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原著導讀
齊物論第二節(jié)選
南郭子綦[1]隱機[2]而坐,仰天而噓[3],荅焉[4]似喪其耦[5]。顏成子游[6]立侍乎前,曰:“何居乎[7]?形固可使如槁木[8],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9]。”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10]!今者吾喪我[11],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12]!”子游曰:“敢問其方[13]。”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14]。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15],而獨不聞之翏翏乎[16]!山林之畏隹[17],大木百圍之竅穴[18],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19];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20],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21]。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22],厲風[23]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乎[24]?”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25],人籟則比竹是已[26]。敢問天籟。”
子綦曰:“夫天籟者,吹萬不同[27],而使其自己也[28],咸其自取[29],怒者其誰邪[30]!”
注釋
[1]南郭子綦(qí):《莊子》中的虛構人物。
[2]隱機:憑幾。機,通“幾”。
[3]噓:吐氣。
[4]荅(tà)焉:相忘的樣子。
[5]耦:通“偶”,匹對。此處指與精神相對的肉體。
[6]顏成子游:姓顏名偃,字子游,謚成,子綦弟子。
[7]何居乎:為何會這樣。居,故。
[8]形固可使如槁木:固,難道。槁木,枯木,意謂寂然不動。
[9]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一說子綦的“隱幾”和以前所見的別人不同,如郭象注:“子游嘗見隱機者,而未見若子綦也。”一說子綦現(xiàn)在的“隱機”和從前大不相同,如成玄英疏:“子綦昔見坐忘,未盡玄妙;今逢隱機,實異曩時。”
[10]不亦善乎,而問之也:而,通“爾”,汝。此句是“而問之也,不亦善乎”的倒裝。
[11]今者吾喪我:如今我忘掉自己。
[12]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人籟,是人吹簫管發(fā)出的聲音,比喻無主觀成見的言論。地籟,指風吹洞穴發(fā)出的聲音。天籟,指各物因其各己的自然狀態(tài)而發(fā)出的聲響。
[13]敢問其方:敢,表敬副詞。敢問,請問。方,道術,指三籟的含義。
[14]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塊,土塊。大塊,大地。噫(yì),吐氣出聲。
[15]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是,此,指上文的“風”。作,起。是唯無作,此風不起則已。呺,亦作“號”。怒呺,怒吼。
[16]而獨不聞之翏翏乎:而,通“爾”,汝。翏翏(liáo),亦作“飂飂”,大風聲。
[17]山林之畏隹:山林,當為“山陵”。畏隹,當為“嵔崔”之省,高峻的樣子。
[18]大木百圍之竅穴:圍,兩手合抱之周長為圍。竅穴,指樹孔。
[19]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枅(jī),柱上方木。圈,圓竅。臼,舂搗器具。洼,池沼,指深竅。污,泥塘,指淺竅。似鼻、似口等等,都說的是各種不同形狀的竅穴。
[20]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激者,如激流之聲。(xiào)者,如箭去之聲。叱者,如叱咤之聲。吸者,如噓唏之聲。叫者,如叫喊之聲。者,若嚎哭之聲,,通“嚎”。宎(yǎo)者,若沉吟之聲。咬(jiāo)者,若哀嘆之聲。激者、者等,說的都是各種竅穴發(fā)出的各種不同的聲音。
[21]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于、喁(yú),皆指應和之聲。
[22]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泠風,小風。飄風,大風。
[23]厲風濟則眾竅為虛:厲風,暴風。濟,停止。虛,寂靜。
[24]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乎:而,通“爾”,汝。獨,難道。調(diào)調(diào),樹枝大動。刁刁,又作“刀刀”,樹枝微動的樣子。
[25]地籟則眾竅是已:眾竅,各種竅穴。已,通“矣”。
[26]人籟則比竹是已:比竹,并列的竹管,泛指簫管之類的樂器。
[27]吹萬不同:吹萬,風吹萬竅。不同,發(fā)出不同的聲音。
[28]而使其自己也:使它們從自己本身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
[29]咸其自取:都是各個竅穴的自然狀態(tài)所致。
[30]怒者其誰邪:發(fā)動者還有誰呢?
譯文
南郭子綦憑幾而坐,仰天而噓,物我兩忘,似乎喪失肉身一樣。顏成子游侍立在前,說:“為什么會這樣呢?肉體難道可以使它像枯木一樣,而精神難道能夠使它像死灰一樣嗎?如今憑幾而坐的你,不是過去憑幾而坐的你。”南郭子綦說道:“顏偃,你問這樣的問題,不是問得很好嗎?現(xiàn)在我拋棄了偏執(zhí)的自我,你知道嗎?你只聽過人吹管簫的聲音,而沒有聽過風吹洞穴發(fā)出的聲音,你聽過風吹洞穴發(fā)出的聲音,而沒有聽過自然萬物的聲音啊!”
子游說道:“請問其中的道理。”南郭子綦說道:“大地所噓之氣,它的名字叫風。此風不起則已,起則萬竅怒號。你難道沒有聽過這樣呼呼的風聲嗎?高大崔嵬的山陵之中,百圍粗細的大樹上的竅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梁上方木,有的像牛羊欄圈,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池沼,有的像泥塘。這些竅穴中發(fā)出的聲音,有的如激流之聲,有的如箭去之聲,有的如叱咤之聲,有的如噓唏之聲,有的如叫喊之聲,有的如嚎哭之聲,有的如沉吟之聲,有的如哀嘆之聲。風吹樹動,前面的風聲與后面的風聲互相呼應,小風則小聲相和,大風則大聲相應,暴風停止以后,所有的竅穴都變得沉寂下來。你難道沒有見過樹枝還在搖曳晃動的情景嗎?”
子游又問:“風吹洞穴發(fā)出的聲音就是各種竅穴發(fā)出的這種聲音,人吹竹管的聲音就是簫管之類的樂器發(fā)出的這種聲音。請問自然萬物所發(fā)出的聲音是怎么回事?”
南郭子綦答道:“自然萬物所發(fā)的聲音,就是風吹萬竅所發(fā)出的各種不同的聲音。使它們從自己本身發(fā)出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是各個竅穴的自然狀態(tài)所致,發(fā)動者還會有誰呢?”
