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記》原著導讀
樂本
凡音[1]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2]。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3]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
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4]以殺[5];其樂心感者,其聲啴[6]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7],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8]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9]。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怗懘[10]之音矣。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陂[11],其官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迭[12]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
鄭衛之音[13],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14]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15]者也。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16]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是故,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知樂,則幾于禮矣。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
是故樂之隆,非極音[17]也;食饗之禮,非致味[18]也。《清廟》[19]之瑟,朱弦而疏越[20],一倡而三嘆,有遺[21]音者矣。大饗之禮[22],尚玄酒[23]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24]好惡而反[25]人道之正也。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26],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27]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
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衰麻[28]哭泣,所以節喪紀[29]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昏姻[30]冠笄[31],所以別男女也;射[32]鄉[33]食饗,所以正交接也。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
注釋
[1]音:有一定曲調的聲。
[2]聲:由人的發音器官所發出的自然的聲音。
[3]樂:有曲調、有旋律、有主題并伴有舞蹈的音樂。
[4]噍:急促。
[5]殺(shài):衰微。
[6]啴(chǎn):寬舒。
[7]文:節奏。
[8]安:安詳。
[9]乖:乖謬
[10]怗懘(zhānchì):不和諧的意思。
[11]陂(bì):傾頹。
[12]迭:交相、交互。
[13]鄭衛之音:指春秋時期鄭、衛兩地的音樂,古人認為鄭衛之間的音樂皆非雅正之聲,而是放縱不知節制之音。
[14]桑間濮上:本是衛國地名,古人認為桑間濮上的音樂是靡靡之音。
[15]倫理:人倫和物理。
[16]審:分辨。
[17]極音:最好聽的音樂。
[18]致味:獻上美味。
[19]《清廟》:是周人祭祀文王的樂章,以瑟伴奏。
[20]朱弦而疏:絲或布帛用水煮過就叫做練。朱弦就是用水煮過并染成紅色的熟絲做的琴弦,據說這樣的弦彈奏出的聲音較低沉,而未經水煮的絲做成的琴弦彈出的聲音較清越。越:瑟底面上的小孔,孔疏則發出的聲音遲緩。
[21]遺:“遺音”及下文“遺味”之“遺”,是遺失不在,意思是不在乎音和味。
[22]大饗之禮:是諸侯在宗廟里祭祀祖先所用的禮,又叫祫(xiá)祭。祫祭,合祭諸父祖之神。
[23]玄灑:清水。
[24]平:調節。
[25]反:通“返”,回。
[26]知知:前一“知”字為“智”,指心智;后一“知”為感知,知曉。
[27]淫泆(yì):也作“淫佚”,放蕩。
[28]衰麻:指喪服。
[29]喪紀:喪事。
[30]昏姻:即“婚姻”,“昏”同“婚”。
[31]冠笄(jī):指男女成年禮。
[32]射:大射禮。
[33]鄉:鄉飲酒禮。
譯文
大凡“音”的形成,是人有所觸動而產生的。人心之所以有所觸動,是因為被外物所感。人心被外物所感而動,于是就表現在口中所發出的“聲”上。口里所發出的“聲”互相呼應,于是便發生變化,變化便會使“聲”形成一定的節奏,這種帶有一定節奏的“聲”便叫做“音”。把這樣的“音”按照一定的順序排列起來,并用樂器為它伴奏,又使人手持干戈羽旄隨著節奏舞蹈,這種形式便叫做“樂”。
“樂”,是由“音”產生的。它的本原在于人心被外界事物所觸動,因此,人們被外界事物觸動而產生悲哀之情,所發出的“聲”就急促面衰微;被外界事物觸動而產生快樂之情,所發出的“聲”就寬宏而舒緩;被外界事物觸動而產生歡喜之情,所發出的“聲”就悠揚而舒暢;被外界事物觸動而產生憤怒之情,所發出的“聲”就粗暴而凌厲;被外界事物觸動而產生恭敬之情,所發出的“聲”就正直而清亮;被外界事物觸動而產生愛憐之情,所發出的“聲”就平和而溫柔。這六種情況,并非人的本性,而是被外界事物所感而萌動產生的。因此,先王對于觸動人的思想感情的外界事物是非常慎重的。所以用“禮”引導人們的志向,用“樂”調和人們的聲音,用“政”統一人們的行為,用“刑”預防人們的奸心。禮樂政刑,它們的目的是一致的,就是統一人們的思想,提出治理天下的措施。
大凡“音”,是從人心中產生的。心中的情思有所觸動,于是就反映在所發出的“聲”里。“聲”形成一定的節奏曲調,這樣的“聲”便叫做“音”。因為“音”是從人心中產生的這個緣故,太平盛世的音安詳而快樂,表明太平盛世的政治平和;動亂時代的音怨恨而憤怒,表明動亂時代的政治乖謬;亡國之世的音悲哀而憂愁,表明亡國之世的百姓困苦。由此看來,聲音的喜怒哀樂,與政治是相通的。
五音中的宮象征君,商象征臣,角象征民,徵象征事,羽象征物。五音不亂,就不會出現不和諧的音符。如果宮音混亂,音調就顯得渙散,說明君王驕橫;如果商音混亂,音調就顯得傾頹,說明官員敗壞;如果角音混亂,音調就顯得憂傷,說明百姓怨恨;如果徴音混亂,音調就顯得悲哀,說明工作辛勞;如果羽音混亂,音調就顯得危急,說明財用匱乏。如果五音皆亂,交相沖突,這樣的音叫做“慢音”。如此的話,那么離國家滅亡就沒有幾日了。
鄭衛之音,是亂世之音,跟“慢音”相近。桑間濮上,是亡國之音,說明政治混亂,百姓流離,欺君罔上,徇私舞弊而不可遏止。
大凡“音”,是從人心中產生出來的,而“樂”,是與人倫事理相通的。因此只知道自然的“聲”而不知道有節奏的“音”,禽獸就是這樣的;只知道有節奏的“音”而不知道與人倫事理相通的“樂”,百姓就是這樣的;只有君子是能懂得與人倫事理相通的“樂”。因此,分析自然發出的“聲”就可以了解有節奏的“音”,分析有節奏的“音”就可以了解與人倫事理相通的“樂”,分析與人倫事理相通的“樂”就可以了解反映國情的國政民風。了解了反映國情的國政民風,治理國家的措施也就完備了。所以,不懂自然發出的“聲”的人不能跟他討論有節奏的“音”,不懂得有節奏的“音”的人,不能跟他討論與人倫事理相通的“樂”。如果懂得了“樂”,就差不多懂得禮了。在禮樂上皆有所得,叫做有德。所謂“德”,就是“得”。
因為這個緣故,最高境界的“樂”,并非極其好聽的“音”;祭祀宗廟的食饗之禮,并非獻上極其可口的美味。演奏《清廟》時所用的瑟,以水煮染紅的熟絲為弦,瑟底面上的小孔排得很稀,奏出的音符低沉而遲緩,一人領唱三人伴唱,唱出的歌聲單調而蒼白,可見,《清廟》演奏的目的不在于音樂是否好聽。諸侯祭祀祖先的大饗之禮,將清水擺在上位,俎中盛著沒有做熟的生魚,羹汁也未經調和,可見,擺放祭品的目的不在于祭品的是否美味。因此,先王制定禮樂,并非用它來極享口腹耳目之欲,而是用它來教導人們調節好惡之情而回到正確的人道上來。
人初生的時候是沉靜的,這是人的天然本性;后來被外物所感而變得躁動,這是因為天性中產生了欲望。外物來到眼前,人的心智能夠感知,感知以后好惡之情就會形成。好惡之情在內心沒有節制,知覺所感知的外物在外誘惑,如果不能反躬自省,那么人的天性就會消滅了。觸動人心的外物無窮無盡,而人的好惡之情不加節制,這樣,外物到來人就會被外物異化。人被外物異化以后,就會喪失天性而極盡人欲。于是就會產生悖逆詐偽的想法,作出淫佚作亂的事情。因此,強者凌弱,眾者虐寡,智者詐愚,勇者欺怯,有病不得治療,老幼孤獨的人無處安身,等等。這是社會大亂的根由。
因此先王制定禮樂,就是為了節制人們的好惡之情。如喪服的形制和哭泣的方式,是用來節制喪事的;鐘鼓干戚等樂器和舞具,是用來調和安樂的;婚姻和男女成年所舉行的儀式,是用來區別男女的;大射禮、鄉飲酒禮、食禮、饗禮等禮儀,是用來端正人們的交往的。禮是節制人心的,樂是調和人聲的,用政治來推行治國的各項措施,用刑法來預防人們的各種奸邪。禮樂政刑通達四方而不相互沖突,那么王道的政治局面就形成了。
