城南城上。據《一統志》稱“李白客任城時,縣宰賀公,曾觴之于此,今樓與當時碑刻俱存。”唐咸通二年(861)沈光作《李白酒樓記》,元著作郎陳儼有《重修李白酒樓記》。明時稱“太白酒樓”,劉楚登《太白酒樓記》云:“此樓壯麗雄偉,四望夷曠,有汶、泗二水經其前,開河、安山、山湖諸水匯其西,鳧、繹、龜、蒙、徂徠、岱宗諸山,復左顧聯絡于東北,皆紆青浮白,以舒斂出沒于云煙縹緲之際,而齊魯方千里之勝,可指顧而見矣。”又謂“其左階東南隅有二賢祠記石刻二通,蓋昔之州人,嘗祀太白與知章賀公于其上者也。”清初王士禛《秦蜀驛程后記》,亦有相類之記載,謂“濟寧州太白樓,下俯漕河,憑高眺遠,據一州之勝。”可見此樓自太白身后,長期受到人們的重視。本詩作者顧大申是松江華亭人,順治間進士,與王士禛為同代人。作者于一次北上京城途中經過任城,登樓飲酒,緬懷詩仙,醉而成此篇。全詩一氣奔注,感慨橫生,表現了對大詩人李白的向往崇敬之情。
起句至第七句“但見朱軒繡拱環城頭”,為詩的第一小段。太白素有“謫仙人”之稱,因而從其仙才落筆,先致歌贊之忱。“嗚呼太白爾何游?”一起便以感慨深沉的一問,引出以下四句,感嘆太白乃一代仙才,其游程所歷,當在碧落(太空)飄飖縹緲的倒影之間,或者棲息于芙蓉、白玉仙樓之上,(芙蓉、白玉樓,為傳說中仙人所居之所。芙蓉樓,又稱芙蓉館。白玉樓,據舊題東方朔《十洲記·昆侖》:“其山一角積金為天墉城,城上安金臺五所,玉樓十二所。”)乘著青云,抱著清氣,追蹤天上的箕星斗星(箕、斗:星宿名《詩·小雅·大東》:“維南有箕,不可以播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驂白螭,騎青虬,遨游于星河之表。然而太白雖有“神馳八極,心懷四溟”之志,卻是長期流寓任城,因而作者又引出以下兩句:“世人即之杳難求,但見朱軒繡拱環城頭。”表明太白仙游之后,世人雖懷景慕之情,但不僅碧落茫茫,仙蹤難訪,即使在任城,也只能見到朱軒繡拱之太白酒樓環拱于城頭而已。(按:“李白酒樓”在晚唐時期,規模并不宏大。沈光記云:“至于齊魯,結構凌云者無限,獨斯樓也,廣不逾數席,瓦缺椽蠹,雖樵兒牧豎,過亦指之曰:‘李白嘗醉于此矣!’”元、明兩代屢經修建,始見宏偉。)這一小段,筆墨淋漓,自非太白不足以當之。“但見”一句,點明太白雖去,當年之酒樓,至今還留在人間,尤為妙筆。
第二小段凡十句,寫作者此次登樓飲酒至醉的所見所思所感。這段十句,前三句由所見引出所思,后七句由所思聯系太白之生平而抒感。“岱宗歷歷青撲面,黃河西來靜如練。”作者憑欄縱目,只見雄偉青蒼的岱宗(泰山)以及鳧、繹、龜、蒙諸山,歷歷如在目前,青蔥的山色,恍如撲面而來。樓的西面,黃河由西東注,流經平原,靜靜地像一條練帶一樣繞城而過。傳說歷史上曾有七十二代君王來到泰山,行過封禪的祀典,如今早如同飛電之逝,不存在于人們的意念之中,唯太白乃以天上之謫仙人,降生斯世,而為酒人、為詩客,狂歌痛飲,其風采直至地老天荒,猶為人所懷。他曾經與天家為鄰,受到唐明皇的降步輦相迎,以七寶床賜食。他在宮殿中揮毫捉筆,貴妃為之捧硯,宮監為之脫靴,神氣高朗,前無古人。但也以此受到高力士的讒譖,故他盡管背負鹽鼎,有意濟世,卻終究受不到存問顧惜。(鹽鼎:用鹽梅在鼎內調羹。《書·說命》:“若作和羹,爾惟鹽梅。”本為殷高宗命傅說為相之辭。