評析
《齊物論》是《莊子·內(nèi)篇》中的一篇,是莊子哲學著作的代表作,反映了莊子“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哲學思想。王先謙云:“天下之物之言,皆可一視之,不必致辯,守道而已。”(《莊子集解》)意為《齊物論》可分為“齊物”與“齊言”兩個部分。在莊子看來,世間萬物,雖然看起來千差萬別,諸如生與死、貴與賤、榮與辱,成與毀、大與小、壽與夭、然與不然、可與不可等等,但歸根結底是齊一的,這就是“齊物”。莊子還認為人們的各種看法和觀點,雖然看起來千差萬別,如諸子各家的論爭,都是出自偏見的彼此是非之爭,但是歸根結底也是齊一而無差別的。這就是“齊言”。
《齊物論》共分七節(jié),節(jié)選部分是全文的第一節(jié),可以看成是全文的總綱。一開頭就提出“吾喪我”的境界,“喪我”即拋棄個人成見,打破自我中心,與萬物融為一體,取消物我之別。接著描寫“三籟”,對于大風的各種聲音,作了生動的描寫,各種聲音的不同,其實是說明自然界的現(xiàn)象千差萬別,給下文的論述張本。最后歸結到“咸其自取,怒者其誰也?”意思是萬竅怒號乃是自取而然的,并沒有其他的東西來發(fā)動它們。
原文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1]。自喻適志與[2],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3]。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4]。此之謂物化[5]。
注釋
[1]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昔者,猶“夕者”,晚上。胡蝶,今作“蝴蝶”。栩栩然,即“翩翩然”,形容蝴蝶飛舞的樣子。
[2]自喻適志與:喻,曉,覺得。適志,快意。
[3]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俄然,突然。蘧蘧然,僵臥的樣子。
[4]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分,區(qū)別。
[5]此之謂物化:物化,意為物我不分,與萬物融為一體。
譯文
晚上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蝴蝶,翩翩飛舞自由自在的樣子就像一只真正的蝴蝶。自己覺得極為快意啊,不知自己原來就是莊周。突然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原來直挺挺躺臥床榻之上的人就是莊周自己。不知是莊周夢中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夢中變成莊周呢?莊周與蝴蝶一定是有區(qū)別的。這種情況就叫做“物化”。
評析
“莊周夢蝶”是《齊物論》的最后一段,這最后一段給《齊物論》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將物我交融、人我合一的主旨推向了極致,給人留下了回味不盡的意味。莊子以文學的手法、神奇的想象力、浪漫主義的筆觸,給我們描繪一個優(yōu)美的哲學意境,千百年來,引發(fā)人們無盡的向往和追求。“莊周夢蝶”是莊子留給后人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
養(yǎng)生主第三節(jié)選
原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1]。以有涯隨無涯,殆已[2];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3]!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4]。緣督以為經(jīng)[5],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6]。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7],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8],砉然響然,奏刀然,莫不中音[9],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10]。文惠君曰:“嘻[11],善哉!技蓋至此乎[12]?”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13],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14]。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15],官知止而神欲行[16]。依乎天理[17],批大郤,導大窾[18],因其固然[19];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20]!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21]。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shù)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22]。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23]。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24],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25],視為止[26],行為遲,動刀甚微。”
然已解[27],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28],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29]。”
注釋
[1]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涯,亦作“崖”,邊際、界限。
[2]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隨,跟隨,此處為追求。殆已,殆矣,危險,此處為疲困。
[3]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已而,已經(jīng)。為知,追求知識。殆而已矣,那就更加危險了。
[4]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為善,行善。無近名,不要求名。為惡,作惡。無近刑,不要受刑。
[5]緣督以為經(jīng):緣,遵循。督,自然之道。經(jīng),常法。
[6]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保身,保護生命。全生,保全天性,生,性。養(yǎng)親,贍養(yǎng)雙親,親,父母。盡年,享盡天年,年,天然的壽命。
[7]庖丁為文惠君解牛:庖丁,廚師,名丁。文惠君,梁惠王,魏國國君。
[8]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所觸,所接觸的地方。所倚,所依靠的地方。所履,所踩踏的地方。所踦,所抵住的地方。
[9]砉然響然,奏刀然,莫不中音:砉(huā)然,皮骨分離的聲音。響然,用刀的聲音。奏刀。進刀。(huō)然,進刀之聲。中音,合乎音律。
[10]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桑林》,相傳為殷商時代的樂曲。《經(jīng)首》,相傳為堯時的樂曲。會,節(jié)奏。
[11]嘻:驚嘆聲。
[12]技蓋至此乎:蓋,通“盍”,亦即“何”。
[13]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道,規(guī)律。進,超過。
[14]未嘗見全牛也:全牛,完整的牛。
[15]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以神遇,以精神與牛接觸。
[16]官知止而神欲行:官知,感覺器官。神欲,精神。
[17]依乎天理:按照牛的天然結構。
[18]批大郤,導大窾:批,擊入,插入。郤(xì),空隙。導,導入。窾(kuǎn),空隙。
[19]因其固然:因,順著。固然,本來的結構。
[20]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技,“枝”字之誤。枝經(jīng),經(jīng)絡相聚之處。肯,附著在骨頭上的肉。綮(qǐ),筋骨接連的地方。大軱(gǔ),大骨。
[21]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良庖,優(yōu)秀的廚師。族庖,普通的廚師。折,砍斷。此處指砍斷骨頭。
[22]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發(fā),磨出來。硎(xíng),磨刀石。
[23]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間,空隙。無厚,沒有厚度。
[24]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恢恢乎,廣大的樣子。游刃,運刀。
[25]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族,筋骨盤結的地方。怵然,警惕的樣子。為戒,為之戒,為此而小心謹慎。
[26]視為止,行為遲:為止,為之止。為遲,為之遲。
[27]然已解:(huò)然,骨肉解散的樣子。
[28]躊躇滿志:閑豫安適、從容自得的樣子。
[29]得養(yǎng)生焉:從中悟出養(yǎng)生之道。焉,于此。
譯文
我們的生命有限,可是知識無限。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限的知識,將會非常疲困。已經(jīng)非常疲困,依然不停地追求知識,那就更加困苦不堪了。行善不要貪圖名聲,做惡不要遭受刑罰,遵循自然之道作為常法,可以保護生命,可以保全天性,可以贍養(yǎng)雙親,可以享盡天年。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雙手所觸及的地方,肩膀所倚靠的地方,雙腳所踩踏的地方,膝蓋所抵住的地方,都會聽見皮骨分離的聲音,用刀的聲音,以及刀子前進時進刀的聲音。所有這些聲音,沒有不符合音律的,既合乎《桑林》的旋律,又合乎《經(jīng)首》的節(jié)奏。
文惠君說:“嗬,好啊!你的技術怎么到了這種程度啊?”庖丁放下刀來,答道:“我所喜歡的是道,已經(jīng)超越技術了。開始我解牛的時候,所看到的沒有不是完整的牛的,三年之后,不曾看到完整的牛。當今之時,我以精神跟牛接觸而不用眼睛觀察,感官停止活動而全憑精神運行,按照牛的天然紋理,將刀子插入筋骨之間比較大的縫隙,然后在骨節(jié)間較大的空間運刀。按照牛體的天然結構,就連經(jīng)絡骨肉連接、極為復雜的地方都不曾妨礙運刀,何況大骨呢?優(yōu)秀的廚師每年換一次刀,是割肉的原因;普通的廚師每月?lián)Q一次刀,是砍斷骨頭的原因。如今我的刀已經(jīng)用了十九年了,所解的牛幾千頭了,而刀刃就好像從磨刀石上剛剛磨出來的一樣鋒利。牛骨節(jié)之間是有空隙的,而刀刃沒有厚度,用沒有厚度的刀刃進入有些空隙的骨節(jié)之間,非常寬綽,對于運刀來說還有空余之地。雖然這樣,每當?shù)搅私罟潜P結的地方,我見它難以運刀,便非常警惕,非常小心,目光為此而專注,行為為此而遲緩,動刀輕微,最后‘嘩啦’一聲分解開來,就像土傾倒在地上一樣。這時,我提著刀站在那里,為此而四面環(huán)顧,為此而躊躇滿志,最后將刀擦拭干凈,收藏起來。”文惠君說:“好啊!我聽了庖丁的話,從中得到養(yǎng)生的道理。”
評析
養(yǎng)生主,意為養(yǎng)生的宗旨。在莊子看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是無限的,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限的知識,本身就違背自然的規(guī)律,最終會陷入窘迫危險的處境。不僅如此,人類社會是非常復雜的,到處充滿了矛盾和是非,生活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動輒得咎,隨時都會受到傷害,危及性命。所以要“緣督以為經(jīng)”,也就是順應自然之道作為處世的常法,“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要避開一切矛盾和是非。就像解牛一樣,要“因其固然”、“依乎天理”、“以無厚入有間”、“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等等,并且懷著“怵然為戒”的審慎態(tài)度,才能“刀刃若新發(fā)于硎”。對于人來說,只有“因其固然”、“依乎天理”,才能“保身”、“全生”、“養(yǎng)親”、“盡年”。
當然,莊子的《養(yǎng)生主》,旨在闡明順其自然的哲學觀點,但是,《養(yǎng)生主》對我們的啟發(fā)是多方面的。它告訴我們,若要養(yǎng)生,只有遵循自然規(guī)律,才能保持生命之樹常青。如果違背自然規(guī)律,養(yǎng)生便成為“虐”生。如今社會上泛濫的盲目減肥、醫(yī)學美容,違背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損害健康,危及生命。面對這樣的社會問題,回過頭來再讀莊子的《養(yǎng)生主》,我們不能不佩服莊子的睿智,目光遠大,洞穿兩千多年的時空,直指今日。
天道第十三節(jié)選
原文
世之所貴道者[1],書也。書不過語[2],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3],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4],而世因貴言傳書[5]。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6]!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7],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
桓公讀書于堂上[8],輪扁斫輪于堂下[9],釋椎鑿而上[10],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11]!”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12]!”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13]。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14]。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15]。臣不能以喻臣之子[16],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17]。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18],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注釋
[1]世之所貴道者,書也:世,世人。所貴道者,認為最重要的道。
[2]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語言。貴,可貴之處。
[3]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意思。隨,寓意。
[4]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傳,傳達、表達。
[5]而世因貴言傳書:貴言,看重語言。傳,流傳。
[6]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彼,大道。情,實質(zhì)。
[7]果不足以得彼之情:果,實在、確實。
[8]桓公讀書于堂上:桓公,齊桓公。堂上,廳堂。
[9]輪扁斫輪于堂下:輪扁,名叫扁的制作車輪的匠人。斫輪,砍削木材,制作車輪。
[10]釋椎鑿而上:釋,放下。椎鑿,錘子和鑿子。
[11]古人之糟魄已夫:糟魄,同“糟粕”,渣滓。已夫,語氣詞。
[12]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說,說頭、道理。死,處死。
[13]臣也以臣之事觀之:事,工作、職業(yè),此處指斫輪。觀,觀察、考察。
[14]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徐,寬松。甘,滑、光滑。疾,窄緊。苦,澀、艱澀。
[15]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數(shù),術數(shù)、技術。于其間,在制作車輪的過程之中。
[16]臣不能以喻臣之子:喻,明白地告訴。
[17]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行年,年歲。老,依然、還。
[18]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其不可傳也,指古人思想中的精華,此處實指莊子上文所說的“道”。
譯文
世人所看重的道,其實就是書籍。書籍不過是用語言寫成的,語言也有可貴之處。語言的可貴之處是語言所表達的意思,而語言所表達的意思是有寓意的。語言所表達的意思的寓意,是不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然而世人因為看重語言而流傳書籍。世人雖然看重語言,我還是認為不值得看重的,因為他們所看重的并不是他們所應當看重的。所以說,一看就能看見的,是形狀和顏色;一聽就能聽見的,是名稱和聲音。可悲啊!世人認為從形狀、顏色、名稱、聲音就能獲得大道的實質(zhì),而形狀、顏色、名稱、聲音確實不能獲得大道的實質(zhì)。那么懂得大道的人不能用語言傳達,能用語言傳達的人不懂得大道,世俗之人哪里知道這個道理呢?
