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有兩道貫湖而過的堤岸,一是白堤,一是蘇堤,游人漫步其間,自然會想起唐宋時期的兩位大詩人白居易與蘇軾。關于白堤,據史載白居易因宰相武元衡遇刺要求嚴緝兇手而被謫貶后,于唐穆宗長慶二年(822)任杭州刺史,于任內修筑西湖堤防,后世誤傳原有之“白沙堤”為“白公堤”。對此,白居易有《錢塘湖春行》詩為證:“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蔭里白沙堤?!碧K軾自“烏臺詩案”后,仕途頗起落,其間于哲宗元祐四年(1089)任龍圖閣學士知杭州,亦于任內疏浚西湖,且在水深處建三塔
(三潭印月),并筑長堤,人稱“蘇公堤”(簡稱“蘇堤”),今有“蘇堤春曉”一景。蘇軾詠西湖詩作亦多,如“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后雨》其二),最膾炙人口。一面湖水,兩道長堤,連接唐宋兩大詩人,可謂天造之合。倘移置于文學江湖,對白、蘇之異同或有多元視角的解讀,然“一湖兩堤”的偶合,只能在辭賦領域,因為在唐宋“闈場考賦”(詩賦取士)的制度下,在眾人的褒貶議論間,白、蘇兩人無獨有偶(應該沒有第三)地為疏浚這片“湖水”的泥淖而構建起兩道形象化的長堤,就是他們力挺闈場考賦的賦創作《賦賦》與《復改科賦》。
唐代自高宗朝闈場考“雜文”,取“一詩一賦”,開啟了盛行于唐宋時代的“詩賦取士”制度。由于考賦,又需要選擇適應闈場文戰的賦體,由是律賦因之而興。清人孫梅《四六叢話序》說“自唐迄宋,以賦造士,創為律賦”,偏于制度的規范;明人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認為律賦“始于沈約‘四聲八病’之拘,中于徐、庾‘隔句作對’之陋,終于唐、宋‘取士限韻’之制”,偏于賦體的變遷,然二者皆聚焦于唐宋闈場律賦,是一致的。這其中既有敘述,也有批評,尤其是對闈場考試律賦的批評,早在唐人已多有。如趙匡《選舉議》批評“主司褒貶,實在詩賦,務求巧麗”,楊綰《條奏選舉疏》認為自高宗朝“進士”科考雜文兼詩賦以來“積弊浸而成俗”,至于闈場賦之“偷拆經誥”(舒元輿《論貢舉疏》)、“過于雕蟲”(權德輿《答柳冕書》)等,其反對考賦意見無非在兩端:一是反考賦之制(主司褒貶),二是反考賦之文(務求巧麗)。盡管如此,唐代考賦之大勢到中唐尤甚,所謂“大歷、貞元之際,風氣大開……專門名家樊然競出”(李調元《賦話》卷一),這名家中就包括尊“古”的韓愈與尚“律”的白居易。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白居易寫出了贊美闈場考賦的律體賦《賦賦》,是由針對“巧麗”批評而贊美考賦之“文”,進而肯定當朝的考賦之“制”。先看賦首節描寫:
賦者,古詩之流也。始草創于荀、宋,漸恢張于賈、馬。冰生乎水,初變本于《典》《墳》;青出于藍,復增華于《風》《雅》。而后諧四聲,祛八病,信斯文之美者。
先引班固《兩都賦序》“賦者,古詩之流”發端,溯“賦”源于《詩》(經),以“諧四聲,祛八病”將其經義傳統延承至“新體”(考試律賦),為稱“賦”之義奠定基調。又次節:
我國家恐文道寖衰,頌聲凌遲;乃舉多士,命有司,酌遺風于三代,明變雅于一時。全取其名,則號之為賦;雜用其體,亦不出乎詩。四始盡在,六義無遺。是謂藝文之儆策,述作之元龜。