評析
《樂本》顧名思義,就是“樂”的本原,也就是“樂”的起源。為了闡明“樂”的起源,《樂本》首先從音、聲、樂三者之間的關系入手進行探討。所謂“聲”,即人的發音器官發出的聲音;所謂“音”,指帶上一定節奏的聲;把一系列的“音”按照一定的順序排列起來,以樂器伴奏,手執干戚羽旄而舞,便成了“樂”。需要注意的是,先秦時期的“樂”不同于今天的音樂,先秦時期的“樂”是詩、樂、舞三位一體的統一。
推求“樂”的本原,《樂本》明確指出“樂”之“本”在“人心之感于物”,特別強調一個“感”字。人心被各種不同的外物觸動之后,便會產生各種不同的情感,如“哀心”“樂心”“喜心”“怒心”“敬心”“愛心”等。“情動于中,故形于聲”,心中產生了不同的感情,就要用不同的聲音把它表達出來,“樂”便這樣產生了。
但是,外物觸動人心產生的各種情感,并非人的本性,而是“感于物而后動”,是“情”。“性”是內在的,表現為“靜”;“情”是外在的,表現為“動”。既是外在的,“樂”所反映的內容可謂五花八門、魚龍混雜,如從個人感情而言,可以表現哀心,樂心、喜心、怒心、敬心、愛心。從社會層面而言,“樂”可以是治世之音、亂世之音、亡國之音等。
正因為“情”是“感于物而動”的產物,“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人心由于受到外物的影響,而產生好惡之情。內心對好惡之情不加節制,外部有外物的誘惑,如果不反躬自省,人的天性就會泯滅了。天良泯沒之后,人的欲望就會膨脹,于是便會產生許多社會問題,諸如強者凌弱,眾者虐寡,智者詐愚,勇者欺怯,有病不得醫治,老弱孤獨的人無處安身,等等,活脫脫一幅人間地獄圖。
為了防止出現這樣的社會問題,先王制定禮樂制度,制約人們的好惡之情。“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
這大概就是“樂”產生的原因吧。
樂論
原文
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1],禮勝則離[2]。合情[3]飾貌[4]者,禮樂之事也。禮義立,則貴賤等矣;樂文同,則上下和矣;好惡著[5],則賢不肖別矣。刑禁暴,爵舉賢,則政均矣。仁以愛之,義以正之,如此則民治行矣。
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6]。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暴民不作,諸侯賓服[7],兵革不試,五刑不用,百姓無患,天子不怒,如此則樂達矣。合父子之親,明長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內,天子如此,則禮行矣。
大樂與天地同和[8],大禮與天地同節[9]。和,故百物不失[10];節,故祀天祭地。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如此,則四海之內合敬同愛矣。禮者殊事,合敬者也;樂者異文,合愛者也。禮樂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沿也。故事與時并,名與功偕。
故鐘鼓管磬[11],羽籥干戚[12],樂之器也。屈伸俯仰,綴兆[13]舒疾,樂之文也。簠簋俎豆[14],制度文章,禮之器也。升降上下,周還[15]裼襲[16],禮之文也。故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明圣者,述作之謂也。
樂者天地之和[17]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18];序,故群物皆別。樂由天作,禮以地制。過制則亂[19],過作則暴[20]。明于天地,然后能興禮樂也。
論倫[21]無患,樂之情也;欣喜歡愛,樂之官[22]也。中正無邪,禮之質也;莊敬恭順,禮之制也。若夫禮樂之施于金石,越于聲音,用于宗廟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則此所與民同也。
注釋
[1]流:放任失敬,不講尊卑。
[2]離:疏離不合。
[3]合情:調和內在的感情。
[4]飾貌:修飾外在的行為儀態。
[5]著:著,顯著,分明。
[6]文:文飾,文采。
[7]賓服:臣服。
[8]和:和諧、調和。
[9]節:節制、節律。
[10]不失:不失其本性。
[11]鐘鼓管磬:泛指演奏時所用的樂器。
[12]羽籥干戚:泛指舞蹈時所用的舞具。籥,讀yuè。
[13]綴兆:綴,舞位的標志;兆,舞位的界域。綴兆,指舞者進退的位置。
[14]簠簋俎豆:均為盛放食物的器具。簠簋(fǔ guǐ):盛放黍稷稻粱的竹制器具;俎(zǔ),盛放牲體的食器;豆,盛放肉的食器。
[15]周還:周旋,環繞轉體。
[16]裼襲:古代的禮服制度。裼(xī),指袒開外衣而露出部分里衣,不裼則為襲。禮盛時以襲為敬,禮不盛時以裼為敬。
[17]和:和氣。
[18]化:化生。
[19]亂:混亂。
[20]暴:亂、混亂。
[21]倫:倫理。
[22]官:功能、職能。
譯文
樂的功能是使人情感認同,禮的作用是使人區分貴賤。情感認同使人互相親近,區別貴賤使人互相尊重。但是用樂過度,就會使人輕慢不敬;講禮過度,就會使人疏離不合。調和感情和修飾儀容,是禮樂的功能。禮儀確立了,貴賤的等級也就確立了;樂的形成統一了,上下之間就和睦了。善惡的標準明確了,賢人和不賢之人就能區別了。用刑法禁止殘暴,用爵位推舉賢良,那么政治就公正清明了。用仁愛來愛護百姓,用正義來匡正百姓,這樣,百姓得到治理的局面就可以實現了。
樂從內心產生,禮在外貌體現。樂從內心產生,所以顯得沉靜;禮在外貌體現,所以顯得斯文。盛大的樂一定平易,隆重的禮一定簡約。樂教深入人心,就沒有怨恨;禮教通行天下,就不會紛爭。所謂的禮讓而治理天下,說的就是禮樂的效用啊。暴民不起,諸侯臣服,兵革不使,五刑不用,百姓無災難,天子不發怒,像這樣,就是樂教深入人心了。融洽父子之間的親情,明確長幼之間的秩序,來使四海之內的人們相互尊敬,天子如果能夠如此,就是禮教通行天下了。
盛大的樂與天地一樣和諧,隆重的禮與天地一樣規矩。由于和諧,所以萬物不會失其本性;由于規矩,所以人們要祭祀天地。明有禮樂相助,暗有鬼神相佑,像這樣,四海之內的人們就會相敬相愛了。禮的儀式雖然不同,但都是叫人相敬的;樂的形成雖然不同,但都是叫人相愛的。禮樂的實質是相同的,所以圣明的君王沿襲禮樂。因而禮的儀式與時代相符,而樂的名稱與功業相稱。
所以鐘鼓管磬、羽籥干戚,是奏樂的器具;屈伸俯仰,前后快慢,是樂的表現形式。簠簋俎豆、規格花紋,是行禮的器具;上下升降、轉身行走以及是否袒露里衣是禮的表現形式,所以說了解禮樂實質的人能夠制作禮樂,懂得禮樂形式的人能演述禮樂。制作禮樂的人叫“圣”,演述禮樂的人叫“明”。所謂“圣”與“明”,就是針對制作與演述而言的。
樂是天地和氣的象征;禮是天地秩序的體現。有了和氣,所以百物皆得以化生;有了秩序,所以萬物皆得以區分。樂是根據上天化育萬物的特征制作的,禮是按照大地高下有別的特征制作的。制禮錯誤,就會發生混亂;作樂失誤,就會出現動亂。只有明白了天地之道,才能制作禮樂。
論而合乎倫理,對社會無害,是樂的實質;奏樂能使人產生欣喜歡愛之情,是樂的功能。符合中正之道,沒有邪僻,是禮的本質;推行禮法,能使人恭順,是禮的作用。至于禮樂被君王通過鐘聲,奏出聲音用來祭祀宗廟社稷,事奉山川鬼神,這卻與民眾是相同的。
評析
《樂論》將禮、樂對舉,論述禮、樂的區別,進而論述禮、樂各自的社會功能。
禮、樂雖然常常并舉,但其實是兩回事,二者之間有很大的不同,有時甚至是相對的。如“樂者為同,禮者為異”,樂的功能是使人在情感上認同,而禮是使人在貴賤上區分,二者的功能不同。“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樂從內心產生,所以沉靜;禮在外貌體現,所以文雅。二者的起源和特征不同。“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樂教深入人心,就沒有怨恨;禮教通行天下,就不會紛爭。推行樂教禮教的結果不同。“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二者取法的對象不同,樂取法天地的和氣,所以化育萬物;禮取法天地秩序,所以區分萬物。可以看樂與禮有著很大的不同。
雖然禮樂差別如此之大,但二者在上古社會同屬教化人民的重要工具,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所謂“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可以使人相親,禮可以使人相敬;“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最終便可實現“暴民不作,諸侯賓服,兵革不試,五刑不用,百姓無患,天子不怒”的和樂社會。同時又可實現“合父子之親,明長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內”的有序社會。可見禮樂的社會功能不可謂不大。
禮樂的社會功能雖然很大,但也不能過度使用,否則,就會走向事情的反面。“樂勝則流,禮勝則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由此看來,這里面包含有儒家的“中庸”思想。
樂禮
原文
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其功大者其樂備,其治辯[1]者其禮具。干戚之舞,非備樂也;孰亨[2]而祀,非達禮也。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樂極則憂,禮粗則偏矣。及夫敦樂而無憂,禮備而不偏者,其唯大圣乎!
