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奭第十八
君奭第十八
【原文】
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周公作《君奭》。周公若曰:“君奭!弗吊天降喪于殷[1066],殷既墜厥命[1067],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1068]。若天棐忱[1069],我亦不敢知曰:其終出于不祥。“嗚呼!君已曰[1070]:‘時我[1071],我亦不敢寧于上帝命[1072],弗永遠念天威越我民[1073];罔尤違[1074],惟人。在我后嗣子孫[1075],大弗克恭上下,遏佚前人光在家[1076],不知天命不易[1077],天難諶[1078],乃其墜命[1079],弗克經歷[1080]。嗣前人,恭明德,在今。’“予小子旦非克有正[1081],迪惟前人光施于我沖子[1082]。又曰[1083]:‘天不可信。’我道惟寧王德延[1084],天不庸釋于文王受命[1085]。”
【注釋】
[1066]奭(shì):召公的名字,姓姬名奭。吊:善。不善于天,指紂王。
[1067]墜:喪失。
[1068]基:開始。孚:通“保”,撫育。
[1069]若:順。棐忱:棐,輔佐。忱,誠信。謂以誠信者為輔助。
[1070]君:指召公。
[1071]時:通“恃”,依靠。我:我們。
[1072]寧:安于。
[1073]越:和。
[1074]尤:過失。違:違誤。
[1075]在:考察。
[1076]遏:止,抑止。佚:失,消失。光:光美,光輝。
[1077]不易:不容易。
[1078]諶(chén):信。
[1079]其:將要。
[1080]經歷:長久。
[1081]旦:周公名。有正:有所改正。
[1082]迪:語首助詞。施:延。沖子:童子,指后輩。
[1083]又曰:召公又說。
[1084]道:《漢石經》寫作“迪”,語助詞。寧王:文王。
[1085]庸釋:舍棄。
【譯文】
召公做了太保,周公做了太師,一起輔佐成王。召公覺得周公專權,不高興,于是周公作《君奭》,向他闡明自己的想法。周公這樣說:“君奭!商紂王不敬重上天,給殷國降下了大禍,殷國已經喪失了福命,我們周國已經接受了。我不敢認為王業開始的時候,會長期保持休美。順從上天,任用誠信的人為輔佐,我也不敢認為王業的結局會出現不吉祥。“啊!您曾經說過:‘依靠我們自己,我們不敢安然享受上帝賜給的福命,不去永遠顧念上天的威嚴和我們的人民;沒有過錯和違失,只在人。如果我們后代子孫,不能夠恭敬上天,順從下民,把前人的光輝限制在我們國家之內,不知道天命難得,不懂得上帝難信,這就會失去天命,不能長久。繼承前人,奉行明德,就在今天。’您的看法,我小子姬旦不能有什么改正,我想把前人的光輝傳給我們的后代。您還說過:‘上天不可信賴。’我只想把文王的美德加以推廣,上天將不會廢棄文王所接受的福命。”
【原文】
公曰:“君奭!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1086],格于皇天[1087]。在太甲[1088],時則有若保衡[1089]。在太戊[1090],時則有若伊陟、臣扈[1091],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1092]。在祖乙[1093],時則有若巫賢[1094]。在武丁[1095],時則有若甘盤[1096]。率惟茲有陳[1097],保乂有殷,故殷禮陟配天[1098],多歷年所[1099]。天惟純佑命[1100],則商實百姓王人,罔不秉德明恤[1101],小臣屏侯甸[1102],矧咸奔走[1103]。惟茲惟德稱[1104],用乂厥辟[1105],故一人有事于四方,若卜筮罔不是孚[1106]。”公曰:“君奭!天壽平格[1107],保乂有殷,有殷嗣[1108],天滅威[1109]。今汝永念,則有固命[1110],厥亂明我新造邦[1111]。”
【注釋】
[1086]時:當時。若:此,這個。伊尹:成湯的大臣。
[1087]格:《史記·燕世家》寫作“假”。假,嘉許。
[1088]太甲:成湯的孫。
[1089]保衡:伊尹。伊尹名衡,任太保之官,所以叫保衡。
[1090]太戊:太甲的孫。
[1091]伊陟(zhì)、臣扈:都是太戊的賢臣。
[1092]巫咸:太戊的大臣。乂:治理。
