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貨可居 恣意妄為
——聞人呂不韋
在中國古代眾多的歷史之謎中,呂不韋與秦始皇嬴政是否存在血緣關(guān)系是一個眾說紛紜、撲朔迷離、莫衷一是的謎題。按照司馬遷在《史記·呂不韋列傳》里的說法,呂不韋就是嬴政的親生父親。盡管有人對司馬遷的說辭不以為然,但呂不韋和秦王朝之間存在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卻是不爭的事實。如果沒有河南商人呂不韋自作多情般的介入,身為趙國人質(zhì)的秦國公子異人(即子楚)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個能咸魚翻身般地重返故國成為王位繼承人的。設(shè)若公子異人不能重返秦國繼承王位,他名義上的兒子嬴政就不會堂而皇之地在他死后登基,戰(zhàn)國時期戰(zhàn)亂頻仍的亂局或許也不會結(jié)束于秦國的兼并。
呂不韋的精明是舉世公認的。作為一名不世出的商人,河南人呂不韋前來趙國都城邯鄲經(jīng)商時,偶然認識了在趙國做人質(zhì)的秦國公子異人。戰(zhàn)國時期,各諸侯國之間既開戰(zhàn)又結(jié)盟,既是敵國又互送子侄為人質(zhì)。秦昭王四十二年,秦太子安國君庶出的兒子公子異人便被送到趙國作了人質(zhì)。此后,秦國多次派大軍攻打趙國,公子異人在趙國的境遇可想而知。趙國人由厭惡秦國而厭惡這個來自敵國的人質(zhì),誰也沒有想到他還具有什么價值。公子異人同樣自慚形穢,不僅連個夫人也找不著,甚至看不到自己有生還故國的希望。而呂不韋則不然,從不經(jīng)意間見到公子異人起,就立刻聯(lián)想到了此人難以估量的潛在價值,并在他身上使用了一個經(jīng)商術(shù)語:“奇貨可居”。
在《戰(zhàn)國策·秦策五》中,如是刻畫了呂不韋父子的生意經(jīng):
濮陽人呂不韋賈于邯鄲,見秦質(zhì)子異人,歸而謂其父曰:“耕田之利幾倍?”曰:“十倍。”“珠玉之贏幾倍?”曰:“百倍。”“立國家之主贏幾倍?”曰:“無數(shù)。”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國立君,澤可以遺世。愿往事之。”
而在《東周列國志》中,呂不韋發(fā)現(xiàn)公子異人后的亢奮則被大加渲染:
時有陽翟人姓呂,名不韋,父子為賈,平日往來各國,販賤賣貴,家累千金。其時適在邯鄲,偶于途中望見異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雖在落寞之中,不失貴介之氣。不韋暗暗稱奇,指問旁人曰:“此何人也?”答曰:“此乃秦王太子安國君之子,質(zhì)于趙國,因秦兵屢次犯境,我王幾欲殺之。今雖免死,拘留叢臺,資用不給,無異窮人。”不韋私嘆曰:“此奇貨可居也!”
乃歸問其父曰:“耕田之利幾倍?”父曰:“十倍。”又問:“販賣珠玉之利幾倍?”父曰:“百倍。”又問:“若扶立一人為王,掌握山河,其利幾倍?”父笑曰:“安得王而立之?其利千萬倍,不可計矣。”不韋乃以百金結(jié)交公孫乾。
《史記·呂不韋列傳》沒有記載呂不韋和乃父商討的文字,卻陳說了呂不韋為子楚(公子異人)所下的功夫:
呂不韋賈邯鄲,見而憐之,曰“此奇貨可居”。乃往見子楚,說曰:“吾能大子之門。”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門,而乃大吾門!”呂不韋曰:“子不知也,吾門待子門而大。”子楚心知所謂,乃引與坐,深語。呂不韋曰:“秦王老矣,安國君得為太子。竊聞安國君愛幸華陽夫人,華陽夫人無子,能立嫡嗣者獨華陽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見幸,久質(zhì)諸侯。即大王薨,安國君立為王,則子毋幾得與長子及諸子旦暮在前者爭為太子矣。”子楚曰:“然。為之奈何?”呂不韋曰:“子貧,客于此,非有以奉獻于親及結(jié)賓客也。不韋雖貧,請以千金為子西游,事安國君及華陽夫人,立子為嫡嗣。”子楚乃頓首曰:“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