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3],合同而化,而樂興焉。春作夏長,仁也;秋斂冬藏,義也。仁近于樂,義近于禮。樂者敦和[4],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故圣人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禮樂明備,天地官[5]矣。
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已陳[6],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小大殊矣。方[7]以類聚,物[8]以群分,則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則禮者天地之別也。
地氣上齊[9],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
化不時則不生,男女無辨則亂升[10],天地之情也。及夫禮樂之極[11]乎天而蟠[12]乎地,行乎陰陽而通乎鬼神,窮高極遠而測深厚。樂著大始[13],而禮居成物[14]。著[15]不息者天也,著不動者地也。一動一靜者,天地之間也。故圣人曰“禮樂云”。
注釋
[1]辯:通“遍”,遍布、遍及。
[2]孰:通“熟”。亨,通“烹”。
[3]流而不息,指天地萬物流動不居。
[4]敦和:敦厚和平,此處強調和同作用。
[5]官:各得其職。
[6]陳:成列。
[7]方:指禽獸之類。
[8]物:指草木之類。
[9]齊:躋(jī),登高。
[10]升:成,形成。
[11]極:至。
[12]蟠:猶“委”。委,托。
[13]大始:太始,指天。
[14]成物:指地,因為大地生成萬物,所以將大地稱為成物。
[15]著:顯示。
譯文
帝王功業成就作樂,國家安定制禮。那些功業大的帝王,所作之樂完備;那些安定范圍廣大的社會,所制之禮具體。手執干戚而舞,并非完備的樂;烹熟三牲而祀,并非完備的禮。五帝時代不同,樂不相沿;三王社會各異,禮不相襲。樂太講究就會產生憂慮,禮過粗疏就會發生偏差。至于極愛樂卻不會產生憂慮,極講禮卻不會發生偏差,大概只有大圣人才能做到吧。
天高地低,萬物分布千差萬別,而禮就是根據這種差別制定推行的;天地二氣流動不息,融合變化而產生萬物,而樂就是仿照這種融合而產生興起的。春生夏長,這是仁;秋收冬藏,這是義。仁跟樂相近,義跟禮相近。樂的特點是敦厚平和,遵循神的意志而順從天道;禮的特點是辨別義理,遵循鬼的精神而順從地道。所以圣人作樂來順應上天,制禮來配合大地。禮樂明晰而完備,天地就各盡其職了。
天尊地卑,君臣之間的關系就確定了。地形高低陳列,貴賤之間的地位就確定了。運動和靜止有一定的規律,大小之間的不同就確定了。動物以類相聚,植物以群而分,那么萬物的天性稟賦就各不相同了。天上的日月星辰成為天象,地上的山川河流成為地形。像這樣,所謂的禮,就是要反映天地之間的區別。
地氣上升,天氣下降,陰陽相交,天地相激,用雷霆來鼓動,用風雨來振奮,用四季來運作,用日月來照耀,萬物便化育產生了。像這樣,所謂的樂,就是要反映天地之間的和氣。
如果化育不遵天時,就不會生成萬物;如果男女無別,就會造成混亂。這是自然的規則。至于禮樂,上至于天,下接于地,與陰陽同在,跟鬼神相通,可以到達極高極遠之處,可以探測極深極厚之所。樂居于上天,禮居于大地。昭示運動不息的是上天,顯示靜止不動的是大地。有動有靜的,是天地之間的萬物。所以圣人常說禮樂如何如何。
評析
《樂禮》論禮樂與社會、天地、自然的關系。
禮樂與社會的關系集中體現在“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意即君王在功業成就之后作樂,在國家安定之后制禮。由此看來,禮樂是國家政治生活的反映,不同的時代,就有不同的禮樂,“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可見禮樂與社會生活、政治生活關系非常密切。禮樂具有極其重要的認識價值。
而禮樂與天地之間的關系更為密切,因為禮樂本來就是取法天地,根據天地的規則制作的。“天高地下,萬物殊散,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就說明了這一點。可以說禮樂反映了天地的自然特征,進而把天地人格化,所以“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此處的“從天”“從地”可以表明此“天”已不是自然的天,此“地”也不是自然的地,而是帶有人格意義的天地。所以“故圣人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也就并不奇怪了。
至于禮樂和自然的關系,《樂禮》論述得較為充分,主要抓住自然化育萬物這一點展開論述。如禮主要反映天地之間的區別,而樂主要反映天地之間的和氣。所謂的天地之別,就是自然界的萬事萬物各不相同,如“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已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大小殊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則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所謂的天地和氣,就是天地萬物化育生成。“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有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等等。談的都是禮樂和自然的關系。
樂施
原文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1],夔[2]始制樂,以賞諸侯。故天子之為樂也,以賞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時孰[3],然后賞之以樂。故其治民勞者,其舞行[4]綴遠[5];其治民逸者,其舞行綴短。故觀其舞,知其德;聞其謚,知其行也。《大章》[6],章[7]之也。《咸池》[8],備矣。《韶》[9],繼也。《夏》[10],大也。殷周之樂[11],盡[12]矣。
天地之道,寒暑不時則疾,風雨不節則饑。教[13]者,民之寒暑也,教不時則傷世[14];事者,民之風雨也,事不節則無功。然則先王之為樂也,以法治也[15],善則行象德矣。
夫豢豕為酒,非以為禍也,而獄訟益繁,則酒之流[16]生禍也。是故先王因為酒禮。壹獻之禮[17],賓主百拜,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所以備酒禍也。故酒食者,所以合歡[18]也。樂者,所以象德也。禮者,所以綴淫[19]也。是故先王有大事,必有禮以哀之;有大福,必有禮以樂之。哀樂之分,皆以禮終。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
注釋
[1]《南風》:古詩歌名。詩云:“南鳳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鳳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2]夔:舜時樂宮。夔,讀kuī。
[3]孰:通“熟”。豐收
[4]舞行:舞位的行列。
[5]綴遠:舞位的標志相隔甚遠,亦即舞者甚稀。
[6]《大章》:堯時的音樂名稱。
[7]章:通“彰”,彰顯。
[8]《咸地》:黃帝時樂名。
[9]《韶》:舜時樂名。
[10]《夏》:禹時樂名。
[11]殷周之樂:殷樂指《大濩》,周樂指《大武》。
[12]盡:到了極點。
[13]教:指樂教。
[14]傷世:損害世道人心。
[15]以法治也:以樂為治國之法。
[16]流:放縱無度。
[17]壹獻之禮,賓主百拜:獻一次酒,賓主之間行百拜之禮。
[18]合歡:交合歡樂。
[19]綴淫:綴,通“輟”,停止。淫,過度。
譯文
從前,舜制五弦之琴,用來伴奏而唱《南風》之歌,樂宮夔開始制樂,用以賞賜諸侯。所以天子制樂,就是用來賞賜有德諸侯的。如果諸侯德行盛大,政教昌隆,五谷種植合乎天時且能豐熟,然后就把樂賞賜給諸侯。所以,那些治理百姓而使百姓辛勞的諸侯,他的舞隊行列中舞者的位置相隔就遠,那是因為他得到的樂舞規模小;那些治理百姓而使百姓安逸的諸侯,他的舞隊行列中舞者的位置相隔就近,那是因為他得到的樂舞的規模大。所以只要看一看諸侯舞樂規模的大小,就可以知道他的德行的高下;只要聽一聽諸侯去世后謚號的褒貶,就可以知道他生前行事的善惡。堯時的樂《大章》,是用來彰顯堯的德行的;黃帝時代的樂《咸池》,是用來歌頌黃帝之德無所不施的;舜時的樂《韶》,是用來頌揚舜能繼承堯的德政的;禹時的樂《夏》是用來贊美禹能把舜的德行發揚光大的;殷周時代的樂是用來贊揚當時圣王能夠竭盡全力實行德政的。
天地之道,如果寒暑不當時令,就會發生疾病;如果風雨不合節氣,就會發生饑荒。教化,對于百姓來說,就像寒暑一樣,如果不合時宜,就會損害世道人心;政事,對于百姓而言,就像風雨一樣,如果不加節制,就會勞而無功。既然這樣,先王作樂,是為治國提供一種方法,如果運用得當,那么百姓的行為都能體現道德的要求了。
養豬釀酒,并非用來制造事端的,但是糾紛越來越多,都是飲酒無度產生的災禍。因此先王便制定了飲酒之禮,行一次敬酒之禮,賓主之間要相互跪拜多次,這樣就是整天飲酒也不會醉酒。這就是先王用來預防酒禍的措施。所以說,酒食是用來交合歡樂的,樂是用來表現德行的,禮是用來節制過分之舉的。因此,先王如果遇有喪葬大事,一定有禮來表達悲哀之情;遇有喜慶大事,一定有禮來表達喜悅之情。悲哀和喜悅的界限,都要以禮來限定。樂,是圣人所喜歡的,可以使民心向善。正因為樂感人至深,所以能夠移風易俗。因此圣王特別重視樂教。
評析
“樂”與天子諸侯的德行關系密切,因為“天子之為樂也,以賞諸侯之有德者也”,天子作樂,目的之一就是賞給有德的諸侯的。諸侯的德行有高有低,所賞之樂的規模有大有小,“故其治民勞者,其舞行綴遠;其治民逸者,其舞行綴短”,“故觀其舞,知其德;聞其謚,知其行也”。通過樂可以看出統治者德行的高低。堯時的《大章》,黃帝的《咸地》,舜時的《韶》,禹時的《夏》,都是歌頌他們的功德的。
《樂施》更為突出地闡述了禮樂的教化之功。教化對于社會的安定極其重要,文中指出:“教者,民之寒暑也,教不時則傷世。”所以“先王之為樂也,以法治也,善則行象德矣”,并以飲酒為例,如無節制,必生事端。于是先王制定酒禮,即使終日飲酒,也不致醉酒。飲酒小事尚且如此,大事可想而知。“是故先王有大事,必有禮以哀之;有大福,必有禮以樂之。哀樂之分,皆以禮終。”不僅如此,“樂也者,……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所以,樂教歷來受到統治者的高度重視。
樂之所以能教化人心,主要還是因為它是一種藝術形式。作為藝術,和行政命令的不同之處在于它作用于人們的情感,能夠打動人心,使人心悅誠服,以至于移風易俗。
樂言
原文
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1],而無哀樂喜怒之常[2],應感起物[3]而動,然后心術[4]形焉。是故志微[5]、噍殺[6]之音作,而民思憂;嘽諧[7]、慢易[8]、繁文簡節[9]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10]、猛起[11]、奮末、廣賁[12]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13]、肉好[14]、順[15]成、和動[16]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17]、邪散[18]、狄成[19]、滌濫[20]之音作,而民淫亂。
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21]之度數[22],制之禮義,合生氣[23]之和,道[24]五常之行[25],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26],四暢[27]交于中而發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奪[28]也。然后立之學等,廣其節奏,省其文采,以繩[29]德厚,律[30]小大[31]之稱[32],比[33]終始之序,以象事行。使親疏、貴賤、長幼、男女之理皆形見于樂,故曰:“樂觀其深矣。”
土敝則草木不長,水煩[34]則魚鱉不大,氣[35]衰則生物不遂[36],世亂則禮慝[37]而樂淫。是故其聲哀而不莊,樂而不安;慢易以犯節,流湎以忘本;廣則容奸,狹則思欲;感條暢之氣[38]而滅平和之德,是以君子賤之也。
注釋
[1]性:本性。
[2]常:不變的感情。
[3]應感起物:似應為“應物起感”。
[4]心術:心志,即思想感情。
[5]志微:細微。
[6]噍殺(shài):急促衰微。
[7]啴(chǎn)諧:寬恕和諧。
[8]慢易:緩慢平易。
[9]繁文簡節:文,形式;節,節奏。形式復雜、節奏簡單。
[10]粗厲:粗獷。
[11]猛起:開頭剛猛;奮末:結尾亢奮。
[12]廣賁:廣憤,廣大而憤怒。
[13]寬裕:寬暢。
[14]肉好:肉,玉璧的邊;好,玉璧中間的圓孔。這里用玉璧的肉好比喻音樂的圓轉而潤澤。
[15]順:順利。
[16]和動:和諧。
[17]流僻:流于邪僻。
[18]邪散:邪惡散亂。
[19]狄成:輕佻。
[20]滌濫:滌蕩放濫。
[21]稽:考核。
[22]度數:音律的度數,也即十二律的度數。
[23]生氣:陰陽之氣。
[24]道:導,引導。
[25]五常之行:金、水、火、土五行。
[26]懾:畏懼。
[27]四暢:陰、陽、剛、柔四氣暢通。
[28]相奪:互相侵奪。
[29]繩:量度。
[30]律:規范。
[31]小大:指音律高低。
[32]稱:使之適合、使之合宜。
[33]比:按一定規律排列組合。
[34]水煩:水常被攪動。
[35]氣:生氣,指陰陽二氣。
[36]遂:長成。
[37]禮慝(tè):禮邪。
[38]條暢之氣:暢達正氣。
譯文
人有血氣心智的本性,卻無喜怒哀樂之常情。隨著外物的刺激,引起內心的感受,心有所動,然后人們的思想感情才會形成。因此,當音色細微、節奏急促、情感衰微的音樂響起時,人們便會憂愁;當寬舒和諧、緩慢平易、形式復雜、節奏簡單的音樂響起時,人們便會康樂;當粗獷豪放、開頭剛猛、結尾昂揚的音樂響起時,人們便會剛毅;當清廉直率、剛勁正直、莊重誠實的音樂響起時,人們便會肅敬;當寬容、圓潤、流暢、和美的音樂響起時,人們便會慈愛;當偏邪、散亂、輕佻、放蕩的音樂響起時,人們便會淫亂。
因為這個緣故,先王作樂,以人的性情為本,考核音律的度數,并用禮義加以規范,聚合和暢的生氣,遵循五行的運行,使所作之樂陽氣勃發而不散亂,陰氣濃郁但不閉塞,使得充滿剛氣,但不至于暴怒,充滿柔氣,但不至于畏縮。陰陽剛柔四氣流暢地交融在樂中,通過演奏表現出來,各歸其位而不相侵奪。然后建立學習的等級,增加它的節奏,審查它的文采,用以衡量道德的深厚程度,規范音律高低的勻稱,排列樂章的起訖順序,來表現功業和德行。使親疏、貴賤、長幼、男女等之間的倫理關系都體現在樂中。所以說:“樂認識社會真深刻啊!”