齊桓公在堂上讀書,輪扁在堂下制作車輪,輪扁放下錘子和鑿子,走上前來,問桓公道:“請問你所讀的書,是什么樣的言論呢?”桓公說:“是圣人的言論。”輪扁又問:“圣人在嗎?”桓公說:“已經(jīng)死了。”輪扁說道:“既然這樣,您所讀的書,不過是古人的糟粕罷了!”桓公怒道:“寡人讀書,你一個制作車輪的匠人怎能妄加議論呢!你如果講得還有道理也就罷了,如果講得沒有道理就處死你。”輪扁不慌不忙地說道:“我呢,拿我制作車輪的事情來考察這個問題。制作車輪時,如果鉚眼寬松,那么榫頭插進去的時候,就會覺得非常光滑順溜,但是車輪不會堅固;如果鉚眼窄緊,那么榫頭插進去的時候,就會覺得艱澀不順,所以很難進入。我可以把鉚眼做得不松不緊,手上作出來的鉚眼和心中所想的鉚眼互相一致,但是我用語言無法解說清楚,所以在制作的時候確實有一定的技術。這種技術,我不能把它明白地告訴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也不能從我這里學會它,因此我已七十歲了還依然在制作車輪。古代的人與他們無法表達出來的精華都已經(jīng)死了,既然這樣,那么您所讀的書,不過是古人的糟粕罷了。”
評析
這是《天道》的最后兩節(jié),即第七第八節(jié)。在這兩節(jié)中,莊子論述了真意的不可言傳性。莊子說道:“世之所貴道者,書也……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認為書籍并不可貴,因為“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在這里,莊子論述了書、語、意及寓意之間的關系,認為書并不可貴,語并不可貴,可貴的是書中所蘊含的“寓意”,而寓意“不可言傳也”。莊子的這種觀點,確實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因為他否定了書籍在傳承文明中的作用。
但是莊子的觀點在一定的程度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說,語言是音義結合的符號系統(tǒng),是抽象的,用抽象的語言符號來反映具體的現(xiàn)象,兩者之間很難完全適應,有時確實存在詞不達意的情況。就像輪扁所說:“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疾不徐,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斫輪的關鍵技術,無法用語言表述,只能用心去體會。曹丕在《典論·論文》中闡述過同樣的觀點:“文以氣為主,主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蘇軾在《文可畫賞谷偃竹記》中說過類似的話:“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nèi)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可見莊子所言是一種帶有普遍性的現(xiàn)象。
莊子在這里所說的“寓意”,實際上是“道”的反映,而所謂“真意”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正像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撇開哲學上的問題暫且不論,單就認識論而言,莊子的這一觀點對我們就有多方面的啟示。如讀書學習,不能迷信書本,而應注重自己的獨特感受,要有自己的心得體會,這樣才會真正受益,否則就會陷入人云亦云的泥淖,一無收獲,就像孟子所說“盡信書,不如無書。”
天運第十四節(jié)選
原文
孔子西游于衛(wèi)。顏淵問師金曰[1]:“以夫子之行為奚如[2]?”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3]!”顏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4],盛以篋衍,巾以文繡[5],尸祝齊戒以將之[6]。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7]。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游居寢臥其下[8],彼不得夢,必且數(shù)瞇焉[9]。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10],聚弟子游居寢臥其下。故伐樹于宋[11],削跡于衛(wèi)[12],窮于商周[13],是非其夢邪?圍于陳蔡之間[14],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15],是非其瞇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陸,則沒世不行尋常[16]。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于魯[17],是猶推舟于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18],應物而不窮者也。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19]?引之則俯,舍之則仰[20]。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21],不矜于同而矜于治[22]。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23],彼必龁嚙挽裂[24],盡去而后慊[25]。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顰其里[26],其里之丑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注釋
[1]孔子西游于衛(wèi),顏淵問師金曰:游,游學。師金,魯國太師,名金。
[2]以夫子之行為奚如:以……為,認為……。行,此行,指孔子西游于衛(wèi)。奚如,怎么樣。
[3]而夫子其窮哉:而,通“爾”,汝。窮,困窘。
[4]夫芻狗之未陳也:芻狗,用茅草扎成的狗,用于祭祀。陳,陳列,此處指陳設在神位之前。
[5]盛以篋衍,巾以文繡:篋衍,箱子。巾,巾帛,用作動詞,包裹。文繡,刺有花紋的巾帛。
[6]尸祝齊戒以將之:尸祝,主持祭祀的人員。齊戒,即齋戒,祭祀鬼神時,沐浴更衣,戒除嗜欲,以示虔誠。將,送。
[7]蘇者取而爨之而已:蘇者,打柴的人,蘇,柴草。爨(cuàn),燒火做飯。
[8]游居寢臥其下:游居,遨游居處。
[9]必且數(shù)瞇焉:數(shù)(shuò),屢次,多次。瞇(mì),夢魘。
[10]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先王,指儒家所推崇的堯、舜、禹、湯、文、武等古代帝王。芻狗,這里比喻儒家所倡導的先王的政教法令。
[11]故伐樹于宋:孔子與他的弟子曾經(jīng)在宋國的大樹下演習禮法,宋國的司馬桓魋要殺孔子,伐倒大樹,孔子只好逃走。
[12]削跡于衛(wèi):孔子前往衛(wèi)國,在匡地被衛(wèi)人包圍,圍了五天,才被放出來。孔子被放的時候,占據(jù)匡城的公孫戌警告他不許再到衛(wèi)國來。削跡,絕跡。
[13]窮于商周:商周,指宋衛(wèi),宋為商王后裔。衛(wèi)國乃武王同母少弟康叔的封國,故稱衛(wèi)為周。窮于商周,指不得志于商周。
[14]圍于陳、蔡之間:孔子與其弟子游于陳、蔡之間時,楚昭王派人請孔子到楚國做官。陳、蔡大夫怕孔子到楚國做官對他們不利,于是便發(fā)兵把孔子他們圍住,絕糧七日,弟子餓得爬不起來。
[15]死生相與鄰:死生,偏義復詞,偏指死。
[16]則沒世不行尋常:沒世,終生。尋常,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為尋,二尋為常。
[17]今蘄行周于魯:蘄,期求。行周于魯,指在魯國實行西周時期的禮制。
[18]彼未知夫無方之傳:無方之傳,事物的變化并無一定的常規(guī)。方,常規(guī)。傳,運轉(zhuǎn)、變化。
[19]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夫,那。桔槔,上古的汲水裝置。
[20]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引,牽引。俯,低下。舍,放開。仰,抬起。
[21]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三皇,指燧人氏、伏羲氏、神農(nóng)氏。五帝,有三種說法。一指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二指太皞、炎帝、黃帝、少皞、顓頊;三指少昊、顓頊、高辛、唐堯、虞舜。
[22]不矜于同而矜于治:矜,崇尚、注重。
[23]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猨狙,猴子。
[24]彼必龁嚙挽裂:龁(hé),啃。嚙(niè),咬。挽裂,撕裂。
[25]盡去而后慊:慊(qiè),滿足。
[26]故西施病心而顰其里:顰,皺眉。
譯文
