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秋》筆削顯義與《左傳》敘戰征存兵謀
元黃澤曾云:“《春秋》書法,須考究前后、異同、詳略,以見圣人筆削之旨。”(元趙汸《春秋師說》卷下)清章學誠《文史通義·答客問上》亦稱:“《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所以能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而后“有以獨斷于一心”。《左傳》以歷史敘事解釋孔子《春秋》經,“博采諸家,敘事尤備,能令百代之下頗見本末。因以求意,經文可知”
(唐陸淳《春秋集傳纂例·三傳得失議》)。由此觀之,《左傳》之歷史敘事,當有得于《春秋》筆削書法之啟益,尤其是前后、異同、詳略、重輕之取舍與斟酌。
文辭以敘事為最難,而《左傳》精工于敘事藝術,為諸家所推重。梁劉勰《文心雕龍·史傳》推崇《左傳》為“圣文之羽翮,記籍之冠冕”;唐劉知畿《史通·雜說上》稱揚《左氏》之敘事,“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聞,古今卓絕”。清方苞《古文約選·序例》,“序事之文,義法莫備于《左》、《史》”;
《左傳義法舉要》,“《左傳》敘事之法,在古無兩”。章學誠《論課蒙學文法》特提敘事之法,“離合變化,奇正相生,如孫吳用兵,扁倉用藥,神妙不測,幾于化工,其法莫備于《左傳》”。劉熙載《藝概·文概》云:“《左氏》敘事,紛者整之,孤者輔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運化之方,斯為大備。”要之,從諸家之贊賞標榜,可見《左傳》之工于敘事,不止是以史傳經之功能而已。若論及中國敘事傳統,自《春秋》開創經學敘事之后,《左傳》發揚光大之,拓展為歷史敘事、文學敘事。其中之筆削去取,詳略、重輕、異同、前后,多發用于《左傳》之敘事藝術中。方苞《史記評語》稱:“紀事之文,去取、詳略、措置,各有宜也。”此之謂也。
《左傳》工于敘事,非其他典籍所可及;敘事門類中,尤其長于敘次戰爭。故五代梁敬翔謂是“紀戰伐之事”,三國魏隗禧指為“相斫之書”。如晉楚城濮之戰(僖公二十八年)、秦晉崤之戰(僖公三十三年)、晉楚邲之戰(宣公十二年)、齊晉鞍之戰(成公二年)、晉楚鄢陵之戰(成公十六年);以及齊魯長勺之戰(莊公十年)、晉秦韓之戰(僖公十五年)、宋楚泓之戰(僖公二十二年)、吳楚柏舉之戰(定公四年)、吳越槜李之役(定公十四年)、吳楚雞父之役(昭公二十三年)、吳越笠澤之戰(哀公十七年)等等,皆節次詳明,兵法嫻妙。吳闔生《左傳微》卷四稱:“《左氏》諸大戰,皆精心結撰而為之,聲勢采色,無不曲盡其妙,古今之至文也。”清王源《左傳評》卷一亦云:“千古以兵法兼文章者,唯《孫子》;以文章兼兵法者,唯《左傳》。”馬骕《左傳事緯》卷三則稱:“《左氏》敘韓原、城濮、鄢陵、鞍、邲諸大戰,節次詳明,兵法賢妙,而文氣亦復郁勃,故文士良將,皆莫不好之。”由此觀之,《左傳》敘戰之殊勝處有二:其一,征存兵法謀略,體現歷史資鑒使命。其二,敘次戰爭成敗,拓展傳統敘事規模。本文擬以晉楚城濮之戰為例,論述《左傳》如何傳承《春秋》筆削之書法,《左傳》敘事如何發揮屬辭比事之教,如何經由詳略、重輕、前后、異同之措置安排,以表現敘事之藝術與資鑒之史觀。清孔廣森《公羊通義·敘》所謂“辭不屬不明,事不比不彰”,誠哉斯言!
