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武步躍 【本書體例】
陳世崇
陳世崇,生卒年不詳。字伯仁,號隨隱,臨川(今江西撫州市)人,宋理宗時,隨父入宮禁,任東宮講堂說書,兼兩宮撰述。后任皇城司檢法,賈似道忌之,遂歸。入元朝,不仕。著有《隨隱漫錄》五卷,多記載南宋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末社會的黑暗與腐朽。
錢唐游手數萬,以騙局為業。初愿納交,或稱契家,言鄉里族屬吻合。銷稔(rěn忍),邀至其家,妻妾羅侍,室玩充案,屋宇華麗。好飲者與之沉酗同席。或王府,或朝上親屬,或太學生。狎戲喧呼,或詐失錢物,誣之賠償;好游者與之放恣衢陌,或入豪家,與有勢者共騙之;好呼者或使之旁觀,以金玉質鏹(qiǎng),遂易瓦礫,訪之則封門矣;或詐敗以誘之,少則合謀傾其囊;或竊彼物為證。索鏹其家,變化如神。
如凈慈寺前瞽嫗,揣骨聽聲知貴賤。忽有虞候一人,荷轎八人,訪嫗曰:“某府娘子,令請登轎。”至清河坊張家匹帛鋪前少駐,虞候謂鋪中曰:“娘子親買匹帛數十端。”虞候隨一卒荷歸取鏹,七卒列坐鋪前,候久不至,二卒促之;又不至,二卒繼之;少焉棄轎皆遁矣。
有富者揖一丐曰:“幼別尊叔二十年,何以在此?”引歸沐浴更衣,以叔事之。丐者亦因以為然。久之,同買匹帛數十端,曰:“叔留此,我歸請償其值。”店翁訝其不來,挾丐者物色之,至其所,則其人往矣。
有華衣冠者,買匹帛,令仆荷歸,授鑰開篋取鏹。坐鋪候久,晚不來店,翁隨歸;入明慶寺,如廁,易僧帽,裹僧衣以逃。
戴生貨藥,觀者如堵。有青囊腰纏者,雖企足引領,而兩手捧護甚至。白衫者拾地芥銜刺其頸,方引手抓,則腰纏失矣。
有術士染銀為藥,先以水銀置鍋內,雜投此藥,水銀化煙去,銀在其中。或有欲傳之,欺以藥盡,重需市藥,則墮其計矣。
殿步軍多貸鏹出戍,令母氏妻代領衣賜,出庫即貨以償債。有少年高價買老嫗絹,引令坐茶肆內,曰:“候吾母交易。”少焉復高價買一嫗絹,引坐茶肆外,指曰:“內吾母也,錢在母處。”取其絹,又入,附耳謂內嫗曰:“外吾母也,錢在母處。”又取其絹出門,莫知所之。
嗚呼,盜賊奸宄,皋陶明刑則治;晉用士會,盜奔于秦。治之之法,在上不在下。
(選自《隨隱漫錄》)
杭州城里游手好閑的人有好幾萬,他們以騙人為業。碰到不認識的人,見面就表示愿意交往。有時稱自己是對方久別不見的朋友,談的情況跟對方鄉里及家族的現狀相吻合。慢慢混熟之后,就把對方邀請到家里,家中妻妾成群,玩物擺滿桌案,住房豪華闊氣,金碧輝煌。對方喜歡喝酒就陪著沉湎于酒席宴中,有時到王府,有時去朝中親戚家,有時跟太學生。喝酒時歡呼戲耍,十分快樂,或詐稱丟了錢包和財物,誣陷是對方偷的,然后讓他賠償;對方喜歡游逛就陪他在大街上縱情漫步,有時進入富豪人家,就同有權勢的人合起來詐騙對方;對方愛好賭博就讓他在旁邊觀看,本來是用金、玉代替錢下賭,但很快金、玉便被換成瓦塊,等找到騙子的家一看,門已經封死了。有時在賭博中故意賣破綻引誘對方上鉤,然后與同伙合謀騙去對方所有的錢;有時偷對方的東西作抵押,接著到家里索要金錢。變化多端,神秘莫測。
比如凈慈寺前有位瞎老太婆,她自稱通過揣摸骨頭,聽人講話就能知道人的貴賤。一天,忽然有個虞候,帶著八個抬轎的來尋訪老太婆,說道:“我們家的女主人,讓我們請您,坐轎過去。”轎子抬到清河坊張家絲綢鋪前停留了一會兒,虞候對鋪中的掌柜說:“我家女主人買十幾端絲綢。”他同一個扛絲綢的轎夫回去取錢,另外七個轎夫列坐在絲綢鋪前。等了很久虞候也沒回來,兩個轎夫借故去催促,也一去不返,緊接著另兩個轎夫也走了,不多久,剩下的人把轎子扔掉都跑了。
有個富人對乞丐行禮說:“我小時就跟叔叔分別,到如今已有二十年了,您怎么在這里?”說完把乞丐帶回家,讓他洗澡換衣服,以對待叔叔的禮節侍奉他,乞丐也當仁不讓,認為確實碰到了自己的侄兒。一段時間后,富人與乞丐一同去買了十幾端絲綢,富人說:“叔叔暫時留在這里,我回家取錢來付款。”店掌柜奇怪富人很久都不來,就拉著乞丐去找富人,到富人家一看,富人已經不在了。