孔子將西往衛(wèi)國游說,顏淵向師金問道:“你認為我的老師此行怎么樣?”師金說道:“可惜呀!你的老師大概要身處困境了。”顏淵說:“為什么呢?”師金說:“那些用柴草捆扎的狗還沒有在神位之前陳列的時候,人們用竹箱盛著它,用文繡裹著它,那些主持祭祀的人員沐浴齋戒之后,恭恭敬敬地迎送它。等到它已經(jīng)在神位前面陳列以后,走路的人都可以踩著它的頭和脊背,打柴的人也可以把它檢回去燒火做飯。如果有人重新把它拿來用竹箱盛著,用文繡包著,遨游居處躺臥在它的旁邊,那么他們即使不做噩夢,也必將多次受到困擾。如今你的老師也是重新取來先王已經(jīng)陳列過了的草扎的狗,聚集弟子遨游、居處、躺臥在它的旁邊。所以,在宋國被人伐掉托身的大樹,在衛(wèi)國被警告禁止入境,在宋衛(wèi)兩國都不得志。對你的老師來說,這不是他的噩夢嗎?被圍困在陳、蔡之間時,七日不得生火做飯,差點餓死,對你的老師來說,這不是他所受到的困擾嗎?在水上旅行沒有什么比得上船,在陸地旅行沒有什么比得上車。因為船可以在水中航行,如果想在陸地上推它前行,那么終生也走不了多遠。古代和現(xiàn)代不正像水中和陸地嗎?西周和魯國不正像船與車嗎?現(xiàn)在要在魯國推行西周的禮樂制度,這就像在陸地上推船一樣,不僅勞而無功,還會身遭禍殃。他不知道事物的變化并無常規(guī),順應萬物的變化沒有窮盡的道理。再說您難道沒有見過那汲水的工具桔槔嗎?拉住繩子,桔槔就會低下去;放開繩子,桔槔就會抬起來。桔槔是人所牽引的裝置,不是牽引人的裝置,所以不論低下去還是抬起來都不會牽制人、左右人。所以那些三皇五帝的禮義法度,不注重是否相同而注重能否治理國家。所以,將三皇五帝的禮義法度打個比方,大概就像山楂、梨子、橘子、柚子吧!它們的味道不同但是都很可口。所以禮義法度,要順應時代而變化。假如捉來猿猴而把周公的衣服給它穿上,它一定會啃咬撕扯,直至剝光以后才會滿意。我們看到古今的不同,如同猿猴跟周公的不同。所以當西施心口疼痛而皺著眉頭的時候,她同村的丑人見了以后覺得非常美,回去以后也用手捂著心口,皺著眉頭走在村子里。村里的富人見了,緊緊地關門不出;窮人見了,帶著妻子兒女逃走了。丑人知道皺眉美,卻不知道皺眉美的原因。可惜呀,你的老師大概要身處困境了!”
評析
這是《天運》的第四節(jié),寫師金對孔子周游列國恢復禮制行為的評價,指出古今不同,禮法不可因襲,因而必須應時而變。
在這里,莊子用了六個比喻。從不同的側(cè)面,非常充分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首先以“先王已陳芻狗”來比喻已經(jīng)過時的禮制,這種禮制已經(jīng)遠遠落后于時代,如果強行恢復這樣的禮制,不僅無益,反而有害。孔子周游列國,其結果是“伐樹于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困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接著用“推舟于陸”形象地說明往日的禮樂制度到了今天是根本行不通的,“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其結果是“勞而無功,身必有殃”。“桔槔”是原始的汲水裝置,“引之則俯,舍之則仰”,任人俯仰,“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以之來比喻人不能受已經(jīng)過時的禮制左右,而應該能動地制約禮制的道理,也就是說,禮制是為人服務的,不是人為禮制服務的。“柤梨橘柚”雖然味道不同,但都非常可口,用以比喻三皇五帝的禮義法度雖然不同,但都適宜各自的時代。說明時代不同、禮法各異的道理。以猿狙衣周公之服,諷刺孔子食古不化,死搬硬套,結果是“彼必龁嚙挽裂,盡去而后慊”。東施效顰更是諷刺孔子機械模仿、丑態(tài)百出。
以上六個比喻,生動地說明了禮法應當“應時而變”的道理,表現(xiàn)了莊子思想中進步的一面。
原文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1]。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shù)[2],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陰陽[3],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于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于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它也[4],中無主而不止[5],外無正而不行[6]。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7];由外入者,無主于中,圣人不隱[8]。名,公器也,不可多取[9]。仁義,先王之蘧廬也[10],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11]。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12],以游逍遙之虛[13],食于茍簡之田[14],立於不貸之圃[15]。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yǎng)也[16];不貸,無出也[17]。古者謂是采真之游[18]。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19]。操之則,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20]。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21],正之器也[22],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23]。故曰:正者[24],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25]。”
注釋
[1]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聞道,得道。沛,今江蘇沛縣。老聃,老子。
[2]吾求之于度數(shù):度數(shù),制度名數(shù)。
[3]吾求之于陰陽:陰陽,指天地造化。
[4]無它也:它,通“他”,別的,另外的。
[5]中無正而不止:無主,沒有主宰。止,停留。
[6]外無正而不行:正,“匹”之誤,匹,匹配。
[7]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內(nèi)心悟出的道,如果外人不能接受,那么圣人不會出示所悟之道。
[8]由外入者,無主于中,圣人不隱:由外部而入的道,如果內(nèi)心沒有主宰,那么圣人不會接納所入之道。
[9]名,公器也,不可多取:名,美好的名譽。公器,公用的器具。不可多取,不能過分地矯飾。此句比喻下文的仁義不宜長用。
[10]仁義,先王之蘧廬也:蘧廬,傳舍,供行人休息住宿的住處。蘧,通“遽”。
[11]覯而多責:覯(gòu),見。天天相見,便會招致許多責難。此句比喻仁義不能常用,天天掛在嘴上。
[12]假道于仁,托宿于義:假道,借路。托宿,寄宿。此句是說仁義只可臨時利用,不可將仁義當作目的。
[13]以游逍遙之虛:逍遙,無拘無束、閑適自得。虛,通“墟”,本指人們居住的地方,此處是“境界”之意。
[14]食于茍簡之田:茍簡,茍且簡素。田,田地,泛指處所。
[15]立于不貸不圃:貸,施與。圃,園圃,泛指處所。
[16]茍簡,易養(yǎng)也:易養(yǎng),容易養(yǎng)活。
[17]不貸,無出也:無出,沒有損耗。
[18]古者謂是采真之游:采真,探求真性。
[19]親權者,不能與人柄:親,迷戀。柄,權柄。
[20]是天之戮民也:天,自然。戮民,受到刑戮的人。
[21]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怨,怨恨;恩,恩惠;取,獲取;與,施與;諫,諍諫;教,教化;生,生存;殺,殺戮。
[22]正之器也:正人之具。
[23]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大變,大自然的變化。湮,滯塞。
[24]正者,正也:要端正人民,首先端正自己。
[25]天門弗開矣:天門,大道之門。
譯文
孔子五十一歲尚未得道,于是向南前往沛地,拜見老聃。老聃說:“您來啦!我聽說您是北方的賢人。您也得道了嗎?”孔子說:“沒有得道。”老子說:“您是怎樣求道的呢?”孔子答道;“我通過制度名數(shù)追求大道,五年時間也未得大道。”老子又問:“后來您又是怎樣求道的呢?”孔子答道:“我通過陰陽追求大道,十二年也不得大道。”老子說:“對。假如道可以獻給君王,那么,沒有人不把道獻給他的君王;假如道可以進奉雙親,那么沒有人不把道進奉父母;假如道可以告訴別人,那么沒有人不把道告訴他的兄弟;假如道可以送給別人,那么沒有人不把道送給他的子孫。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沒有別的原因,心中如果沒有接受大道的資質(zhì),大道便不會停留心中;外德如果不能與大道匹配,大道便不會通行。由內(nèi)心悟出的大道,如果外人不能接受,那么圣人便不會出示所悟之道;由外部而入的道,心中若無受道之質(zhì),那么圣人便不會接納所入之道。美好的名聲,是天下共用的器具,不能過多占有。仁義是先王的傳舍,只可以暫住一宿,而不能久住。所以天天談論仁義,便會招致許多災難。古代的圣人,借路于仁,寄宿于義,來遨游無拘自適的境界,飲食于茍且簡素的田地,立足于無所損耗的園圃。無拘自適,便能自然無為;茍且簡素,便能容易養(yǎng)活;無所施與,便會無所損耗。古時稱此為保持真性的遨游。認為追求財富正確的人,不會把利祿讓給別人;認為追求地位正確的人,不會把名譽讓給別人;迷戀權勢的人,不會把權柄交給別人。當他們把持財富、地位、權力的時候,因為害怕失去而戰(zhàn)栗;當他們失去財富、地位、權力的時候,因為失落而悲傷。這種人毫無識見,來反省自己不知停止的貪求行為。這樣的人,是受到上天懲罰的人。怨恨、恩惠、獲取、施與、諍諫、教化、生養(yǎng)、殺滅這八種方式,是端正人民的工具,只有順應自然變化沒有滯塞的人才能運用這種端正人民的工具。所以說,若要端正人民,首先端正自己。假如有人心中認為不是這樣,那么,大道之門就不會打開了。”