[1093]祖乙:名滕,殷的第七世賢王。
[1094]巫賢:祖乙的賢臣。
[1095]武丁:殷高宗。
[1096]甘盤:武丁的賢臣。
[1097]率:語首助詞。有陳:有道,有道之臣。
[1098]殷禮陟配天:謂殷人之禮因配天而稱帝。
[1099]所:時機。
[1100]純佑:良佐,賢臣。命:教導。
[1101]實:本當置于“罔不”的前面,為了強調,所以提前了。百姓:指異姓官員。王人:指同姓官員。恤:謹慎。
[1102]屏:《三體石經》寫作“并”。侯甸:侯服、甸服的官員。
[1103]矧:也。奔走:指教勞。
[1104]惟德稱:惟,以。稱,舉。謂以德被舉出來。
[1105]乂:通艾,輔助。辟:君王。
[1106]一人:指國君。孚:信。
[1107]壽:使。。長壽。平格:平康,中正和平。
[1108]有殷嗣:殷王世世繼承下來。
[1109]天滅威:滅,斷絕,威,罰。謂上天斷絕了懲罰。
[1110]固命:定命。
[1111]厥:語首助詞。亂:治理。明:光大。
【譯文】
周公說:“君奭!我聽說從前成湯既已接受天命,當時就有這個伊尹得到上天的嘉許。在太甲,當時就有這個保衡。在太戊,當時就有這個伊陟和臣扈,得到上天的嘉許,又有巫咸治理王國。在祖乙,當時就有這個巫賢。在武丁,當時就有這個甘盤。這些有道的人,安定治理殷國,所以殷人的制度,君王死后,他們的神靈都配天稱帝,經歷了許多年代。上天用賢良教導下民,于是,殷商異姓和同姓的官員們,確實沒有人不保持美德,知道謹慎,君王的小臣和諸侯的官員,也都奔走效勞。這些官員是依據美德而被推舉出來,輔助他們的君王,所以君王對四方施政,如同卜筮一樣,沒有人不相信。”周公說:“君奭!上天賜給中正和平的官員,安治殷國,于是殷王世世傳承著,上天也不降給懲罰。現在您深長地考慮這些,就表示我們周邦順應了天命,將治好我們這個新建立的國家。”
【原文】
公曰:“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勸寧王之德[1112],其集大命于厥躬[1113]?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1114];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天,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宮括[1115]。又曰[1116]:無能往來[1117],茲迪彝教[1118],文王蔑德降于國人[1119]。亦惟純佑秉德[1120],迪知天威,乃惟時昭文王迪見冒[1121],聞于上帝,惟時受有殷命哉!“武王惟茲四人尚迪有祿[1122]。后暨武王誕將天威[1123],咸劉厥敵[1124]。惟茲四人昭武王惟冒[1125],丕單稱德[1126]。“今在予小子旦,若游大川,予往暨汝奭其濟[1127]。小子同未在位[1128],誕無我責收[1129],罔勖不及[1130]。耉造德不降我則[1131],鳴鳥不聞[1132],矧曰其有能格[1133]?”公曰:“嗚呼!君肆其監于茲[1134]!我受命無疆惟休,亦大惟艱。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后人迷[1135]。”
【注釋】
[1112]割:通“曷”。為什么。申:重復。勸:勸勉。
[1113]集:下,降下。
[1114]惟:以。尚:尊重。修和:治理和協。有夏:中國。
[1115]若:此。這些。虢叔、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宮括:都是文王時的賢臣。
[1116]又曰:有曰,有人說。
[1117]往來:奔走出力。
[1118]茲:通“孜”,勉力。曾運乾說。彝:常。
[1119]蔑:無。
[1120]惟:以。
[1121]時:是,這些人。昭:通“詔”,幫助。迪見:盛大。胃:馬融本寫作“勖”,勉力。
[1122]四人:武王時,虢叔等皆死,余四人。迪:通“猶”,還。有祿:活著。古代稱死為無祿,生為有祿。
[1123]暨:與,和。誕:大。將:奉行。
[1124]咸:遍。劉:殺。
[1125]冒:通“勖”,勉力。
[1126]丕:大。單:盡。稱:稱贊。
[1127]其濟:謀求渡過。其,通“基”,謀。濟,渡水。
[1128]小子:周公謙稱。同未:恫昧,無知。
[1129]誕:語首助詞。收:通糾,糾正。