土地貧瘠,那么草木就不能生長;水被攪動,那么魚鱉就不能長大;生氣衰竭,那么生物就不能長成;世道動亂,那么禮就邪惡,樂就過度。因此這種亂世之樂,悲哀而不莊重,快樂而不安定;散漫隨意而搞亂節奏,流連沉湎而忘了樂的宗旨。節奏寬緩的時候,就包含著奸邪;節奏急促的時候,就思慕情欲。撼動人們的暢達正氣,滅絕人們的平和天性。因此君子鄙視這樣的樂。
評析
《樂言》主要論述樂對性情的影響。
人都有血氣心智這樣的本性,所以能感知外物;但是人的喜怒哀樂之情,又不是固定不變的,完全取決于外界的刺激和影響。人既有“血氣心智之情,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所以不同的外界影響就會引發人的不同情感,正如《樂言》所言“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僻、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可見不同的樂,對人會產生不同的情感,有健康的,有不健康的;有積極的,有消極的;有正面的,有負面的。可見樂對人的性情的影響可謂大矣。
樂對人的性情影響如此之大,那么,作樂就不能不慎重。《樂言》說:“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制之禮義,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于中而發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奪也。然后立之學等,廣其節奏,省其文采,以繩德厚,律小大之稱,比終始之序,以象事行。使親疏、貴賤、長幼、男女之理皆形見于樂”,圣人作樂,慎之又慎,從方方面面考慮,要把人們的情感引到積極、健康的道路上來。
樂象
原文
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1]興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和樂[2]興焉。倡和有應,回邪曲直,各歸其分,而萬物之理,各以類相動也。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類以成其行。奸聲亂色,不留聰明[3],淫樂慝禮,不接心術,惰慢邪辟之氣不設于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
然后發以聲音,而文[4]以琴瑟,動[5]以干戚,飾[6]以羽旄,從[7]以簫管,奮至德之光,動四氣[8]之和,以著萬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9],周還象風雨,五色[10]成文而不亂,八風[11]從律而不奸,百度得數而有常,小大相成,終始相生,倡和清濁,迭相為經。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故曰:“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鄉方,可以觀德矣。
德者,性之端[12]也;樂者,德之華[13]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14]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氣[15]從之。是故情深而文[16]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唯樂不可以為偽。
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17]也。文采[18]節奏,聲之飾也。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19]。是故先鼓以警戒[20],三舉以見方[21],再始以著往,復亂[22]以飭歸,奮疾而不拔[23],極幽而不隱。獨樂其志,不厭其道,備舉其道,不私其欲。是故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君子以好善,小人以聽過[24]。故曰:“生民之道,樂為大焉。”
樂也者,施[25]也。禮也者,報也。樂,樂其所自生;而禮,反其所自始。樂章[26]德,禮報情反始也。所謂大輅者,天子之車也;龍旂九旒[27],天子之旌也;青黑緣[28]者,天子之寶龜也;從之以牛羊之群,則所以贈諸侯也。
注釋
[1]淫樂:過度的音樂。
[2]和樂:和諧的音樂。
[3]聰明:指耳與眼。
[4]文:指琴瑟相和而成章。
[5]動:干戚用于武舞,所以說“動”。
[6]飾:羽毛用于文舞,所以說“飾”。
[7]從:伴隨。
[8]四氣:舊說是四時之氣,當指前文所言“四暢交于中”之氣。
[9]象四時:指旋律之更迭。
[10]五色:青、赤、白、黑、黃。
[11]八風:東、西、北、東北、東南、西南、西北八方之風,這里用來指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類樂器。
[12]端:端倪。
[13]光;光華。
[14]:或作“詠”,都應作“永”。永,“長”的意思。
[15]樂氣:當作“樂器”。
[16]文:文采。
[17]樂之象:樂心不可見,托于聲而成象。
[18]文采:指音樂的組織結構及其變化。
[19]治其飾:講究文采節奏。
[20]警戒:注意。
[21]三舉以見方:武舞之先,三舉足,以見其舞之漸。方,積漸之意。
[22]亂:音樂的結尾,叫做亂。
[23]不拔:不至于太快。
[24]聽過:審辨其情欲之過。
[25]施:施予。
[26]章:通“彰”。
[27]龍旂九旒:龍旂,繪有龍的旗。旂:通“旗”。旒(liú):旌旗下邊垂綴的裝飾織物。
[28]青黑緣:千年之龜的龜甲邊緣呈青黑色,古人認為這樣的龜用于占卜非常靈驗。
譯文
大凡奸邪之聲作用于人,悖逆之氣就會與之相應,悖逆之氣化為具體的事實,過度之樂就會產生。純正之聲作用于人,和順之氣就會與之相應,和順之氣化為具體的事實,和諧之樂就會產生。一唱一和,互相呼應。邪正曲直,各歸其位,萬物之理,都是同類相隨,同氣相求。因此君子回歸人的天然本性而調和自己的情志,結連同類以成就自己的德行。耳目不接觸奸邪之聲、淫蕩之色,心志不接納過度之樂、邪惡之禮,身體不沾染懶惰傲慢、奸邪不正的習氣,使耳目口鼻心智身體都遵循和順平正的天性,以履行自己的應盡義務。
這樣以后,用聲音來表達,用琴瑟來潤飾,用干戚來舞動,用羽旄來裝點,用簫管來伴奏,發揚最高德性的光輝,調動陰陽剛柔和諧之氣,來顯示萬物之理。因此,樂的清明表現天的純凈,廣大表現地的遼闊,有始有終表現四季的交替,用周旋回環表現風雨的往復。五彩繽紛斐然成章而不亂,八音喧闐鏗然協律而不犯,節奏有板有眼,所有的音律都合常規。高音低音相反相成,前闕后闕相續相生,有唱有和,有清有濁。所有這些,交相融合為一曲完美的正樂。所以這樣的正樂一經運行,人倫井然,各安其位,使人耳目一新,心志平和,以至移風易俗,天下安寧。
所以說:“所謂樂,就是快樂。”不過君子快樂,是因為樂表現了大道;小人快樂,是因為樂滿足了欲望。用大道節制欲望就會快樂而不迷亂;因欲望忘記大道,就會迷惘而不快樂。因為這個緣故,君子回歸人的天然本性而調和自己的情志,推廣正樂來形成教化。樂教推行,百姓就會歸向大道,也就可以看出民德所向了。所謂德,是人性的開端;所謂樂,是德行的光華。金石絲竹,是樂的器具。詩,表現人的情志;歌,延長人的聲音;舞,展現人的姿容。詩、歌、舞三者都以人心為本,然后樂器加以伴奏。因此情感深厚而文采炫然,氣勢盛大而出神入化。只要樂的內核充滿了和順之氣,那么樂的外在形式便像灼灼英華一樣燦爛無比,只有樂不可以造假。
樂是內心活動的反映。聲,是樂的外在表象。文采節奏,是聲的裝飾。君子作樂,先從內心受到觸動這個根本出發,再對樂的基礎“聲”進行研究提煉,然后對文采節奏進行加工潤色,這就是作樂的大致過程。因此,演奏《武》樂,先以擊鼓引起人們的注意,然后三次踏步以表示軍隊出發;第一闋完畢,第二闋開始時也要三次踏步,表示軍隊再度出發,再次完畢時以整飭的舞隊回到開始時的位置,表示武王伐紂凱旋。舞蹈的運作極其迅速但節奏并不過快,意味極其深長并不晦澀。整部《武》樂,只表現了武王實現伐紂志向的快樂,并未損害仁義之道;且完善地表現了仁義之道,并未滿足個人的私欲。因此,《武》樂在表現感情的同時又樹立了道義,《武》樂在結束的同時又尊崇了道德。君子因此會更加好善,小人因此會反省自己的過錯。所以說:“養民之道,樂教為大。”