評析
這一部分選自《天運》,是《天運》的第五節(jié)。通過老聃與孔子的談話來談論道,指出度數(shù)、陰陽,仁義等皆不合大道,只有“采真之游”才是獲取大道的途徑。
莊子認為,大道不可獻給君王,不可進奉父母,不可告訴兄弟,不可傳給子孫,其原因是“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意為心中如果沒有接收大道之質(zhì),大道便不會在心中駐留;外德如果不能與大道相配,大道便不會通行。怎么才能得道呢?此前孔子所說的度數(shù)、陰陽、仁義并不能得道,只有“采真之游”才能得道,也就是老子所說的“古之至人,假道于人,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才能領悟大道。因為“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yǎng)也;不貸,無出也。”也就是說,只有做到“無為”,才能領悟大道。像下文所說的“以富為是者”,“以顯為是者”,“親權者”等“天之戮民”,因為他們執(zhí)著于名利,是不可能得道的。對于“天之戮民”,只有以“怨、恩、取、與、諫、教、生、殺”等八種“正人之器”進行救治,方有得道的可能。而只有那些因循自然變化無所滯塞的人才能運用這些“正人之器”。
原文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瞇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1];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2]。夫仁義憯然,乃憒吾心,亂莫大焉[3]。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4],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6]!又奚傑傑然揭仁義,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7]!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8]。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辯[9];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10]。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11],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guī)哉[12]?”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見龍[13]。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14],乘云氣而養(yǎng)乎陰陽[15]。予口張而不能嗋[16],予又何規(guī)老聃哉?”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fā)動如天地者乎[17]?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18]。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19]:“吾年運而往矣[20],子將何以戒我乎[21]?”子貢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聲名一也[22]。而先生獨以為非圣人[23],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24],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25],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26]。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27]。孕婦十月而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28],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29],人有心而兵有順[30],殺盜非殺人[31],自為種而天下耳[32],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33],而今乎歸,女何言哉[34]!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35],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于蠣蠆之尾[36],鮮規(guī)之獸[37],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圣人,不亦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38]。
注釋
[1]夫播糠瞇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播糠,碾米之后,用簸箕將谷糠播揚出去。瞇目,眼中進入雜物而無法睜開。易位,顛倒位置。
[2]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噆(zǎn),咬。昔,通“夕”;通昔,整夜。
[3]夫仁義憯然,乃憒吾心,亂莫大焉:憯,通“慘”,毒。憒,亂。吾心,人心。亂,擾亂物性。
[4]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吾子,您,比“子”顯得更為親近。樸,淳樸的天性。
[5]吾子亦放風而動:放,依順。風,風化、風教。
[6]總德而立矣:總,秉持。德,自然德性。
[7]又奚傑傑然揭仁義,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傑傑然,用力的樣子。負,同“掊”,擊。亡子,逃亡的人。
[8]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鵠,天鵝。日,每天。浴,洗浴。烏,烏鴉。黔,黑,此處用為動詞,染黑。
[9]黑白之樸,不足為辯:樸,素樸本色。辯,通“辨”,分辨。
[10]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觀,外觀,意為身外之物。廣大,播揚擴大,意即宣揚。
[11]相呴以濕:呴(xū),吐氣。濕,濕氣。
[12]亦將何規(guī)哉:規(guī),規(guī)勸、勸諫。
[13]吾乃今于是乎見龍:乃今,如今。于是乎,在這里。
[14]合而成體,散而成章:合,聚合。散,分散。
[15]乘云氣而養(yǎng)乎陰陽:養(yǎng),通“翔”,飛翔。陰陽,借指天地之間。
[16]余口張而不能嗋:嗋(xié),合、合攏。
[17]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fā)動如天地者乎:固,豈、難道。尸居,如尸僵臥。龍見,如龍顯現(xiàn)。見,通“現(xiàn)”,顯現(xiàn)。雷,如雷一樣發(fā)聲。淵,如淵一樣靜默。如天地,像天地一樣運轉(zhuǎn)。
[18]遂以孔子聲見老聃:聲,名義。
[19]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倨,通“踞”,臀部著地,伸腿而坐。堂,堂上。應微,小聲地答道。
[20]吾年運而往矣:年運,行年、年歲。往,流逝。
[21]子將何以戒我乎:戒,訓戒、指教。
[22]其系聲名一也:系聲名,獲取美名。一,一樣。
[23]而先生獨以為非圣人:獨,偏偏。
[24]使民心一:一,淳一、單一。
[25]使民心親:親,偏愛。
[26]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殺其殺,應為“殺其服”,殺,降差,分等級。服,喪服。
[27]使民心競:競,爭競。
[28]不至乎孩而始誰:孩,小兒笑。始誰,開始認人。
[29]使民心變:變,多變。
[30]人有心而兵有順:人有心,人有心機。兵有順,兵刃所加,必順天道。
[31]殺盜非殺:殺死盜賊不算殺人。
[32]人自為種而天下耳:人自為種,人們都自以為是。而天下,而擾亂天下。
[33]其作始有倫:倫,次序。
[34]而今乎歸,女何言哉:歸,回歸從前“人自為為種而天下耳”的混亂狀態(tài)。女,汝。此句舊注斷作“而今乎婦女,何言哉”,解釋為“如今娶女為妻,說什么呢”,與理不合。且稽考古籍,老子的時代沒有“娶女為妻”的陋俗,所以老子不會說這樣的話。
[35]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悖,背逆,此處意為“遮蔽”。睽,睽隔,違背、精,精氣、靈性。墮,通“隳”,毀壞。施,運行。