呂不韋乃以五百金與子楚,為進用,結(jié)賓客;而復(fù)以五百金買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見華陽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獻華陽夫人。因言子楚賢智,結(jié)諸侯賓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韋因使其姊說夫人曰:“吾聞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今夫人事太子,甚愛而無子,不以此時蚤自結(jié)于諸子中賢孝者,舉立以為嫡而子之,夫在則重尊,夫百歲之后,所子者為王,終不失勢,此所謂一言而萬世之利也。不以繁華時樹本,即色衰愛弛后,雖欲開一語,尚可得乎?今子楚賢,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為嫡,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誠以此時拔以為嫡,夫人則竟世有寵于秦矣。”華陽夫人以為然,承太子間,從容言子楚質(zhì)于趙者絕賢,來往者皆稱譽之。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宮,不幸無子,愿得子楚立以為嫡嗣,以托妾身。”安國君許之,乃與夫人刻玉符,約以為嫡嗣。安國君及夫人因厚饋遺子楚,而請呂不韋傅之,子楚以此名譽益盛于諸侯。
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子楚從不韋飲,見而說之,因起為壽,請之。呂不韋怒,念業(yè)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子楚遂立姬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圍邯鄲,急,趙欲殺子楚。子楚與呂不韋謀,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脫,亡赴秦軍,遂以得歸。趙欲殺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趙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國君立為王,華陽夫人為王后,子楚為太子。趙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歸秦。
呂不韋不惜投入、不惜血本地對公子異人進行商業(yè)包裝,替他打通上下左右的路徑,竟然將一個幾乎被人遺忘的人質(zhì)公子異人運作成了秦國的王位繼承人,并幫助其安然離開趙國都城邯鄲而返回秦國都城咸陽,不論從哪個角度審視,都是一個成功的案例。然而,“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成功者呂不韋在此時已經(jīng)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將懷上自己血脈的趙姬送給公子異人為妻,而這位趙姬偏偏又是一位性欲極其旺盛的女子。呂不韋這一招實在是太陰損了,竟然想在不知不覺中把秦王朝的家天下變成他呂姓的家天下。“聰明反被聰明誤”,呂不韋就是這樣一個典型。
秦昭王五十六年,秦昭王去世,太子安國君繼位為王,是為秦孝文王,華陽夫人做了王后,子楚被立為太子。一年后,秦孝文王去世,子楚繼位,是為秦莊襄王。“莊襄王元年,以呂不韋為丞相,封為文信侯,食河南洛陽十萬戶。”秦莊襄王在位三年便一命嗚呼。太子嬴政繼位為王,“尊呂不韋為相國,號稱‘仲父’”。因秦王政年少,軍國重事皆由呂不韋裁決。由商人而政治家的呂不韋一言九鼎,極盛一時,家童竟多達萬人。
呂不韋再次運用其商賈特有的聰明,效法“戰(zhàn)國四公子”,廣攬賓客,“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接著,呂不韋又下令,“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jì),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為把這本書打造成絕世精品,他下令將所著之書“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一字千金”的成語典故由此而誕生。
在中國歷史上,呂不韋算得上是一位能賺會花敢下大注敢投入大本錢的頂級大玩家。商人而又對政治極為敏感的特質(zhì),使他精明地捕捉到了人質(zhì)公子異人的巨大潛在價值。為了賺取無數(shù)倍的利益,他不惜孤注一擲,把自己多年經(jīng)商所獲之利用到經(jīng)營人質(zhì)公子異人上面。同樣,為了賺取比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更大的聲譽,他動用自己高居相國之位的獨特資源,廣攬食客三千人,不僅假食客之手實現(xiàn)了著書立說的宏大愿望,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文化人,而且還“一字千金”、出手豪綽請人糾錯。沽名釣譽到了這個份上,著實令世人望塵莫及。