所謂樂,是給予;所謂禮,是回報。樂,是對自己之所以產生的原因表示歡樂;而禮,是對自己之所以產生的始祖進行報答。樂彰顯德行,禮回報恩情,追念始祖。所謂大輅,是天子之車;龍旂九旈,是天子之旗;龜甲邊緣青黑的烏龜,是天子的寶龜。所有這些,再加上成群的牛羊,就是天子用來贈送諸侯的禮物。
評析
《樂象》主要論樂對思想情緒的影響及樂教的意義,另外還涉及禮樂的教化功能。
樂有“和樂”和“淫樂”之分,“和樂”和“淫樂”的影響截然相反。“淫樂”是“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和樂”是“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和樂興焉”。先王為了避免淫樂對世道人心的負面影響,便制作和樂來教化世道人心。
“和樂”對世道人心的影響是非常大的,“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平和,移風易俗,天下皆寧”,“和樂”的推廣,對個人而言,可以“耳目聰明,天下平和”;對天下而言,可以“移風易俗,天下皆寧”。可見“和樂”對個人、對天下的影響有多么巨大。
為了闡明這個道理,《樂象》以《武》樂為例,說明“和樂”對人心的影響。如“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君子以好善,小人以聽過”,都說的是“樂”對人心的影響。
樂情
原文
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統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1]乎人情矣。
窮本知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也。禮樂偩[2]天地之情,達神明之德,降興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體[3],領[4]父子君臣之節。是故大人舉禮樂,則天地將為昭焉。天地?合[5],陰陽相得,煦嫗[6]覆育萬物,然后草木茂,區萌達[7],羽翼奮,角觡生,蟄蟲昭蘇,羽者嫗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殰[8],而卵生者不殈[9],則樂之道歸焉耳。
樂者,非謂黃鐘、大呂[10]、弦歌、干揚[11]也,樂之末節也,故童者舞之。鋪筵席,陳尊俎,列籩豆,以升降[12]為禮者,禮之末節也,故有司掌之。樂師辨乎聲詩,故北面而弦;宗祝辨乎宗廟之禮,故后尸[13];商祝辨乎喪禮,故后主人[14]。是故德成而上,藝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15]。是故先王有上有下,有先有后,然后可以有制于天下也。
注釋
[1]管:《史記·樂書》作“貫”。
[2]偩(fù):依像。
[3]凝是精粗之體:凝,成。精粗,萬物大小。是,正。
[4]領:理,治。
[5]?合:?,通“熹”,蒸動、蒸騰。
[6]煦嫗:用“氣”覆育萬物曰煦,用“體”覆育萬物曰嫗。
[7]區萌達:區(gōu),曲。達、出。彎曲著長出地面叫做區,如菽豆之類的莊稼;伸直著長出地面叫做萌,如稻稷之類的莊稼。
[8]殰(dú):胎死腹中。
[9]殈:破裂。是說鳥卵尚未孵出小鳥就已開裂。
[10]黃鐘大呂:皆樂律名,在此指代十二律。
[11]揚:一名鉞,即大斧。
[12]升降:上堂和下堂,泛指賓主之間升降跪拜等儀式。
[13]宗祝辨乎宗廟之禮,故后尸:宗,宗人,是為主人掌禮事的官。祝,是為主人掌接神之官。天子之祝則叫大祝。后尸,指站在尸的后邊相贊祭禮。
[14]商祝辨乎商禮,故后主人:商祝,周代祝官名。周代有夏祝、有商祝,都是主喪禮的官。商祝指熟習商禮的祝,夏祝指熟習夏禮祝。后主人,指跟在主人的后邊協助主人行喪禮。
[15]行成而先,事成而后:先,位在上;后,位在下。
譯文
樂,表現的是不能改變的感情;禮,表現的是不能改變的事理。樂的作用是認同,禮的作用是辨異,禮樂的不同作用,貫穿在人情之中。
窮究天性,能夠知曉人情的變化,這是樂的功能;顯明誠心,去掉那些虛假的東西,這是禮的作用。禮樂依順自然的法則,通達神明的德性,可以使上下之神降下和出現,可以使大小事體成就且端正,可以理順君臣父子之間的關系。所以圣人制定禮樂,使得自然法則彰明昭著。天地之氣相融,陰陽二氣相合,得以化育萬物。然后草木茂盛,種子萌芽,飛禽奮翼,走獸繁殖,蟄蟲蘇醒,鳥類孵卵,獸類懷胎,胎生的沒有死胎,卵生的沒有破卵。所有這些,都要歸功于樂的效用。
所謂樂,并非僅指黃鐘大呂、彈琴而歌、執干而舞之類,這些都是樂的次要因素,所以兒童都可以表演舞蹈;鋪設筵席、陳列尊俎,擺放籩豆,把跪拜升降作為禮儀等,這些都是禮的次要因素,所以讓有關人員專職此事。如樂師只會分辨聲律和詩歌,所以只能面北而坐進行演奏;宗、祝只懂宗廟祭祀的禮儀,所以只能站在扮成神靈的人后邊贊禮;商祝只懂得喪事的禮儀。所以只能跟在主人的后邊行禮。所以對禮樂而言,成就德行是主要的,掌握技藝是次要的;成就德行的居于上位,成就事功的處于下位。所以先王使人們有了有上有下、有先有后的觀念,然后才能治理天下。
評析
《樂情》主要論樂與情的關系,禮與樂的區別及社會功能。
樂與情的關系,《樂情》里這樣寫道:“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也就是說,樂抒發的是人們心中的感情。樂所抒發的這種人之真情,對人類社會而言,可以“達神明之德,降興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體,領父子君臣之節”;對于自然界而言,可以使“天地?和,陰陽相得,煦嫗覆育萬物,然后草木茂,區萌達,羽翼奮,角觡生,蟄蟲昭蘇,羽者嫗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殰,而孵生者不殈”,可見樂所抒發的這種感情,是天地之間的至情,可以使人間社會和諧安定,人人康樂;可以使自然世界充滿生機,化育萬物。
《樂情》再一次闡述“樂”與“禮”的區別。“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二者的內容不同,一講“情”,一講“理”;“樂統同,禮辨異”,二者功能不同,一“統同”,一“辨異”;“窮本知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也”。二者雖然有種種不同,但目的相同,“禮樂偩天地之情,達神明之德,降興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體,領父子君臣之節”,都是為維護社會穩定服務的。
魏文侯
原文
魏文侯[1]問于子夏曰:“吾端冕[2]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子夏對曰:“今夫古樂,進旅退旅[3],和正以廣,弦匏笙簧[4],會守拊鼓[5],始奏以文[6],復亂以武,治亂以相[7],訊疾以雅。君子于是語[8],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9]天下,此古樂之發也。今夫新樂,進俯退俯,奸聲以濫,溺而不止,及優、侏儒、獶雜子女[10],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此新樂之發也。今君之所問者樂也,所好者音也。夫樂者,與音相近而不同。”
文侯曰:“敢問何如?”子夏對曰:“夫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榖昌,疾疢[11]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12]。然后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綱[13];紀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14],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詩》[15]云:‘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類,克長克君。王此大邦,克順克俾。俾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孫子。’此之謂也。今君之所好者,其溺音[16]乎?”