[36]其知憯于蠣蠆之尾:蠣、蠆,都是蝎子的別名,毒蟲之類。
[37]鮮規(guī)之獸:鮮規(guī),野獸,其狀不詳。
[38]子貢蹴蹴然立不安:蹴蹴然,心神不安的樣子。
譯文
孔子見到老聃以后大談仁義。老聃說:“如果播揚谷糠而瞇住眼睛,那么天地四方便會錯位了。蚊虻叮咬皮膚,那么整夜就不能入睡了。仁義慘毒,攪亂人心,沒有什么比仁義更能擾亂物性的了。您如果使天下的人們不喪失他們的質(zhì)樸的本性,您自己也依順無為之教來行事,那么,您就能秉持自然之性而立足于世。又何必十分費力地,好像敲著大鼓,尋找逃亡的人呢!天鵝并非天天洗澡而變白,烏鴉并非天天墨染而變黑。不論黑白,都是天然本色,不能分辨美丑;美好的名譽是身外之物,不必宣揚擴大。泉水干涸以后,魚兒相互困在陸地上,以濕氣相噓吸,以口水相滋潤,與其如此,倒不如在江湖里互相忘記。”
孔子拜見老聃之后回來,三日不言。弟子問道:“夫子見老聃,有何勸諫呢?”孔子說:“我如今在這里見到了龍。龍,聚合起來渾然一體,離散以后煥然成章。騰云駕霧而飛翔在天地之間,使我張大嘴巴而無法合攏。我又怎么規(guī)勸老聃呢?”子貢說:“既然這樣,那么人難道有如尸僵臥而如龍顯現(xiàn),如雷一樣發(fā)聲而如淵一樣靜默,發(fā)動起來像天一樣運轉(zhuǎn)的情景嗎?我能見一見嗎?”于是以孔子弟子的身份去拜見老聃。老聃正踞坐在堂上,小聲應道:“我年紀已老,您將用什么來指教我呢?”子貢說道:“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略雖然不同,但是他們獲得的美名是一樣的。然而先生偏偏以為他們不是圣人,為什么呢?”老子說道:“年輕人,走近一點。你根據(jù)什么說他們治理天下的方略不同?”子貢答道:“堯傳位給舜,舜傳位給禹。禹用力治水而湯用兵伐桀,文王順從紂王而不敢反抗,武王反抗紂王而不肯順從,所以說他們的治國方略不同。”老聃說道:“年輕人,再走近一點,我來告訴你三皇五帝如何治理天下。黃帝治理天下,使民心淳一,有人父母去世而不哭,而人們并不非議。堯治理天下,使民心偏愛,有人為了父母的緣故,區(qū)分喪服的等級,而人們并不非議。舜治理天下,使民心爭競,孕婦懷胎十月生子,孩子出生五月就能說話,不到會笑就能區(qū)分不同的人,那么,人就開始有夭折的了。禹治理天下,使民心多變,人有心機,以殺伐為順應天道,殺死盜賊不算殺人。人們都自以為是而擾亂天下,因此天下的人非常驚恐,儒家、墨家各個學派紛紛興起。他們開始興起的時候尚有倫序,如今又回到從前的混亂局面。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告訴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義上說是治理天下,實際上擾亂世道人心,沒有比他們更過分的了。三皇的智識,在上遮蔽日月的光明,在下違背山川的靈性,在中毀壞四季的運行。他們的智識比毒蝎之刺、鮮規(guī)之獸還有狠毒,連自己的性命之情都不能安寧,還自以為圣人,難道不覺得可恥嗎?太無恥了!”子貢聽了,站在那里,惶恐不安。
評析
這是《天運》的第六節(jié)。寫老聃對仁義和三皇五帝的猛烈抨擊。老聃認為,仁義對人的本性和真情毒害至深,使人昏聵糊涂;而三皇五帝治理天下,“亂莫甚焉”。
孔子對老聃談仁義,老聃直斥“夫仁義憯然,乃憒吾心,亂莫大焉”,仁義之毒,如“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仁義之亂,如“播糠瞇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在老子心目中,仁義是社會動亂的根源,是使人們喪失天然本性的罪魁禍首。因為仁義只關注外在的東西,而不注重人的內(nèi)在天然本性,就像天鵝為白、烏鴉為黑,本是樸素本色,無所謂美丑,根本用不著分辨。而孔子之徒大講仁義,就好像只關注天鵝、烏鴉的黑白之色,而忽略了天鵝之所以為天鵝,烏鴉之所以為烏鴉的內(nèi)在本質(zhì),其結果只能是顛倒黑白、擾亂人心。
在駁斥子貢的過程中,老聃歷數(shù)三皇五帝的罪惡。“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人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始作者有倫,而今乎歸,女何言乎?”從黃帝到夏禹,從“使民心一”到“使民心親”到“使民心競”到“使民心變”,我們可以看出,人是如何喪失人的天然本性的。談及此事,老聃的語調(diào)極為沉痛。接著老聃憤激地告訴子貢:“吾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亂莫甚焉。”說到這時,老聃的情緒已極為激動,厲聲揭露三皇五帝的罪惡:“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肘之施。其知憯于蠣蠆之尾,鮮規(guī)之獸。”最后,老聃不禁怒罵道:“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圣人,不亦可恥乎?其無恥也!”慷慨激昂,痛快淋漓。
在《莊子》中,像這樣感情激烈、措辭嚴厲的性情文章,僅此一篇。
原文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1],以奸者七十二君[2],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3],一君無所鉤用[4]。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5]!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6];蟲,雄鳴于上風,雌應于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7],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8],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茍得于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9],魚傅沫[10],細要者化[11],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12]!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注釋
[1]孰知其故矣:孰,通“熟”,熟悉。故,典章制度。
[2]以奸者七十二君:奸,通“干”,求,此處意為“游說”。
[3]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道,治國之道。周召,周公,召公。跡,政績。
[4]一君無所鉤用:鉤用,采用。
[5]豈其所以跡哉:所以跡,用來踩出足跡的鞋子。
[6]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白鶂,一種水鳥,狀如鷺。不運,不動。風化,雌雄相誘,感而成孕。
[7]類自為雌雄:類,一種虛構的動物,一身兩性。
[8]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性,命,都指本性。易,變,都是變更之意。
[9]烏鵲孺:孺,通“乳”,意謂孵化而生。
[10]魚傅沫:傅沫,以沫相育,傅,附。
[11]細要者化:細腰,蜂名。細腰者化,意謂細腰不交不產(chǎn),自然化生。
[12]夫丘不與化為人:化,自然變化的造物者,即大道。為人,為友。
譯文
孔子對老聃說:“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徑,自以為很久了,熟悉知曉其中的典章制度了,以此游說七十二位國君,論述先王的治國之道,闡明周公召公的為政之跡,然而沒有一位國君采納任用。太難了!人君難以說服,大道難以闡明。”老子說:“你沒有遇到治世之君,真是太幸運了。六經(jīng),是先王留下的陳跡,難道是踩出足跡的鞋子嗎?如今你所說的東西,如同足跡。足跡,是鞋子踩出來的,而足跡難道是鞋子嗎?白鶂互相注視,眼眸不動就能互相吸引,感而成孕。有一種蟲子,雄性在上風頭鳴叫,雌性在下風頭應答,就能互相吸引,感而成孕。有一種叫類的野獸,身具雌雄二性,可以自相吸引,感而成孕。德性不可改變,本性不可變易,時光不會阻止,大道不會壅塞。如果領悟了大道,沒有什么事情行不通;如果失去了大道,沒有什么事情行得通。”孔子回去以后,閉門不出,三個月后,又來拜見老子,說:“我領悟大道了。烏鴉和喜鵲孵化而生,魚以口沫相濡而生,細腰不交不產(chǎn)自然化生。有了弟弟以后,哥哥便因失愛而啼哭。我不與大道為友,已經(jīng)很久了。不與大道為友,怎么能感化別人呢?”老子說道:“可以了,你已經(jīng)領悟大道了。”
評析
這是《天論》的第七節(jié)。在這一節(jié)中,老子告訴孔子《六經(jīng)》乃先王陳跡,非“所以跡”,進一步批判先王之治。并指出唯有順應自然變化才能教化他人。
老聃首先針對孔子所宣揚的六經(jīng)批評道:“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老聃將六經(jīng)比作“先王之陳跡”,而將“先王之道”比作“所以跡”,也即下文的“履”。而“先王之陳跡”與“先王之道”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就像“足跡”與“鞋子”的關系一樣。孔子死守“先王之陳跡”,自以為得先王之道,不知變通如此,固陋可笑。“足跡”還是那個足跡,而“鞋子”換了一雙又一雙,二者如何能等同呢?