還有一位衣冠楚楚的人,買了絲綢,讓仆人扛回去,把鑰匙交給他開箱取錢,主人在鋪里坐著等候,天都黑了仆人也沒回來,店掌柜就跟他回去找,經過明慶寺時,他自稱上廁所,在廁所中換上和尚帽,穿著和尚衣逃跑了。
還有一個姓戴的人在街上賣藥,看的人圍得水泄不通,有個人腰中纏著青布袋,也踮著腳伸長脖子看著,但兩只手緊緊地抓著青布袋,有個穿白衫子的人從地上揀起芥草扎他的脖子,他剛伸手去抓,腰中纏的青布袋就丟了。
還有一個術士把銀子染上藥,先把水銀放在鍋內,胡亂地把藥扔在鍋中,藥就化成煙走掉了,銀子留在了鍋中,有人想學習這種技術,術士欺騙說藥已用完,還需再買藥,對方就落入了圈套。
軍人一般都貸款出去守邊,讓母親和妻子代替領賞賜的衣物,剛拿出庫就賣掉還了債。有個少年高價買一老太婆的絹,他把老太婆領到茶館內坐下說:“等我母親給您交錢。”不多時又高價買另一老太婆的絹,把她帶到茶館外,指著里面說:“那個老太婆是我母親,錢在我母親身上。”拿起絹走進了茶館,對著茶館里那個老太婆的耳朵悄聲說:“外面那個老太婆是我母親,錢在我母親身上。”又拿起絹走出門,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唉!盜賊如此奸詐,皋陶的刑罰嚴明,天下就大治;晉國重用士會,盜賊就跑到了秦國。治理盜賊的辦法,在上面不在下面。
南宋末年,朝政日趨腐敗,社會風氣也江河日下。《錢塘游手》抓住當時都城杭州騙子比比皆是的現狀,通過先總后分,先全面后重點的結構,真實地再現了一幅觸目驚心的騙術百丑圖。
一開始,作者并未對某一具體騙子進行刻畫,而是從宏觀上對現實生活中形態各異、手段有別的各類騙子展開鳥瞰式的掃描。層次上,貴族、貧民、官吏、百姓,上至王府、下至陋巷,有朝上親屬、太學生等高級階層,還有好飲者、好游者、好呼者等有閑階層。他們妻妾羅侍、屋宇華麗,表面道貌岸然,實則騙人成性;詐騙手段上,他們或投其所好、漸設圈套,或互想勾結、引人上鉤,或敲詐勒索、明搶暗奪,或偷梁換柱,以假亂真。騙技高超,方法眾多,被騙范圍之廣,幾乎無所不至。但是這些騙子畢竟都是類型化的成員,還缺乏鮮明的個性和豐滿的血肉。如何摹神寫態,就成為小說人物形象塑造成功與否的關鍵。作者深得結構布局之三昧,在粗筆勾勒、提綱挈領、概括交待社會各角落的騙子基礎上,進一步探幽索微,精雕細刻,對很典型的幾個坑蒙拐騙之徒予以全方位、立體化的暴露。虞候隨機應變,詭計多端,騙人之后巧妙脫身;富人老謀深算,一石數鳥,過河之后就斷路拆橋;華衣冠者更計劃周密,假裝誠實,得手后不顧身分,在廁所里更衣而逃;賣藥的利用化學反應,掩人耳目,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以假藥騙取人的錢財。這一個個喪盡天良,不擇手段的“錢塘游手”,在作者為他們特意安排的情節中,兇險狡詐的面孔十分清晰。
詳略得當的結構安排把五花八門的騙術有條不紊地披露出來,而且同中見異;“特犯不犯”的藝術手法又將屬于同類的行騙者寫得栩栩如生,維妙維肖。共有四處關于詐取綢絹的描寫,每一處都有自己的特點。虞候是在綢緞鋪前休息時順便騙人的,他為了達到得貨不交錢的目的,先把買主說成是店主熟悉的人,然后安排七名轎夫列坐鋪前穩住店主,自己以取銀付款為借口,輕而易舉地同另一轎夫背走綢緞。顯而易見,虞候十分狡猾,他利用店主不相信轎夫又急于要錢的心理,第一個以取錢的名義逃離現場。華衣冠者主仆二人去詐騙,不同于虞候的是,他自己留下當“人質”,這既符合取信于人的常理,也顯出特殊情況下采取的應變措施。至于富者與少年,也各有一套手段,他們的目的相同,但采取的方式卻不同。這種在相同的人物事件中寫出其不同的個性,做到所謂“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各有身分,一毫不差,半些不混。”實在比千人一面的寫法高明得多,它不僅在于準確地反映了人物的個性,更主要的是能給讀者以親切、自然、真實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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