文侯曰:“敢問溺音何從出也?”子夏對曰:“鄭音好濫[17]淫志[18],宋音燕女[19]溺志[20],衛音趨數[21]煩志[22],齊音敖辟[23]喬志[24]。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詩》云:‘肅雍和鳴,先祖是聽。’夫肅,肅敬也;雍,雍和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為人君者,謹其所好惡而已矣。君好之,則臣為之;上行之,則民從之。《詩》云:‘誘民孔易。’此之謂也。”
“然后圣人作為鞉、鼓、椌、楬、壎、篪[25],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鐘、磬、竽[26]、瑟以和之,干、戚、旄、狄[27]以舞之。此所以祭先王之廟也,所以獻、酬、酳[28]、酢也,所以官序[29]貴賤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長幼之序也。”
“鐘聲鏗,鏗以立號,號以立橫,橫[30]以立武,君子聽鐘聲則思武臣。石聲磬[31],磬以立辨,辨以致死,君子聽磬聲則思死封疆之臣。絲聲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竹聲濫[32],濫以立會,會以聚眾,君子聽竽笙簫管之聲則思畜聚之臣。鼓鼙之聲讙[33],讙以立動,動以進眾,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君子之聽音,非聽其鏗鎗[34]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
注釋
[1]魏文侯:戰國初期魏國的創始者。
[2]端冕:端,玄端,古代禮服名。冕,禮帽,古代帝王、諸侯、卿大夫所戴。
[3]進旅退旅:旅,一塊,一齊。俱進俱退,言動作齊一。
[4]弦匏笙簧:泛指各種樂器。
[5]會守拊鼓:會,合。守,待。拊,即拊搏,一種打擊節奏的樂器,如果要讓堂上奏樂就擊拊,想讓堂下奏樂就擊鼓。
[6]始奏以文,復亂以武:文,指鼓。武,指金,即鐃。
[7]治亂以相,訊疾以雅:相,即拊。雅,亦樂器名。
[8]語:樂終合語,也就是大家在一起議論。
[9]平均:平,無上下之偏;均,無遠近之異。這是古人理想的政治局面。
[10]優、侏儒、獶雜子女:優,即俳優,指古代以樂舞諧戲為業的藝人。侏儒:身材矮小的人。獶,猴子。子女,在此指男子和婦女,是說舞者如獼猴相戲,男女相雜而亂尊卑。
[11]疾疢:疾病。
[12]大當:是說天地之間無不得其當。
[13]紀綱:法度。
[14]六律:指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等六律。
[15]《詩》:指《詩經·大雅·皇矣》,引用部分是贊揚周文王的父親王季的。
[16]溺音:迷惑人的情志的音樂。
[17]好濫:輕佻流曼。
[18]淫志:使人的心志放縱。
[19]燕女:纖柔之聲。
[20]溺志:使人的心志消沉。
[21]趣數:當為“促速”,音調急促。
[22]煩志:使人的心志煩亂。
[23]敖辟:當為“傲僻”,傲慢怪異。
[24]喬志:“喬”當為“驕”,使人的心志驕恣。
[25]鞉、鼓、椌、楬、壎、篪:鞉,即“鼗”(táo),樂器名,一種有柄的小鼓。椌(qiāng),古代打擊樂器名,即“柷”(zhù)。楬(qià),柷敔(yǔ),古代一種樂器。壎(xūn),一種陶制的吹奏樂器。篪(chí),古代一竹管樂器。
[26]竽(yú):古代一種竹管樂器。
[27]狄:通“翟”,山雞尾羽。
[28]酳(yìn):獻酒。
[29]官序:即序官,即排列官位的高低大小。
[30]橫(guǎng),興奮。
[31]磬(kèng),分明。
[32]濫:聚斂。
[33]讙:歡快。
[34]鏗鎗:即鏗鏘。
譯文
魏文侯向子夏問道:“我頭戴禮帽,身穿禮服來聽古代之樂,就唯恐打瞌睡;而聽鄭衛之樂,就不知疲倦。請問古代之樂使人那樣厭煩是什么原因呢?而當代之樂使人這樣喜歡又是什么原因呢?”子夏答道:“古樂演奏的時候,舞行同進同退,動作整齊,中和平正而且寬廣,弦匏笙簧各種樂器同時響起,聽從拊鼓的指揮。開始的時候擊鼓,結束的時候鳴鐃。舞蹈結束時以相進行指揮,舞步疾速時用雅進行調節。舞蹈結束后君子們一起討論樂的意義,談論古代的事跡,有助于修身治家平天下。這就是古樂的意義。而現在演奏的新樂,進退彎腰屈體,歌聲邪僻放縱,引誘人們沉溺其中而情不自禁。還有俳優、侏儒,男女像猴子一樣混雜在一起,父子不分。奏樂完畢也不交流,也不稱說古代的事跡,這便是新樂演后的結果。現在大王所問的是樂,而所喜歡的是音,樂和音相近但并不相同。”
文侯問道:“請問這是怎么回事?”子夏答道:“古時候天地和順而四季正常,民有德行而五谷豐登,疾病不發,災異不生。這樣的情況叫做‘大當’。然后圣人出世,制定君臣、父子的名分,以之作為人倫關系的綱常。綱常端正以后,天下太平。天下太平,然后端正六律,調和五聲,彈奏琴瑟來演唱《詩頌》,這就叫做德音。德音才叫做樂。《詩》上說:‘他的德音天下無不應和,他的美德在于能明事非。能明事非又能區別善惡,因此能做師長,能為人君。他能統治這樣的大國,能使人民慈和順從,又能使上下相親。他的美德影響到他的兒子文王,他的德行沒有可后悔的地方。他已經受到上帝所降的福祉,又把福祉延續到子孫的身上。’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如今大王所喜歡的,大概是溺音吧?”
魏文侯問道:“請問溺音從何而來?”子夏答道:“鄭國的音樂輕佻流曼使人心志放蕩,宋國的音樂纖細陰柔使人心志消沉,衛國的音樂音調急促使人心志煩亂,齊國的音樂傲慢乖張使人心志驕恣。這四種音樂都是迎合人們的感官享受,對人的德行有害,因此祭祀的時候不用它們。《詩》上說:‘肅敬雍合的音樂合奏共鳴,先祖的神靈聽這樣的音樂。’肅,肅敬之意;雍,雍合之意。能夠肅敬雍合,什么事情做不到呢?做百姓君王的人,對自己的好惡要謹慎對待。君王喜歡的事,臣子就會去做;君王做什么事,百姓就會跟著去做。《詩》上說:‘誘導百姓很容易。’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后來圣人出現,制作鞉、鼓、椌、楬、壎、篪,這六種樂器,都能發出德音之音。然后用鐘磬竽瑟與它們相和,用干戚旄狄來為它們伴舞,這樣的樂可以用來祭祀先王的宗廟,可以用來宴飲時相互敬酒,可以用來排列官位的高低,使不同的人擔任與他適宜的官職,可以用來向后世顯示有尊卑長幼的順序。”
“鐘聲鏗鏘,以鏘鏘的鐘聲建立號令,以號令樹立氣勢,以氣勢表示威武,君子聽到鐘聲,就會想到武臣。磬聲硁硁,以硁硁的磬聲表示節義分明,以節義分明表示愿意獻出生命,君子聽到磬聲,便會想起為國捐軀之臣;弦聲哀切,以哀切的弦聲表現廉潔,以廉潔樹立志向,君子聽到琴瑟之聲,就會想起立志節義之臣;管聲集各種樂器之聲之大成,以集大成之聲表現團結,以團結聚集民眾,君子聽到竽笙簫管之聲,就會想起能養民聚民之臣;鼙鼓之聲歡快,以歡快之聲使人激動,人情激動便會奮進,君子聽到鼙鼓之聲,就會想起統領軍隊的將帥。君子聽音,并非只聽鏗鏘之音,而是要聽出各種樂器所發之音是怎樣與人心相合的。”
評析
《魏文侯》通過魏文侯與子夏的對話,主要論述了古樂與新樂的區別,德音與溺音的區別。
關于古樂和新樂的區別。在子夏看來,古樂和新樂有許多不同。舞蹈動作有不同,古樂是“進旅退旅,和正以廣”,新樂是“進俯退俯”;有音樂上的不同,古樂是“弦匏笙簧,會守拊鼓,始奏以文,復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而新樂是“奸聲似濫,溺而不止,及優、侏儒、獶雜子女,不知父子”;而古樂和新樂最大的不同,體現在二者對人的教化不同,古樂是“君子于是語,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而新樂“樂終不可以語,不以道古”。可見古樂和新樂的最大區別在于對人心的影響上。
接著子夏對德音和溺音進行了分析。所謂德音,子夏:“夫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然后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綱紀;綱紀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為樂。”由子夏的描述可以看出,所謂德音,就是盛世之音,是政治昌明、經濟繁榮、民風淳樸的反映。而所謂溺音,子夏沒有從理論的高度進行闡明,而是舉例進行說明:“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音趣數煩志,齊音放辟喬志。”這四國的音樂就是所謂的溺音,它們使人放蕩、消沉、煩亂、傲慢,總而言之,“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就是說溺音有損于德,這一點與德音相反。
賓牟賈[1]
原文
賓牟賈侍坐于孔子,孔子與之言,及樂,曰:“夫《武》之備戒[2]之已久,何也?”對曰:“病不得其眾也。”“詠嘆[3]之,淫液[4]之,何也?”對曰:“恐不逮事[5]也。”“發揚[6]蹈厲[7]之已蚤[8],何也?”對曰:“及時事也。”“《武》坐,致右憲左[9],何也?”對曰:“非《武》坐也。”“聲淫及商[10],何也?”對曰:“非《武》音也。”子曰:“若非《武》音,則何音也?”對曰:“有司失其傳[11]也。若非有司失其傳,則武王之志荒矣。”子曰:“唯!丘之聞諸萇弘,亦若吾子之言是也。”
賓牟賈起,免席[12]而請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則既聞命矣,敢問遲之,遲而又久,何也?”子曰:“居!吾語女。夫樂者,象成[13]者也。揔干[14]而山立,武王之事也;發揚蹈厲,大公之志也。《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15],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綴以崇[16],天子夾,振之而駟伐[17],盛威于中國也。分夾而進,事蚤濟也。久立于綴,以待諸侯之至也。”
且女獨未聞牧野[18]之語乎?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下車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19]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釋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20]而復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祿。濟河而西,馬散之華山之陽而弗復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復服,車甲釁[21]而藏之府庫而弗復用,倒載干戈,包之以虎皮,將帥之士使為諸侯,名之曰‘建櫜[22]’。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復用兵也。
散軍而郊射[23],左射《貍首》,右射《騶虞》[24],而貫革之射[25]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賁之士說劍也。祀乎明堂[26],而民知孝。朝覲[27],然后諸侯知所以臣。耕藉[28],然后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食三老五更[29]于大學,天子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酳,冕而揔干,所以教諸侯之弟也。若此,則周道四達,禮樂交通,則夫《武》之遲久,不亦宜乎!