接著老聃以比喻的方式,論述唯有順應自然變化才能教化他人。“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于上風,雌鳴于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物各不同,化育方式各不相同,萬物各有自性,任物自化,人力不可強為。因為“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只有順其自然變化,才能領悟大道;只有領悟大道,才能“無自而不可”,否則便會“無自而可”。只有到了“無自而不可”的境界才能“與化為人”,也只有“與化為人”,才能“化人”。
秋水第十七節(jié)選
原文
莊子釣于濮水[1],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2],曰:“愿以境內(nèi)累矣[3]!”莊子持竿不顧[4],曰:“吾聞楚有神龜[5],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6]。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
注釋
[1]莊子釣于濮水:濮水,水名,在今安徽芡河上游。
[2]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往先焉,前去向莊子先行傳達自己的意思。
[3]愿以境內(nèi)累矣:境內(nèi),國內(nèi),此處指國事。累,有勞。
[4]莊子持竿不顧:顧,回頭看。不顧,不加理睬。
[5]吾聞楚有神龜:龜,古人用龜殼占卜吉兇,認為非常靈驗,可以通神,故稱神龜。
[6]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巾,纏束或覆蓋的織品。笥,盛裝物品的長方形竹箱。巾、笥,這里均用作動詞。
[7]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貴,顯示貴重。曳,拖。涂,泥。
譯文
莊子在濮水垂釣,楚王派大夫二人前往,向莊子先行表達自己的意思,說:“希望以國事有勞先生。”莊子手持魚竿,頭也不回地說:“我聽說楚國有一神龜,已經(jīng)死了三千多年了,楚王把他包上巾帛,裝入竹箱,珍藏在廟堂之中。請問這一神龜是愿意為了留下龜殼顯示尊貴而死呢,還是愿意在泥中拖著尾巴活著呢?”兩位大夫說:“愿意在泥中拖著尾巴活著。”莊子說:“那好,你們走吧!我要在泥中拖著尾巴活下去。”
評析
這則故事節(jié)選自《秋水》第五節(jié),反映了莊子不愿做官而損害其自然真性,申發(fā)“無以得殉名”之意。
莊子崇尚自然,追求自由,在本文中,莊子以比喻的方式,“吾將曳尾于涂中”,表明莊子寧可以清貧淡泊自處,也不愿應楚王之邀的心志,表現(xiàn)了他對獨立人格精神自由的追求。
原文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1]。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 [2],子知之乎?夫鹓,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3]。于是鴟得腐鼠[4],鹓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注釋
[1]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惠子,惠施,名家的代表人物,莊子的朋友。相,官名,相當于后世的宰相,此處用作動詞。
[2]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鹓(yuānchú),鳳凰之類的鳥。
[3]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練食,竹子的果實。醴泉,甜美的泉水。
[4]于是鴟得腐鼠:于是,在這個時候。鴟(chī),貓頭鷹。
譯文
惠子做了梁國的宰相,莊子去拜見他。有人對惠子說:“莊子此來,要取代你做梁國的宰相。”于是惠子非常恐慌,在國都之中搜了三日三夜。之后,莊子前去拜見惠子,說:“南方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鹓,你知道這種鳥嗎?鹓從南海出發(fā)飛往北海,非梧桐不棲,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正在這時,有個貓頭鷹得到一只腐爛的老鼠,鹓正好從空中飛過,貓頭鷹抬頭盯著鹓怒喝道:‘嚇!’現(xiàn)在你要拿你的梁國來怒喝我嗎?”
評析
這則故事選自《秋水》第六節(jié)。在這一節(jié)里,莊子將自己比作鹓,而將惠子比作鴟,將功名富貴比作腐鼠。在此,莊子無意于貶損惠子,只是借此表明自己鄙視功名利祿的心志,表現(xiàn)莊子追求自由無礙、自由無待的人生境界。
原文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1]。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2],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3],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4]。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釋
[1]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濠,水名,在今安徽鳳陽境內(nèi)。
[2]儵魚出游從容:儵,通“鯈”。鯈(tiáo)魚,白條魚。
[3]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全,完全可以肯定。
[4]請循其本:循,追溯,回。本,開始,指原來的問話。
譯文
莊子與惠子在濠梁之上游覽。莊子說:“魚兒游得這么悠閑自得,這說明魚兒很快樂啊。”惠子說:“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兒快樂?”莊子說:“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兒快樂?”惠子說:“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魚兒快樂。而你本來也不是魚,所以,你不知道魚兒快樂,是完全可以肯定的。”莊子說:“請你回到你開始所說的話。你說‘你怎么知道魚兒快樂’這樣的話,就說明你已經(jīng)知道我知道魚兒快樂才問我。我是從濠梁之上知道魚兒快樂的。”
評析
這一部分節(jié)選自《秋水》第七節(jié)。寫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辯論魚樂之事。寫出莊子與惠子在觀魚時的不同心態(tài)。
惠子作為名家的代表人物,注重分析,對于事物有一種尋根究底的認知態(tài)度,重在知識的探討。而莊子作為道家的代表人物,注重感受,對外界的認識帶著欣賞的態(tài)度。所以對于水中的游魚,莊子看到的是“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這與他追求自由無礙、自然無待的哲學境界有關;而惠子所關心的是莊子怎么能知道魚兒快樂的道理,這與他探求未知知識的邏輯事理有關。所以二人的爭論注定是沒有結果的。最后只能以莊子偷換命題偷巧取勝作結,給后人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話。
至樂第十八節(jié)選
原文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1],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2]。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3],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4]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5],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6]。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7],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8]。”
注釋
[1]莊子妻死,惠子往吊之:吊,吊唁、慰問。
[2]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方,正。箕踞,臀部著地,兩腿伸直岔開而坐,形似簸箕。在古代,箕踞是一種不拘禮俗的坐姿。鼓盆,敲著盆。
[3]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人,指莊子的妻子。居,同床共枕。長子,生兒育女。老,年老。足,夠忍心。
[4]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是,此人,指莊子的妻子。概,通“慨”,感觸傷心。
[5]雜乎芒芴之間:芒芴,同恍惚,指大道。
[6]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相與為,猶言就好像。
[7]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偃然,安然仰臥的樣子。巨室,指天地之間。噭噭(jiǎo)然,痛哭的樣子。
[8]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命,自然。止,停止哭泣。
譯文
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吊唁,莊子卻箕踞而坐,敲著瓦盆唱歌。惠子說:“你跟妻子同床共枕,生兒育女,如今年老身死,你不哭已夠忍心了,又敲著瓦盆唱歌,不是太過分了嗎?”莊子說:“不能這樣說。我的妻子她剛死的時候,我怎么能不傷心呢?然而想起她未生之前,本無生命;不僅沒有生命,而且本無形體;不僅沒有形體,而且本無氣息。混雜于恍惚變化的境界之間,經(jīng)過變化才有了氣息,氣息變化才有了形體,形體變化才有了生命。如今又經(jīng)變化走向死亡。這就像春夏秋冬四季的運行一樣自然。我的妻子已經(jīng)安然地躺臥在天地之間,而我卻嗚嗚地跟著痛哭,我認為這樣不通自然之理,所以停止哭泣。”
評析
這則故事選自《至樂》第二節(jié),反映了莊子的生死觀,認為生死不過是氣的聚散,是合乎自然規(guī)律的變化,因此不必悲傷。
莊子認為,人的生死,是自然變化的結果。“察其始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人生于無,無氣,無形,無生,可以說,人在未生之前,一無所有。后來“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經(jīng)過自然變化,又回歸到未生之前的狀態(tài)。這整個的過程,是自然變化的結果,“是相與為春夏秋冬四時行也”。因此,面對死亡,應該以平和的心態(tài)對待,沒有必要悲傷。死亡,就像遠行的游子回家一樣。
人應該熱愛生命,更應該正視死亡,這樣才能活出生命的尊嚴,當大限來臨之際,應該以超然的心態(tài)待之。如果貪生拍死,將被莊子所恥笑。
原文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1],髐然有形[2],撽以馬捶[3],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4]?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5]?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6]?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7]?”于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8]。
夜半,髑髏見夢[9]曰:“向子之談者似辯士[10]。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11],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12]?”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13],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14],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15],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頞[16]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注釋
[1]見空髑髏:髑髏(dúlóu),死人頭骨。
[2]髐然有形:髐(xiào)然,空枯的樣子。
[3]撽以馬捶:撽(qiào),旁擊。捶,通“箠”,馬鞭。
[4]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失理,背理、逆理。為此,成為這樣,指招致誅殺。
[5]將之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連詞,還是。斧鉞之誅,被斧鉞所殺。
[6]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不善之行,不法行為。遺,留給。丑,恥辱。
[7]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春秋,年紀。故,老。
[8]于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卒,完畢。援,拉。
[9]髑髏見夢:見楚,即現(xiàn)夢、托夢。
[10]向子之談者似辯士:向,剛才。談者,所談的話。辯士,善辯的人。
[11]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視,看、考究、玩味。累,拖累。
[12]子欲聞死之說乎:說,論說,道理。
[13]從然以天地為春秋:從然,即“縱然”,從,通“縱”。
[14]吾使司命復生子形:司命,主管生命之神。
[15]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反,通“返”。閭里,里巷鄰居。知識,相識相好。
[16]髑髏深蹙:深(pín),緊皺眉頭。蹙(cù)(è),緊縮鼻梁。
譯文
莊子前往楚國,看見一個空空的骷髏,雖然中空,但依然成形。莊子用馬鞭敲了敲,于是問骷髏道:“老先生是貪生背理而招致亡身的呢?還是有亡國之禍,斧鉞加身而亡呢?或者是有不法行為,愧對父母妻兒之羞而亡呢?或者是有饑寒之災而亡呢?或者是年紀老大而亡呢?”說完這番話之后,拿過骷髏,枕著睡下了。
到了半夜,骷髏托夢說:“從您剛才所說的話來看,你好像是個善辯的人。細想你所說的話,都是人生的拖累,人死之后,就沒有這些拖累了。你想聽聽有關死后的道理嗎?”莊子說:“是。”骷髏說:“人死之后,在上無君,在下無臣,也無四季冷暖變化之事。死后是那么快樂,縱然與天地同壽,就是南面稱王的快樂,也不能勝過。”莊子不信,說:“我讓司命之神再生你的形體,讓你長出骨肉肌膚,讓你回到你的父母、妻子、鄰里、相識那里,你愿意嗎?”骷髏緊皺眉頭、縮著鼻梁,說道:“我怎么能放棄南面稱王的快樂而再受人間的辛勞呢?”