直接贊述國家考選舉士,彰明賦體,其“不出乎詩”,關鍵在“六義無遺”,其將《詩》之“六義”引入科舉律賦的評論,當算該賦的最大獻益。再看末節:
今吾君網羅六藝,淘汰九流;微才無忽,片善是求。況賦者,《雅》之列,《頌》之儔;可以潤色鴻業,可以發揮皇猷。
此將藻偶之賦提升到經義的高度,依據是賦屬“《雅》之列,《頌》之儔”,可以“潤色鴻業”與“發揮皇猷”,這也是白賦闡發律賦經義的主要觀點。在經義觀的指導下,才能理解其中律賦“義類錯綜,詞采舒布;文諧宮律,言中章句;華而不艷,美而有度”的意義。清人王芑孫《讀賦卮言·立意》謂“白傅《賦賦》以立意、能文并舉,夫文之能,能以意也,當以立意為先。辭譎義貞,視其樞轄;意之不立,辭將安附”。所謂文與意,只是就賦論賦,未及白賦以文(藻偶)與意(經義)兼重實為闈場賦示范,其本質是替考賦制度張本。
與唐代相比,宋代考賦之風尤甚,而爭議也更為激烈,其結果是北宋年間的兩度闈場“罷賦”,即神宗熙寧(四年)罷賦與哲宗紹圣(元年)罷賦。而在兩度罷賦之間,恰有一段“元祐復賦”的歷程。也就是說,自熙寧四年闈場罷賦,到元祐二年闈場復賦,其間達十六年之久,而自元祐二年復賦再到紹圣元年罷賦,僅有八個年頭,這在唐宋考賦史上可謂“曇花一現”,然緣自考賦而生產出的“元祐賦”則被南宋恢復考賦制度后視為珍品,如寧宗慶元五年頒布《三元元祐衡鑒賦》為闈場舉子創作矜式,孝宗朝“乾道”“淳熙”(稱“乾淳”)盛行詩賦取士,史稱“小元祐”,這其中也內涵了時人對蘇軾文賦的推尊。而回到熙寧罷賦與元祐復賦,其爭論焦點在“經義”與“詩賦”之辨,如王安石于熙寧二年上《乞改科條制》稱“先去除聲病對偶之文,使學者得以專意經義”,反對意見如蘇軾同年上《議學校貢舉狀》“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道,在于責實……自唐迄今,以詩賦為名臣者,不可勝數,何負于天下,而必欲廢之”?因此,在元祐復賦期間,蘇軾感奮而自創《復改科賦》以贊美闈場考賦之功用,但卻歸于闈場律賦創作本身,如賦中寫首云:
殊不知采摭英華也簇之如錦繡,較量輕重也等之如錙銖。韻韻合璧,聯聯貫珠。稽諸古其來尚矣,考諸舊不亦宜乎!
此駁斥“事吟哦者為童子,為雕篆者非壯夫”之論而贊詞章之麗。又謂:
字應周天之日兮,運而無積;茍合一歲之月兮,終而復始。過之者成疣贅之患,不及者貽缺折之毀。曲盡古人之意,乃全天下之美。遭逢日月,忻歡者諸子百家;抖擻歷圖,快活者九經三史。議夫賦曷可已,義何足非?彼文辭泛濫也,無所統紀;此聲律切當也,有所指歸。巧拙由一字之可見,美惡混千人而莫違。正方圓者必藉于繩墨,定括者心在于樞機。
此贊美賦兼才學以明進士賦之妙道。蘇賦稱頌的“方圓繩墨”“聲律切當”與“九經三史”等,要在兩端:一是賦重辭章,亦重才學,既有熔鑄經史之實,又有駢四儷六之巧;二是關系到闈場賦經義命題及經與賦的融織。盡管白賦重闈場賦內涵,而蘇賦更多對考賦本身的贊美,然異曲同工,為舉子架設了通向仕途的橋梁。