注釋
[1]賓牟賈:姓賓牟,名賈。
[2]《武》之備戒:演《武》樂之前,當先以擊鼓為備戒。
[3]詠嘆:歌聲漫長。
[4]淫液:連綿不斷。
[5]不逮事:逮,及。事,戎事。
[6]發揚:手舞足蹈。
[7]蹈厲:蹈,以足頓地。厲,猛。
[8]蚤:通“早”。
[9]致右憲左:右膝跪地,左膝屈起。
[10]聲淫及商:樂聲過度地涉及商聲。商聲主殺伐。
[11]失其傳:傳述有誤。
[12]免席:避席。
[13]象成:表現成功。
[14]揔干:手持武器。揔,總、持。
[15]分:指周公與召公分陜而治。陜,今河南陜縣。自陜而東周公主之,自陜而西召公主之。
[16]復綴以崇:復綴,謂返位而止。崇,謂尊崇。
[17]天子夾,振之而駟伐:謂天子與大將夾舞者,振鐸以為節奏。“駟”是“四”字之誤。《武》是戰象,故每個節奏四伐。一擊一刺為一伐。
[18]牧野:地名,在商都朝歌(今河南淇縣)城南七十里,是武王伐紂大敗紂軍之地。牧野之語,指武王伐紂的傳說。
[19]投:遷徙。
[20]行商容:行,視。商容,商的賢臣,據說因為勸諫紂王而被廢為庶人。
[21]釁:以牲血涂抹。
[22]建櫜:建,通“鞬”,是藏弓之器;櫜(gāo),為藏箭之具。“建櫜”喻息武不用。
[23]郊射:古禮名,是天子或諸侯所舉行的一種射箭比賽之禮。
[24]左射《貍首》,右射《騶虞》:左,東學;右,西學。
[25]貫革之射:即習武之射。古代的射箭比賽有兩種,一為習禮之射,一為習武之射。習禮之射張的是布侯或獸侯,習武之射則以皮革為射侯。習禮之射重在習禮而不以射中為優,習武之射則以射中而且矢貫皮革為優。
[26]明堂:此處指文王之廟。
[27]朝覲:古代諸侯朝見天子,不同的季節名稱也不相同。春天叫朝,夏天叫宗,秋天叫覲,冬天叫遇。“朝覲”泛指朝見天子之禮。
[28]耕藉:即耕種藉田。藉田的收獲物主要用于祭祀天帝和鬼神。
[29]三老五更:老人們和閱歷豐富的人們。辭官歸居的叫三老五更。三、五都表示多。
譯文
賓牟賈在孔子身邊陪坐,孔子和他交談,說到了樂,說:“《武》樂演奏之前,要擊鼓很久,作為準備,這是什么原因呢?”賓牟賈回答道:“這是武王伐紂之前擔心不得士眾之心。”“舞蹈開始之前,長歌慢唱,連綿不絕,又是什么原因呢?”“那是武王擔心伐紂的事情不能成功。”“舞蹈剛一開始就用力地揚手頓足,這是什么原因呢?”賓牟賈回答說:“這是表示武王及時實行伐紂之事。”“《武》樂中舞者表演坐的動作的時候,都是右膝跪地,左膝屈起,這是什么原因呢?”賓牟賈回答說:“那不是《武》樂中的坐法。”“《武》樂過多地涉及充滿殺氣的商調,這是什么原因呢?”賓牟賈回答說:“那不是《武》樂中的聲調。”孔子問道:“若非《武》樂中的音調,那是什么音調呢?”賓牟賈回答說:“這種情況應該是樂官們傳述有誤。如果不是樂官們傳述有誤,那豈不是說武王的心志迷亂了嗎?”孔子說:“是啊!我從萇弘那里聽到的,和您所說的這種情況是一樣的。”
賓牟賈站起身來,離開位子恭恭敬敬地請教道:“《武》樂演奏之前為何擊鼓很久以做準備,我已經受到您的指教了。請問《武》樂每段都很長,整套《武》樂長而又長,這是什么原因呢?”孔子說:“請坐,我來告訴你。樂是用來表現事業的成功的。開始舞蹈的時候,舞者手持盾牌如山屹立,這是展現武王以武德克殷,并不以殺伐為目的的德行的;到了后來,舞者奮力揚手頓足,這是象征姜太公耀武揚威的雄心壯志的;《武》樂收尾的時候,舞者全都跪坐于地,這是表示周公召公以文德治理天下的。而且《武》樂第一闋舞者向北行進,表示武王北上伐紂;第二闋表示武王滅商;第三闋舞者向南行進;第四闋表示將南國開拓為疆土;第五闋表示分陜而治,周公治陜以東,召公治陜以西;第六闋舞者返回原位,表示諸侯會聚京都,尊崇天子。如果表現天子在隊列之中就要金鼓齊鳴,振動金鐸,四擊四刺為一節奏,造成一種莊嚴的氣勢,用以向中原顯示周的強盛與威武。接著舞者又分成兩隊前進,表示武王伐商事業早獲成功。至于舞蹈開始之前,舞者長久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那是表示武王在等待各路諸侯的到來。”
“再說你難道沒有聽過武王在牧野伐紂的傳說嗎?武王打敗紂王之后,到了殷的都城,還沒有下車,就把黃帝的后代分封在薊,把帝堯的后代分封在祝,把帝舜的后代分封在陳。下車之后,把夏后氏的后代分封在杞,而把殷的后代遷徙到宋,為王子比干修建了墳墓,釋放了箕子,派他看望商容并恢復了商容的官位。為庶民廢除了商王的苛政,給下級官吏增加了一倍的俸祿。然后渡過黃河向西,把馬散放在華山之南,不再用它們駕車打仗;把牛散放在桃林之野,不再用它們拉車服役;戰車、鎧甲之類釁血之后藏入府庫之中不再使用;把干戈倒放之后用虎皮加以包裹;把率領軍隊的將帥封為諸侯。以上種種措施被統稱為‘建櫜’。這樣做了以后,天下的人們知道武王不再用兵打仗了。”
“解散軍隊,舉行郊射之禮。在東學舉行,便演奏《貍首》;在西學舉行,便演奏《騶虞》。這樣,貫革之射這樣以習武為目的的射箭比賽便終止了。百官們身穿裨服,頭戴冕冠,腰插笏板;而勇猛的虎賁之士可以解下寶劍,不再佩戴了;在明堂里祭祀祖先,百姓們便懂得孝道;按時朝見天子,這樣諸侯便知道怎樣做天子之臣;天子親耕藉田,這樣諸侯便知道如何恪盡職守。這五條措施,是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政教舉措。在大學里為三老五更舉行食禮,天子袒衣親自為他們切割牲肉,親手端著肉醬送給他們,舉起酒杯向他們敬酒,還戴上禮帽,手持干戚而舞,用這樣的方式教導諸侯要尊敬長上。像這樣,就使周的教化傳向四方,禮樂通行天下。那么《武》樂演奏起來比較長,不也是應該的事嗎?”
評析
《賓牟賈》以賓牟賈和孔子的對話,對《武〉》這部大型史詩樂舞進行了分析,分析了《武》的舞蹈結構、內容意義。
《武》樂中的舞者還沒有上場的時候,首先是一段長長的鼓聲以作準備,接著是一段連綿不斷的長聲慢唱。這可以被當作序幕部分。
《武》樂正式開始以后,第一闋舞者向北行進,表示武王北上伐紂。第二闋表示武王滅商。第三闋舞者向南行進。第四闋表示將南國開拓為疆土。第五闋表示分陜而治,周公治陜以東,召公治陜以西。第六闋舞者返回原位,表示諸侯會聚京都,尊崇天子。
整個《武》再現了武王伐紂的歷史畫面,場面壯闊、震撼人心,通過舞蹈性的場面展現武王之德的盛大。但是《論語·八佾》說:“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孔子認為《武》尚不完善,極有可能是因為《武》只展示武王伐取天下時威武雄壯的一面,而不是像《韶》一樣,展示舜的仁德。因而與自己的思想“仁”不相符合,才作出“盡美矣,未盡善也”的評價。
然而,《賓牟賈》后文的表述反映的是武王克商后的政治舉措,通過這些舉措,我們完全可以說武王是一位仁德之王。“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下車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釋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復其位。”這些舉措,對于安撫那些上層人物,名流之后,消除他們的疑慮,對于鞏固新生的周王朝政權,無疑是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而對于下層官員和普通百姓,武王的措施也是優待有加,“庶民弛政,庶士倍祿”,這無疑得到廣大人民和下層官吏的擁護。
政權初步穩固之后,武王治國的大政方針是偃武修文。文中有一段生動的描述:“濟河而西,馬散之華山之陽而弗復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復服,車甲釁而藏之府庫而弗復用,倒載干戈,包以虎皮,將帥之士使為諸侯,名之曰‘建櫜’。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復用兵也。”這段文字詳細地描繪了武王克商之后,不再使用武力的決心,在武王看來,武力不過“伐無道”的一種手段,只可偶爾一用,不可成為常態的治國方略。常態的治國方略只能是禮樂教化,而這種教化手段被概括為五條:“散軍而郊射,左射《貍首》,右射《騶虞》,而貫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賁之士說劍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覲,然后諸侯知所以臣。耕藉,然后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這五條是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教化措施。
由此可見,武王是一個極具戰略頭腦的政治家,在西周草創時期,他的各項治國措施都是極有遠見之舉。要說《武》樂的意義,大概就在于此,使我們認識到我國古代這樣一位偉大的政治家。
樂化
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1]去身。致[2]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3]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4],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
致禮以治躬則莊敬,莊敬則嚴威。心中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易慢[5]之心入之矣。故樂也者,動于內者也;禮也者,動于外者也。樂極和,禮極順,內和而外順,則民瞻其顏色而弗與爭也,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故德煇[6]動于內,而民莫不承聽;理發諸外,而民莫不承順。故曰致禮樂之道,舉而錯之天下,無難矣。
樂也者,動于內者也;禮也者,動于外者也。故禮主其減[7],樂主其盈[8]。禮減而進[9],以進為文[10];樂盈而反[11],以反為文。禮減而不進則銷[12],樂盈而不反則放[13],故禮有報而樂有反。禮得其報則樂,樂得其反則安;禮之報,樂之反,其義一也。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于聲音,形于動靜,人之道也。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于此矣。故人不耐[14]無樂,樂不耐無形,形而不為道,不耐無亂。先王恥其亂,故制《雅》《頌》之聲以道[15]之,使其聲足樂而不流,使其文足論而不息[16],使其曲直、繁瘠[17]、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18]也。
是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19]鄉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故樂者,審一[20]以定和,比物以飾節[21],節奏合以成文[22],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是先王立樂之方也。