后來用以比喻有整治國政的才能)。乃至不得不離開長安。“就中賞音賀季真”等三句,表明太白也并非沒有賞音,他在長安時,秘書監賀知章(字季真)曾力為推薦,不僅稱譽太白為“謫仙人”,而且親解金龜貰酒與太白共飲。太白也自知不為親貴所容,于是更加放縱不羈,與知章、李適之、崔宗之、張旭等人縱飲,有酒中八仙的稱號。離開長安之后,因家在魯中,故而常至任城酒樓,獨抱曲蘗(曲蘗:本為酒母,這里指酒),醉看浮云。終至有“浮云蔽紫闥,白日難回光”,“浮云蔽頹陽”、“浮云無定端”的感嘆。(上引詩句,并見李白《古風》)可見太白重回任城,“登樓日醉忘其身”,并非無因。這一小段綜述太白由任城西上長安,又因遭讒受忌重游東魯的一段遭際,為太白呼吁不平,在詩句中仍緊密聯系到詩題中“太白酒樓”,措詞有放有收,并為開展詩的最后一小段,作好鋪墊,深見工力。
第三小段十句,著重抒吐此時在“太白酒樓”緬懷太白之情。由太白曾在此樓,引出自己在九百多年之后,登樓飲酒,懷念往哲,不由而生懷古之思。前五句為一小節,連用五仄韻。“西風野火”兩句是說:從古以來,那些豪門權貴,就像深秋的衰草一樣,在西風野火的一炬之下,全成灰燼,蕩為歷史上殘渣剩滓;而太白則以其高邁的情操,光艷的文章,神奇的理想和想像,得以大名永留人間,千載之下,其人凜凜如生,其事跡感人至深,有生如此,可以無憾。作者于景念之余,乃對太白托為神交,仿佛謫仙人仍在此酒樓之中,而有“我今把盞揖君起,相與斟酒問濟水”之奇問,任城即在濟水之側,所問者何?則是古今之人,醉而醒,醒而復醉,是從何年開始,又在何年終結?這問得也奇,蓋以自古以來,只有李青蓮醉而能醒,醒而能歌,歌后復醉,以長歌抒發其性靈,吐露其心志。是白之醉非真醉,白之醒乃真醒,故能神游乎八極之表,心馳乎萬仞之上,堪稱酒中之圣,圣中之清者。沈光《李白酒樓記》曾說:“(太白)狎弄杯觴,沉溺曲蘗,是真塞其聰,翳其明?醒則移于賦詠,宜乎醉而生,醉而死。予徐思之:使太白疏其聰,決其明,移于行事,強犯時忌,其不得醉而生死也!”作者的詩句,正是活用沈文的原意,表明古今哲人,遭逢政治混濁之世,他們的醉醒是無終無始的。后五句為二小節,也是詩的結筆。連用五平韻,音節舒和,在浪漫色彩中,略表慰藉之意。“何不高步窮紫煙”等句是說:君既為酒人,又有“但愿長醉不用醒”,“會須一飲三百杯”的意愿,那么當此長安遮滿浮云之際,何不高步紫霄,涉星漢,凌煙霞,摘取列星顆顆,聊當買酒之錢,斟酌一泓不干的海水,以為飲之不盡的酒漿?何不開襟痛飲于此樓之巔,同銷萬古之愁,直至酣醉之后,呼來黃鶴,乘之返回浩渺之青天呢?這一小節以“高步窮紫煙”句與第一小段中的“乘云抱氣”句相應,以“摘取列星”兩句與第二小段之“地老天荒出酒人”句相應,以“開襟痛飲”兩句,與“登樓日醉忘其身”句相應。全詩至此結束,顯得神完氣足,余韻不盡。而緬懷往哲托為神交的崇敬之情,亦在其中。
此詩從內容至句式,皆呈起落跌蕩、天馬行空之姿,足可步武太白。或三句、或二句一節的形式,與詩情的漲落低昂配合默契,可知作者于太白詩風有深切的知解。想太白若天上有知,亦當含笑舉酒、回敬作者一杯、引以為知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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