評析
這則故事選自《至樂》第四節(jié)。通過莊子與空骷髏的對話,寫出了人生的種種患累。
我們應該明確地認識到,莊子并不悲觀厭世,莊子也并不是對人們進行誤導,誘導人們向往死亡。莊子只是想打通生死的界限,使人們以一種超然的心態(tài)坦然看待生死,生而何歡?死而何悲?人生有太多的羈絆,束縛人的天性,而死亡未必像人們想象得那么恐怖。骷髏之所以說:“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不過是為了襯托人生之累而已。況且在莊子的心目中,生與死本來就是一回事,不過是生命的兩種表現(xiàn)形式而已。
山木第二十節(jié)選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1],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2]。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3]。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4]。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
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5],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6]。無譽無訾[7],一龍一蛇[8],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9]。一上一下[10],以和為量[11],浮游乎萬物之祖[12]。物物而不物于物[13],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nóng)、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14]:合則離[15],成則毀[16],廉則挫[17],尊則議[18],有為則虧[19],賢則謀[20],不肖則欺[21]。胡可得而必乎哉[22]!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xiāng)乎[23]!”
注釋
[1]見大木:看見一棵大樹。木,樹。
[2]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止,停止。取,伐取。
[3]舍于故人之家:舍,寄宿。故人,朋友。
[4]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童仆。雁,鵝。烹,亦作“饗”,款待。
[5]似之而非也:似乎有道但并非有道。
[6]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乘,因循、隨順。道德,指自然。浮游,游于虛無之境。
[7]無譽無訾:譽,稱譽。訾(zǐ),毀謗。
[8]一龍一蛇:意為時隱時現(xiàn)。龍蛇,取其屈伸無定、隨時變化之意。
[9]而無肯專為:無肯,不肯。專為,專執(zhí)一端。
[10]一上一下:一進一退。
[11]以和為量:和,順,順隨自然。量,準則、法度。
[12]浮游萬物之祖:萬物之祖,即萬物的根源。
[13]物物而不物于物:物物,主宰萬物。不物于物,不被萬物主宰。
[14]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情,情狀。倫,類。傳,變化。
[15]合則離:合,聚合。離,分離。
[16]成則毀:成,成功。毀,毀敗。
[17]廉則挫:廉,正直。挫,摧折。
[18]尊則議:尊,尊崇。議,非議。
[19]有為則虧:有為,有所作為。虧,虧損。
[20]賢則謀:賢,賢能。謀,遭人暗算。
[21]不肖則欺:不肖,不賢、愚笨。欺,受人欺辱。
[22]胡可得而必乎哉:胡,何、怎么。必,偏執(zhí)一端。
[23]其唯道德之鄉(xiāng)乎:唯,只有。鄉(xiāng),境界。
譯文
莊子走在山中,看見一棵大樹,枝葉茂盛,然而伐木者停在這棵大樹的旁邊而不砍伐。詢問其中的緣故,伐木者說:“這棵大樹沒有什么用處。”莊子說:“此樹因為不成材而得以享盡它的天年的吧。”
莊子從山中出來之后,住在朋友家里。朋友非常高興,讓童仆殺鵝來款待莊子。童仆請示道:“其中一只鵝會鳴叫,其中一只鵝不會鳴叫。請問殺哪一只?”主人說:“殺哪只不會鳴叫的。”
第二天,弟子向莊子問道:“昨日山中之樹,因為不成材得以享盡天年,如今主人之鵝,因為不成材而被殺死。先生將處于什么境況之中呢?”莊子笑道:“我將處在成材與不成材之間。成材與不成材之間,看起來似乎有道,其實并非有道,所以,并不能免除人生之累。至于隨順自然而遨游虛無之境,卻不是這樣。沒有稱譽,也沒有毀謗,如龍蛇一樣時隱時現(xiàn),隨時令的變化而變化,而不肯偏執(zhí)一端。一進一退,都以隨順自然為準則,遨游在萬物的源頭。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左右,那么,怎么能受外物的拖累呢?這就是神農(nóng)、黃帝的處世法則。至于萬物的情狀、人類的變化卻不是這樣:有聚合就有離散,有成功就有毀壞,廉直就會受挫,尊崇就會受人非義,有所作為就會虧損,賢能就會遭人暗算,愚笨就會受人欺負。怎么能夠?qū)?zhí)一端呢?可悲啊,弟子們記住,要免遭人間之累,大概只有進入自然無為的大道境界吧!”
評析
這段選自《山木》的第一節(jié)。通過莊子與弟子的對話,寫“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和“主人之雁以不材死”,以及“材與不材之間”“未免乎累”的種種情況,說明在現(xiàn)實社會中,遠害全身之難。
現(xiàn)實社會有太多的束縛,若以“萬物之情,人倫之傳”作為處世的法則,根本無法免除人生患累。因為現(xiàn)實社會“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進退維谷,動輒得咎。但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因為因循道德浮游虛無之境就會“無譽無訾”、“與時俱化”,就會“物物而不物于物”,也就沒有人生之累,左右逢源,處處適意。
這則寓言,莊子為人們明哲保身,開了一劑良方,那就是“其唯道德之鄉(xiāng)乎”。
外物第二十六節(jié)選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jiān)河侯[1]。監(jiān)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2],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3]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4]。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5]。周問之曰:‘鮒魚來[6]!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7]。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8]?’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9],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10],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11],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12]!’”
注釋
[1]故往貸粟于監(jiān)河候:監(jiān)河候,監(jiān)河之官。
[2]我將得邑金:邑金,封邑之地的賦稅。
[3]莊周忿然作色曰:忿然,生氣的樣子。作色,改變臉色。
[4]有中道而呼者:中道,半路。
[5]有鮒魚焉:鮒魚,鯽魚。
[6]鮒魚來:來,語助詞,相當于“啊”。
[7]東海之波臣也:波臣,波浪之臣,即水族成員。
[8]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豈,是不是,莫非。活,使動用法。
[9]激西江之水而迎子:激,引發(fā)。
[10]吾失我常與:常與,常相依賴。此處指水。
[11]我得斗之水然活耳:然,就。
[12]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曾,還。肆,店鋪。
譯文
莊周家貧,所以去向監(jiān)河候借糧。監(jiān)河候說:“好。我就要得到封地的稅金,將借給你三百金。行嗎?”莊周氣得變了臉色,說:“我昨天來的時候,半路上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車轍之中,有一條鯽魚。我問它說:‘鯽魚啊,你是做什么的呀?’鯽魚說:‘我是東海的水族,您是否有一點水來救活我呢?’我說:‘好。我要到南方游說吳越之王,引西江之水來迎你,行嗎?’鯽魚氣得變了臉色,說:‘我失去了我賴以活命的水,我無存身之處。我得到一點點水就能活命,你竟然說出這樣的話,還不如早點到賣干魚的店鋪找我。’”
評析
這則故事節(jié)選自《外物》第二節(jié)。這則故事通過鯽魚的故事,說明“道”的重要性。道之于人,如水之于魚。魚離開了水,就無法生存。人離開了道,就不成其為人,因為人喪失了道,也就喪失了自然天性。喪失了自然天性的人還是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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