由白、蘇二賦,我們不免又生出兩點思考。一是唐宋為何要考賦?對此,錢穆說過“對策多可鈔襲,帖經惟資記誦,別高下,定優劣,以詩賦文律為最宜。故聰明才思,亦奔湊于此”(《國史大綱》)??芍^才學與才情,是詩賦優于策論、經義的科考選擇。二是這兩篇歌頌闈場考賦的作品為何是白、蘇所寫?科場試賦,得意者如李程賦因發端警策而得“狀頭”,失意者因賦文“落韻”被黜者多,如大學者歐陽修、李迪亦曾不免。而白、蘇則不同,皆科場得意之人。據元稹《白氏長慶集序》記述,白居易“五六歲識聲韻,十五志詩賦,二十七舉進士。貞元末,進士尚馳競,不尚文,就中六籍尤擯落。禮部侍郎高郢始用經藝為進退,樂天一舉擢上第。明年,拔萃甲科。由是《性習相近遠》《求玄珠》《斬白蛇》等賦,及百道判,新進士競相傳于京師矣”。這說明白氏《賦賦》之論是以其于場屋“用經藝”,擅詩賦為基礎的。蘇軾也是科場順適,他于宋仁宗嘉祐二年進士及第,復于嘉祐六年應中制科,其闈場賦、論,傳誦一時。不僅自身創作成為繼后之闈場榜樣,蘇軾的學生在科場表現亦甚了得,如“蘇門”文士中的秦觀存有大量而精辟的論賦說律言談(詳見李廌《師友談記》),且其闈場律賦如《郭子儀單騎見虜賦》也是驚艷當朝,被南宋孫奕奉為八韻范式,并評其中“第四韻”謂“押險韻而意全,若此乃為盡善”(《履齋示兒編》卷八《賦須韻腳意全》)。
蘇軾辭賦寫作在賦史上的地位,為學界公認,特別是他繼歐陽修《秋聲賦》之后的前后《赤壁賦》《秋陽賦》《黠鼠賦》等文賦創作,以及對后世的影響,被奉為自由才情在賦域揮灑的典范。浦銑《復小齋賦話》就曾評說:“東坡小賦極流麗,暢所欲言,而韻自從之?!币惨虼耸⒆u,或多或少掩蓋了蘇軾與闈場創作相關的律賦成就。李調元《賦話》卷五有兩則評點蘇軾律賦的話語,一則是評其《通其變使民不倦賦》:“唐制未之得也。”另一則是評其《明君可與為忠言賦》:“偶語而有單行之勢者,律賦之創調?!倍摷啊耙圆哒撌侄问┲ㄌ辈⑴e朱長文《樂在人和不在音賦》謂:“寓議論于排偶之中,亦是坡公一派。”字里行間,已溢透出蘇氏于律賦的創造力與開新作用。與之相比,白居易享譽詩壇,在賦壇卻默默無聞,近人撰述賦史,甚而只字不提(如馬積高《賦史》),這或許源于尊古思想,對白氏的律賦之作不予評騭。然古人論賦,對白居易的律賦創作,還是頗多贊許,如李調元《賦話》卷三評其《動靜交相養賦》“后制義分股之法,實濫觴于此種”;評其《雞距筆賦》“不似律賦尋常蹊徑,千古絕作也”;卷四評其《漢高祖斬白蛇賦》“白公之賦,傳于天下”。又如王芑孫《讀賦卮言·謀篇》評述白氏《射中正鵠賦》“圣人弦木為弧,剡木為矢,惟弧矢之用也,中正鵠而已矣”語,“直用原議題起,是皆變格,仍許當行”,此律賦擒題之功。王定保《唐摭言》記述白氏省試《性習相近遠賦》,攜之謁李逢吉,李氏正有事他往,于是“行攜行看,初不以為異。及覽賦尾曰:‘噫!下自人,上達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習分?!昙笃嬷?,此律賦收束之妙。
合觀白、蘇辭賦創作,似有一共同點,就是變格創新,至于其賦學素養的“當行”,又不在話下。正因此,白居易《賦賦》以“經”衡“賦”以為闈場律賦張目,蘇軾《復改科賦》以“美”律體而“贊”考賦之制,自非枵腹大言,卻不乏個中情懷。雖然這兩篇贊美考賦的作品在白、蘇賦作中算不得“上乘”,在律賦創作史上也沒什么地位,但其圍繞唐宋考賦制度而出現的“僅有”的賦篇,卻不失為賦壇雙璧。因為白、蘇在賦中為文士生存與文學創作提供了歷史性的拷問,即才情與制度、文心與世用的關系。后人宗仰白居易,推尊其詩文中總有些“隱逸”(中隱)的意味,推尊蘇軾更在于超俗的才情,而觀此兩賦,似乎又讀出了他們骨子里的“工具性”,這隱約可見其立足王朝而衣被后世的成功。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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