故聽其《雅》《頌》之聲,志意得廣焉;執其干戚,習其俯仰詘伸,容貌得莊焉;行其綴兆,要[23]其節奏,行列得正焉,進退得齊焉。故樂者,天地之命[24],中和[25]之紀,人情之所不能免也。
夫樂者,先王之所以飾喜也。軍旅鉞[26]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故先王之喜怒,皆得其儕[27]焉。喜則天下和之,怒則暴亂者畏之。先王之道,禮樂可謂盛矣。
注釋
[1]斯須:片刻,一會兒。
[2]致:研究,探討。
[3]易、直、子、諒:易,和易;直,正直;子,慈愛;諒,誠信。
[4]天:自然。
[5]易慢:輕易怠慢。
[6]煇:同“輝”,顏色潤澤。
[7]減:簡,簡約。禮繁則人易倦,故當簡約。
[8]盈:豐盈。
[9]進:上進、努力。
[10]文:美、善。
[11]反:返回本性。
[12]銷:消滅。
[13]放:放縱。
[14]耐:古“能”字。
[15]道:導,引導。
[16]息:《荀子·樂論》作“諰”,胡思亂想。
[17]繁瘠:《樂書》作“繁省”。廉肉:指聲音的清脆或圓潤。
[18]方:道。
[19]族長:鄉黨之類,所以與鄉里并言,在此指家族。
[20]審一:即審其人聲,即人的聲音的高低和不同的感情、情緒。
[21]比物以飾節:比,飾,在這里都是配合的意思。物,指樂器。
[22]節奏合以成文:謂節止其樂或奏作其樂,使聲音和合,以成其五聲之文。
[23]要:趁從。
[24]命:猶教。
[25]中和:謂不邪僻。
[26]鈇鉞:大斧。
[27]儕:輩類。
譯文
君子說:“禮樂不可片刻離身。”治樂可以養性,那么和易、正直、慈愛、誠信之心便油然而生。和易、正直、慈愛、誠信之心產生之后就會快樂,快樂之后就會安定,安定之后就會長久,長久之后就會與自然融合,與自然融合就會與神相通。與自然融合就能不用言說而誠信,與神相通就能不用發怒而威嚴。由此看來,治樂可以養性。
以修禮來修身就會莊重嚴肅,莊重嚴肅就會顯得威嚴。心中只要片刻不沖和不快樂,鄙詐之心就會侵入;外貌只要須臾不莊重不嚴肅,輕慢之心就會侵入。所以樂從內心影響人,禮從外貌影響人;樂使人的內心極其平和,禮使人的外貌極其恭順。如果一個人內心平和,外貌恭順,那么人們只要看到他的臉色就不會和他相爭了,遠遠看到他的容貌就不會產生輕慢之心了。所以說,如果一個人內心充滿著道德的力量,那么人們沒有不聽從他的指教的;一個人的外貌閃耀著理性的光輝,人們就沒有不順從他的指揮的。所以說,研究禮樂的規律,拿來治理天下,就沒有什么難事了。
樂是從內心影響人的,禮是從外貌影響人的。所以禮側重簡約,樂崇尚豐富。祀重簡約,人們就會努力上進,而且把努力上進當成美德;樂尚豐富,人們就會回歸本性,而且把回歸本性當成美德。禮重簡約卻不努力上進就會消亡,樂尚豐富而不回歸本性就會放蕩。所以禮要求回報,而樂要求返本。禮得到回報人們就會感到快樂,樂得以返本社會就會安定。禮要求回報,樂要求反本,二者的意義是一樣的。
所謂樂,就是快樂。追求快樂是人情無法避免的一種本能。人的快樂一定從聲音上表現出來,在動作上展示出來,這是人的天性。聲音和動作,把人們的性情和心理變化全都表現出來了。所以人不能沒有快樂,快樂不能不表現,表現如不按照一定的方式就不能不發生混亂。先王對這種混亂感到可恥,于是制定《雅頌》之樂來引導人們,使《雅頌》的樂聲足以引發人們的快樂卻不放縱,使《雅頌》的歌辭足以引發人們的議論卻不非議,使《雅頌》樂曲的曲直、聲音的大小、節奏的變化足以感發人的善心就行了,不讓放縱之心和邪惡之氣對人產生影響。這就是先王作樂的宗旨。
因此樂在宗廟之中演奏,君臣上下同聽,沒有人不相親和且尊敬國君的;在鄉黨鄰里之間演奏,長幼老少同聽,沒有人不相和諧且順從老人的;在家門之內演奏,父子兄弟同聽,沒有人不相和睦且親愛父兄的。所以所謂樂,先審定一個基調,以確定音律的協和,再用各種樂器來配合節奏,按照節奏和合五聲構成樂曲,用以融合父子和君臣之間的關系,使萬民親附。這就是先王作樂的方針。
所以說,聆聽《雅頌》的樂聲,人們的心胸能夠變得寬廣;手執干戚,學習俯仰屈伸等動作,人們的容貌能夠變得莊嚴;按著舞蹈時的行列位置前行,合著樂曲的節奏起舞,就會使行列整齊,進退一致了。所以說,所謂樂,是天地法則的展現,是中和之氣的綱紀,是人的天性中不可去掉的本能。
所謂樂是先王用來表現喜悅的方式;軍旅鉞,是先王用來表示憤怒的工具。所以先王的喜悅和憤怒,都有相應的表現方式。先王喜悅,天下的人們都跟著和樂,先王發怒,暴亂的人們便畏懼害怕。先王治理天下的方法,禮樂可以說是其中最重要的了。
評析
《樂化》主要論述樂對個人修養及人倫的教化作用,以及先王制《雅》《頌》的意義。《樂化》強調禮樂的教化作用。一開始就說:“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可見禮樂的重要性。“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而生矣。”治樂以養性,就可以產生易、直、子、諒之心,而易、直、子、諒是一個人立足社會起碼應有的道德情操。因為“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樹立起易、直、子、諒的道德情操之后,便會產生一種由衷的快樂,由快樂而安定,而長久,最后與自然融合,與神靈相通。到了這個境界,便會不用說話也有誠信,不用發怒也會威嚴。形成了一種健全健康的人格,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人。這便是樂對人的教化作用。
《樂化》還談到先王制作《雅》《頌》的意義。追求快樂是人類的本能。人只要高興,便會發出叫聲,作出動作,“樂必發于聲音,形于動靜,人之道也”,“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于此矣”,可見人高興時的大呼小叫、手舞足蹈都是自出天性。但是這種自然的表達方式由于沒有規則便會顯得粗糙不雅,粗俗混亂,對人心修養沒有什么幫助,所以“先王恥其亂”。于是“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樂而不流,使其文足論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先王制定《雅頌》引導人們,規范人們,目的是不讓人們走上歪門邪道。先王用心良苦,而效果極其顯著,“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父子兄弟同聽之莫不和親”,這也就是先王制作《雅》《頌》的意義吧!
師乙
子贛[1]見師乙[2]而問焉,曰:“賜聞聲歌,各有宜也。如賜者,宜何歌也?”師乙曰:“乙,賤工也,何足以問所宜?請誦其所聞,而吾子自執焉。愛者宜歌《商》[3],溫良而能斷者宜歌《齊》[4]。夫歌者,直己而陳德也。動己而天地應焉,四時和焉,星辰理焉,萬物育焉。故《商》者,五帝之遺聲也。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遠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肆直而慈愛,商之遺聲也,商人識之,故謂之《商》。《齊》者,三代之遺聲也,齊人識之,故謂之《齊》。明乎《商》之音者,臨事而屢斷;明乎齊之音者,見利而讓。臨事而屢斷,勇也;見利而讓,義也。有勇有義,非歌孰能保[5]此?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曲如折,止如槀木,倨[6]中[7]矩,句[8]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
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9]之,故言之;言[10]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子貢問樂》。
注釋
[1]子贛:子貢。
[2]師乙:樂師,名乙。
[3]《商》:古詩歌,已逸。
[4]《齊》:古詩歌,已逸。此段中“自愛者宜歌商”至“商人識之故謂之商”有錯簡及衍文。今據《史記·樂書》及鄭玄《禮記注》移正刪定如下,譯文按移正刪定后的文本譯出。“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肆直而慈愛者,宜歌《商》;溫良而能斷者,宜歌《齊》。夫歌者,直己而陳德也,動己而天地應焉,四時和焉,星辰理焉,萬物育焉。故商者,五帝之遺聲也,商人識之,故謂之商。”
[5]保:保持。
[6]倨:直轉。
[7]中:恰合。
[8]句:即勾。
[9]說:悅。
[10]言:表情達意。
譯文
子貢見到師乙,便向他問道:“我聽說唱歌,各人都有所適宜唱的歌,像我這樣的人,適合唱什么歌?”師乙答道:“我不過是個卑賤的樂工,哪里值得您問所適合唱的歌?請讓我說說我所聽到的一些說法,您自己斟酌吧。寬和沉靜、柔順正直的人適合唱《頌》;心胸寬廣而沉靜、疏落通達而誠信的人,適合唱《大雅》;恭敬儉約而喜好禮法的人,適宜唱《小雅》,正直而沉靜、廉潔而謙虛的人,適合唱《風》;開放正直而慈愛的人,適宜唱《商》;溫良而能決斷是非的人,適宜唱《齊》。歌唱,是直抒胸臆和陳述功德的,歌唱能使自己感動并與天地相應,四季調和,星辰運行有序,萬物得以生長發育。所以,《商》是五帝時代流傳下來的樂,商人還熟識它,所以叫做《商》。《齊》是三代流傳下來的樂,齊人還熟識它,所以叫做《齊》。懂得《商》的音律的人,臨事而能決斷;懂得《齊》的音律的人,見利而能謙讓。臨事而能決斷,是勇的表現;見利而能謙讓,是義的表現。有勇有義,如果沒有歌唱加以升華,誰能保持這種品德?所以說唱歌,高音如上舉,低音如墜落,彎曲如折,停止如槁木,音直如短尺,彎曲如帶鉤,歌聲連續不斷好像用線貫穿的一串珍珠。”
所以歌唱作為一種表情達意的方式,就是把說話的聲音拉長而已。人一高興,所以就要用說話把內心的喜悅表達出來;說話如果不能把內心的喜悅表達出來,就拉長聲音用歌唱來表達;拉長聲音用歌唱的方式還不能把內心的感情表達出來,所以就要加上感嘆;用感嘆還不能把內心的感情表達出來,所以就不知不覺手舞足蹈起來。以上為《子貢問樂》。
評析
《師乙》通過師乙與子貢的對話,主要論述人的性情不同,所適合唱的歌也不同,最后還闡述了歌舞乃人的喜悅之情的自然流露。
人的性情不同,所宜歌唱的歌曲不同。師乙主要是通過分類舉例的方式加闡述。“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肆直而慈愛者,宜歌《商》;溫良而能斷者,宜歌《齊》。”為什么會有人的性情不同,所適合唱的歌也不同這種情況呢?這是因為“夫歌者,直己而陳德也”,就是說,歌唱是直抒胸臆陳述功德的方式,自然人的性情不同,所唱的歌也就不同了。
“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段文字非常經典,后來常常被人引用,以說明文藝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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