二、 《左傳》征存兵謀與歷史資鑒
歷史編纂,必有其著述旨趣,或稱之為史義、史觀,以主道史料之搜羅、史事之取舍;指引辭文之損益,乃至于褒貶之依違。清方苞以《左傳》《史記》二史傳為典范,而倡古文義法,《書〈貨殖傳〉后》稱:“義以為經,而法為之”,史事如何編比?辭文如何連屬?此“法”之運用。于史傳編纂之前、之中、之后,多已脈注綺交于史義、史觀,進而體現于史傳。章學誠論“《春秋》之義,昭乎筆削”,所謂“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于一心”者,即是史義、史觀之發用。
《左傳》一書,于編年體之發用,遠較《春秋》成熟而賅備。晉賀循稱:“《左氏》之傳,史之極也。文采若云月,高深若山海。”后魏高祐曰:“《左氏》屬辭比事,兩致并書,可謂傳史意,而非全史體。”呂祖謙謂:“《左氏傳》綜理微密,后之為史者,鮮能及之。”(以上并見清朱彝尊《經義考》)劉知畿《史通·繁省》引晉干寶《史議》,歷詆諸家,而歸美《左傳》,以為“立言之高標,著作之良模”。近人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稱美《左氏》書特色之一,為“敘事有系統,有別裁,確成為一種組織體之著述”。此與啖助、趙匡所云“敘事尤備,
頗見本末”,章學誠所言“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可以彼此發明,相得益彰。史學所以經世,固非空言著述也。清初魏禧著有《左傳經世鈔》二十二卷,《自序》云:“《尚書》,史之太祖;《左傳》,史之大宗。古今治天下之理盡于書,而古今御天下之變備于《左傳》。”舉凡執大事、斷大案、定猶疑、決權變,古今經世御變之要領,《左傳》已先具備,而頗足參考與借鏡。其中,《左傳》敘次諸戰役之成敗,往往勾勒征存兵法謀略,蓋緣于史乘之使命,為提供經驗教訓之資鑒為依歸。
世之言兵法謀略者,多宗祖《太公陰符》《六韜》《三略》,或取法《孫子(武)》《孫臏》《吳子》《鬼谷子》以為足。不知前乎此者,有《左傳》敘戰,善言行軍用兵之韜略。舉凡蒐卒簡乘,進攻退守,奇正之道、虛實之方、離合之術,要多燦然大備(參考張高評《左傳之武略》)。由于《左傳》敘戰征存兵謀,提供用兵者隨方而取則,為將者究心以淹通,是以古來名將,如蜀漢關羽、晉杜預、宋岳飛、明戚繼先、清曾國藩,無不通習《左氏傳》。明陳禹謨《左氏兵略》卷首,列古今名將通曉《左傳》者六十余人;揭示《左氏》之韜略近百,持歷史重演運用者為佐證,可謂洋洋大觀。唐太宗曾與李衛公談《左氏》兵法:“朕觀千章萬句,不出‘多方以誤之’一句而已!”案:此言典出《左傳》昭公三十年,伍員對吳王闔閭問:“伐楚何如?”伍子胥提出“三師肄楚”(三分疲楚)兵謀:“亟肆以罷之,多方以誤之。”吳王采用長期消耗戰略,于是楚“無歲不有吳師”,因而吳雖小而能敵大,兵寡卻能擊眾。“多方以誤之”之詭道奏效,吳于楚一敗于豫章,再敗于柏舉,三敗及郢。由此觀之,《左氏》兵法,與《孫吳兵法》不同者,《左氏》兵法征存于戰役之中,體現乎史事,佐驗于戰役,非憑空蹈虛發論可比。《史記·太史公自序》引《春秋繁露·俞序》孔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者明也。”《春秋》志在經世如此,《左氏》踵繼《春秋》,成公十四年《春秋》五例,其五曰懲惡而勸善,可見經世資鑒之志無異。有此經世之志之義,故《左傳》敘戰,詳敘重寫兵謀,而略言輕點戰事,此《左氏》之特識。有此別識心裁,故與后世詳敘戰況之如火如荼者,不可同日而語。
三、 城濮之戰晉勝楚敗,取決于兵謀之高下優劣
《左傳》敘次春秋大小戰役,為數在100場以上。交戰必有雙方或多方,結局自有勝負成敗。《左氏》敘戰,始終不忘歷史之資鑒使命,揭示各大戰役所以成敗勝負之因素,往往不厭其煩。綜考《左傳》之敘戰,影響雙方戰役成敗勝負之緣因,大抵有五:太上為兵法謀略,其次為將帥性情,其三為士氣盛衰,其四為武器利鈍,其五為兵力多寡。五大因素之比重,依次遞減,前三者最為關鍵。《左傳·城濮之戰》之敘戰,可作上述命題之佐證。