[1130]不及:不夠。
[1131]耉造德:老成有德,指召公。造,成。則:法則。
[1132]鳴鳥:指鳳凰。
[1133]矧:何況。格:升,提升,嘉許。
[1134]肆:今。監:看。
[1135]告:請,請求。猷裕:教導。以:使。
【譯文】
周公說:“君奭!過去上帝為什么一再嘉勉文王的品德,降下大命在他身上呢?因為文王重視能夠治理、和諧我們中國的人,也因為有這個虢叔,有這個閎夭,有這個散宜生,有這個泰顛,有這個南宮括。“有人說:沒有這些賢臣奔走效勞,努力施行常教,文王也就沒有恩德降給國人了。也因為這些賢臣保持美德,了解上天的威嚴,因為這些人輔助文王特別努力,被上帝知道了,因此,文王才承受了殷國的大命啊。“武王的時候,文王的賢臣只有四人還活著。后來,他們和武王奉行上天的懲罰,完全消滅了他們的敵人。也因為這四人輔助武王很努力,于是天下普遍贊美武王的恩德。“現在我小子姬旦好像游于大河,我和你奭一起前往謀求渡過。我知識不廣,卻身居大位,你不督責、糾正我,就沒有人勉力指出我的不足了。您這年高有德的人不指示治國的法則,連鳳凰的鳴聲都會聽不到,怎么又能得到上天的嘉許呢?”周公說:“啊!您現在應該看到這一點!我們接受的大命,有無限的喜慶,也有無窮的艱難。現在請求您,不要急于責備我,不要使后人迷惑呀!”
【原文】
公曰:“前人敷乃心[1136],乃悉命汝[1137],作汝民極[1138]。曰:‘汝明勖偶王[1139],在亶乘茲大命[1140],惟文王德丕承,無疆之恤[1141]!’”公曰:“君!告汝,朕允保奭[1142]。其汝克敬以予監于殷喪大否[1143],肆念我天威[1144]。予不允惟若茲誥[1145],予惟曰:‘襄我二人,汝有合哉[1146]?’言曰[1147]:‘在時二人。’天休茲至[1148],惟時二人弗戡[1149]。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1150],在讓后人于丕時[1151]。嗚呼!篤棐時二人,我式克至于今日休[1152]?我咸成文王功于!不怠丕冒[1153],海隅出日,罔不率俾[1154]。”公曰:“君!予不惠若茲多誥[1155],予惟用閔于天越民[1156]。”公曰:“嗚呼!君!惟乃知民德亦罔不能厥初[1157],惟其終。祗若茲[1158],往敬用治[1159]!”
【注釋】
[1136]前人:指武王。敷:布,表明。乃:其。
[1137]悉:詳盡。
[1138]極:標準,表率。
[1139]明勖:都是努力的意思。偶:通“耦”,輔助。
[1140]亶:誠心。乘:承受。
[1141]惟:思。恤:憂患。
[1142]允:信任。保:太保,召公擔任太保的官。
[1143]以:與。否(pǐ):困窮,苦難。
[1144]肆:長。威:罰。
[1145]允:語助詞。惟:只。
[1146]襄:除。合:合志。
[1147]言曰:周公代召公答復。
[1148]茲:通“滋”,益,更加。
[1149]戡:勝,勝任。
[1150]明:顯,顯用,選拔。
[1151]在:終。讓:通“襄”,幫助。時:承受。
[1152]篤:信。棐:不是。式:語助詞。
[1153]我:我輩。咸:共同。于:乎。冒:勉力。
[1154]海隅:海邊。海邊出口,指荒遠的地方。俾:順從。
[1155]惠:通“惟”惟胡。
[1156]閔:憂慮。越:與,和。
[1157]德:行為。能:善。
[1158]若:善。茲:此。指完成文王功業。
[1159]往:勤勞。用:以。
【譯文】
周公說:“武王表明他的心意,詳盡地告訴了您,要做老百姓的表率。武王說:‘您要努力輔助成王,在于誠心承受這個大命,考慮繼承文王的功德,這會有無窮的憂患啊!’”周公說:“君奭!請求您,我所深信的太保奭。希望您能警惕地和我一起看到殷國喪亡的大禍,長久使我們不忘上天的懲罰。我如非摯誠,還會以此相告嗎?,我只想說:‘除了我們二人,您有志同道合的人嗎?’您會說:‘在于我們這兩個人。’上天賜予的休美越來越多,僅僅是我們兩人不能勝任了。希望您能夠敬重賢德,提拔杰出的人才,終歸幫助我們后人去承受它。“啊!真的不是這兩個人,我們還能達到今天的休美境地嗎?我們共同來成就文王的功業吧!不懈怠地加倍努力,要使那海邊日出的地方,沒有人不順從我們。”周公說:“君奭啊!我不這樣多多勸告了,我們要憂慮天命和民心。”周公說:“啊!君奭!您知道老百姓的行為,開始時沒有不好好干的,要看他的末尾。我們要搞好這件大事業,要勤勞恭敬地去治理啊!”