大富大貴的呂不韋也有其揮之不去的煩心事體。俗話說:“種下苦瓜食惡果。”嬴政的生母趙姬原本是呂不韋轉(zhuǎn)送給公子異人的,如今趙姬成了秦太后,年輕守寡、欲火中燒的秦太后不肯忍受寂寞,便經(jīng)常與相國呂不韋私通。隨著秦王嬴政的一天天長大,呂不韋心中的焦慮也與日俱增。為了解脫自己,他冥思苦想,終于想出了一條自以為高明的“萬全之計”:
“始皇帝益壯,太后淫不止。呂不韋恐覺禍及己,乃私求大陰人嫪毐以為舍人,時縱倡樂,使毐以其陰關(guān)桐輪而行,令太后聞之,以啖太后。太后聞,果欲私得之。呂不韋乃進嫪毐,詐令人以腐罪告之。不韋又陰謂太后曰:‘可事詐腐,則得給事中。’太后乃陰厚賜主腐者吏,詐論之,拔其須眉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與通,絕愛之。”(《史記·呂不韋列傳》)
《東周列國志》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呂不韋的金蟬脫殼之計:
卻說呂不韋以陽偉善戰(zhàn),得寵于莊襄后,出入宮闈,素?zé)o忌憚;及見秦王年長,英明過人,始有懼意。奈太后淫心愈熾,不時宣召入甘泉宮。不韋怕一旦事發(fā),禍及于己,欲進一人以自代,想可以稱太后之意者,而難其人。聞市人嫪大,其陽具有名,里中淫婦人爭事之。秦語呼人之無士行者曰毐,因稱為嫪毐,偶犯淫罪,不韋曲赦之,留為府中舍人。秦俗:農(nóng)事畢,國中縱倡樂三日,以節(jié)其勞。凡百戲任人陳設(shè),有一長一藝,人所不能者,全在此日施逞。呂不韋以桐木為車輪,使嫪毐以其陽具穿于桐輪之中,輪轉(zhuǎn)而具不傷,市人皆掩口大笑。太后聞其事,私問于不韋,似有欣羨之意。不韋曰:“太后欲見其人乎?臣請進之。”太后笑而不答,良久曰:“君戲言耶?此外人,安得入內(nèi)?”不韋曰:“臣有一計在此。使人發(fā)其舊罪,下之腐刑,太后行重賂于行刑者,詐為閹割,然后以宦者給事宮中,乃可長久。”太后大悅曰:“此計甚妙!”乃以百金授不韋,不韋密召嫪毐,告之以故。毐性淫,欣然自以為奇遇矣。不韋果使人發(fā)其他淫罪,論以腐刑。因以百金分賂主刑官吏,取驢陽具及他血,詐作閹割,拔其須眉。行刑者故意將驢陽傳示左右,盡以為嫪毐之具。傳聞?wù)吣获敭悺?/p>
嫪毐既詐腐如宦者狀,遂雜于內(nèi)侍之中以進。太后留侍宮中。夜令侍寢,試之,大暢所欲,以為勝不韋十倍也。明日,厚賜不韋,以酬其功。不韋乃幸得自脫。
呂不韋的這個邪招竟然衍生出了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變數(shù):太后和嫪毐愛得如膠似漆,居然以半老徐娘之身為嫪毐生了兩個兒子。隨著兩個兒子漸漸長大,嫪毐和太后竟然密謀:待秦王政死后立其中一子為王。當(dāng)秦王嬴政從告密者那里獲得這一訊息后,立即出手,“下吏治,具得情實,事連相國呂不韋。九月,夷嫪毐三族,殺太后所生兩子,而遂遷太后于雍”。
秦王嬴政原本打算追究呂不韋的罪責(zé),“為其奉先王功大,及賓客辯士為游說者眾,王不忍致法”。到了次年十月,秦王下令免去呂不韋相國之職,命他離開都城前往封地河南就國。
至此,呂不韋本應(yīng)深自收斂,韜光養(yǎng)晦,而過慣了“聞人”生活的呂不韋卻不肯收斂自己越來越嚴(yán)重的虛榮心。罷相就國一年多里,“諸侯賓客使者相望于道,請文信侯”。呂不韋坦然接受奉請,不斷地炫耀自己“寶刀未老”、余威猶在。呂不韋如此招搖地要人們知道他的存在,使嬴政意識到已被罷官的呂不韋仍然是一個不可小覷的潛在威脅,擔(dān)心一旦有變,難以應(yīng)對。于是,便親賜一書給文信侯呂不韋: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于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
俗云“知子莫如父”,呂不韋深知自己的這個親生兒子本性兇殘,出手之狠辣,更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接了秦王的詔書以后,呂不韋權(quán)衡利弊,再一次以商人的精明做出了明智的選擇,飲鴆自盡了。
成就呂不韋的,是他慧眼獨具,發(fā)現(xiàn)了奇貨可居;毀掉呂不韋的,是他恣意妄為,居然將懷上自己血脈的趙姬送給公子異人為妻,再后來為求脫身竟然給秦太后推薦嫪毐,最后連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都賠了進去。令呂不韋丟掉性命的問題,大概就出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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