【解析】
“君奭”,就是召公。“奭”是召公的名字,在名字前面加一個“君”字,算是敬稱。《君奭》記載了周公面向召公的“一席談”。由于文中只有周公所言,沒有召公的回答或回應,這就意味著,《君奭》既可能是周公直接面對召公的談話記錄,但也可能是周公寫給召公的一篇書信。
概括起來,周公向召公講了以下意思:第一,周王朝雖然已經取代了商王朝,但是,我們不能以天命自居。第二,我們的子孫后輩,如果不敬畏上天、不愛惜民眾,就可能痛失祖先打下來的基業。第三,現在我只想把文王的事業傳遞下去。第四,必須看到,商湯是在伊尹的協助下完成了天命;太甲是在保衡的協助下完成了天命;太戊是在伊陟、臣扈的協助下完成了天命;祖乙是在巫賢的協助下完成了天命;武丁是在甘盤的協助下完成了天命。可見,商王朝的長治久安,與這些大臣的輔佐是分不開的,這些大臣們也都因此而名垂青史。第五,上帝為什么把天命托付給文王呢?其原因,既在于文王自身的德性出眾,也是因為有虢叔、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宮括等一批賢臣在輔佐文王;如果沒有這些賢臣,文王之德無法澤被天下。第六,現在我肩負重任,迫切地需要你的幫助;只有我們兩人相互支持,才能完成文王未竟的事業。
可以看出,周公的意圖很明確,希望召公協助自己來承擔治理天下的重任。首先,周公需要召公的協助,說明他的處境比較艱難。在談話中,周公已經坦言這一點。武王去世之后,年輕的成王不足以擔當大任,周公開始了自己的攝政生涯。不過,在作為攝政者的周公面前,可謂危機四伏:一方面,商王朝的殘余勢力尚未徹底剪除,他們聚集在東部故地,一直在尋找反撲的機會。另一方面,蔡叔、管叔等本家宗室兄弟,對于周公主持的政權心懷不滿,試圖叛亂。此外,還有很多地方諸侯,對于周王室尚無歸順、臣服之意。這幾個方面的矛盾相互勾連,錯綜復雜,加劇了政局的動蕩與不安。這就是周公所面對的政治危機。要處理好這個危機,就需要一個可靠的政治助手。
然而,宗室內部年輕一代已經習慣于坐享其成,已經墮落成紈绔子弟。看來看去,只有召公堪當大任。周公相信,通過聯合召公,可以達到多個方面的積極效果:可以加強執政的合法性,因為召公也是元老重臣,元老重臣的支持本身就具有象征意義;請召公主持舊都鎬京的政務,自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東部平叛的工作中去;自己雖然身在前方,但有一個鞏固的大后方,才可以續寫“圣君賢相”的新篇章。
周公刻意描繪這種“圣君賢臣”的美好圖景,當然包含了一個現實的、功利的目標,那就是吸引、動員召公加入到這個賢臣的行列中,為姬周王室立下蓋世功勛。周公試圖讓召公相信,成為這樣的賢臣,將是召公能夠獲得的最高榮譽。由此可見,周公為了獲得召公的支持,確實是費盡了苦心。不過,他的苦心沒有白費,他確實贏得了召公的支持。
本文雖然沒有記載召公的回應,但是,召公顯然是答應了周公的要求,并在舊都鎬京為周公當了數年的后援,協助周公解決了當時的政治危機,并成就了周公的一世英名,可見,周公對召公的勸說還是相當有效的。另一方面,周公也由此提煉出一種理想的政治體制,那就是“圣君賢臣體制”。在這種體制下,圣君只有一人,賢臣可以有數人;賢臣協助圣君承擔天命。數千年來,美好政治的憧憬全系于此。換言之,周公總結出來的政治規律,在相當程度上支配了數千年來中國人對于美好政治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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