《春秋》是一部霸史,重心在晉楚爭霸,所以敘次晉楚二國事獨詳。荊楚自武王以來,吞滅小國,僭號稱王,聲勢日益強大。整軍經武,以進窺中原為終極目標。雖一挫于齊桓公召陵之盟,卻于泓之戰打敗宋襄公。接著楚成王于僖公二十七年再率楚、陳、蔡、鄭、許諸侯之軍圍宋,于是宋如晉告急,請求救援。話說晉獻公晚年寵愛驪姬,陷害諸公子,引發晉國近二十年之內亂,自僖公四年(656)始,至僖公二十四年(636)止,骨肉手足相殘,國家元氣大傷。公子重耳于僖公二十四年返晉,由于有得于狐偃、趙衰、魏武子、先軫、顛頡、賈佗諸人才之輔佐,最終得土有國,是為晉文公。此時之晉國,百廢待舉,元氣未復,既缺乏參加國際戰爭之經驗,也不具備與強楚拼搏之實力,無論武器裝備,軍隊數量,都遠遠不如有備而來之楚國。結果晉文公竟然允諾救宋,助宋抗楚。最終晉楚城濮之戰,晉勝楚敗。《孫子兵法·計》所謂:“多算勝,少算不勝”,是其中因素;而晉楚將帥之個性素養,良窳不齊,亦足以影響領道風格,與軍心士氣。
(一) 為何而戰?明列指標;如何而戰?攻其必救
《左傳》敘戰長篇,最見比事屬辭之《春秋》教。就排比史事而言,多敵我相映,
兩兩相對。就辭文之損益而言,最詳于戰前之醞釀,次詳于戰后之收拾,而正面敘寫戰況,多用簡括之筆,不過數行,一點便足(詳下文“敘事模式”)。所謂詳于戰前之醞釀者,往往提示成敗勝負之影響因素,作為歷史解釋(史觀),且為此役之成敗作張本。其中最為可貴,堪稱《左傳》敘戰一大特色者,即在兵法謀略之提點。如僖公二十七年,《左傳》敘“冬:楚子及諸侯圍宋。宋公孫固如晉告急”之下,緊接晉國先軫、狐偃兩段言敘,確定參戰救宋,才有后續“蒐于被廬,作三軍,謀元帥”之行動。先軫之發言,出之以提敘,所謂“報施、救患、取威、定霸”云云,已縝密勾勒出晉軍為何而戰之行動綱領,企圖順水推舟,層層遞進,一舉而四得。尤其取威、定霸二者,一旦成功,是何等政治效益?先軫因此戰役提出指導方針,終極追求,其深謀遠慮,盤算多方,可謂高瞻遠矚,膽大心細矣。僖公二十八年,《左傳》敘城濮之戰,其情節推展,即依循先軫提敘所云:報施、救患、取威、定霸。其次,狐偃之言敘,呼應先軫“為何而戰”,提出“如何而戰”之策略規劃——攻其必救,戰國孫臏圍魏救趙兵法,即從此衍化。晉國既允救宋國,如何作戰方能成事?狐偃提出“攻其必救”之創意兵謀,未采直接率兵解圍方式,而是不犯正位,以侵曹伐衛為手段,以引誘圍宋之楚師北上救援為目的。“若伐曹衛,楚必救之”,此即圍魏救趙之方略,《孫子兵法·虛實》,載“攻其所必救”之法,后世兵法家借鏡而有成效者多,可參陳禹謨《左氏兵略》。
(二) 假道于衛、稱舍于墓;設計用謀,攻心為上
出謀劃策,皆以克敵致果為最終目標,所謂謀定而后動,穩操勝算而后行。若未來形勢變化,一如當初逆料;客觀形勢,都在自我掌控之中;如此,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城濮之戰,晉文公作戰團隊,能贏取勝利,兵法謀略優于子玉,高于敵軍,自是最大關鍵,故《左傳》歷史敘事載錄之,作為經世資鑒。如僖公二十八年春,“晉侯將伐曹,假道于衛”,此引君入甕、一石二鳥之策略:姑不論楚新得曹,而新婚于衛,曹衛因楚而有同盟之誼;故晉欲假道于衛以伐曹,衛必無許諾之理。明知弗許而故意要求假道,是晉變直為曲之策略。重耳出亡至曹,曹共公曾觀其裸,今伐曹誅無禮,可謂師出有名。過衛,雖不受禮遇,然未得罪,今于曹曰伐,于衛曰假道,可以知之。衛人既弗許假道,于是晉人“侵曹、伐衛”,師出有名,名正言順矣。“晉侯圍曹”章,晉人攻城不下,“多死,曹人尸諸城上,晉侯患之”。晉軍破解之道,在“稱‘舍于墓’,師遷焉”,《左傳》稱“輿人之謀”,想必是狐偃、原(先)軫等高等謀士之策略,假稱眾人之輿論:一方面宣稱晉軍將駐扎曹人之祖墓,晉軍同時配合宣傳,確實移動前往曹人祖墳。這個“攻心為上”的假動作,果真奏效,引發“曹人兇懼,為其所得者,棺而出之”。晉軍正愁曹城難攻,于是趁棺出城門,“因其兇也而攻之”,因勢利導,《孫子兵法·論將》所謂“因形用權”,要皆因敵戰術之一。
(三) 買空賣空,支配在我;因勢利道,請君入甕
“宋人使門尹班如晉師告急”章,晉人處心積慮“欲戰”,但是“齊秦未可”;如之何可促使心存觀望之齊秦兩國參戰?中軍將先軫提出三個行動策略,分別針對宋、晉、齊秦,連類而及楚人:大抵運用買空賣空,激將誘入之策略:就宋而言,原本賂晉的利益輸送,轉讓給齊秦。就齊秦而言,獲得轉送的利益,任務是勸告楚國解除宋圍。就晉國而言,捕捉曹君,瓜分曹衛田地以賞賜宋人,以補償賄賂齊秦的損失。如此策略交叉運用,先軫預期結果有二:其一,楚愛曹衛,不會同意齊秦建議,而解除宋圍;其二,齊秦喜得宋賂,卻未完成交付之任務,必然遷怒楚之頑固。喜怒交織,齊秦兩國勢必參戰。今考僖公二十八年《左傳》傳文:“夏四月戊辰,晉侯、宋公、齊國歸父、崔夭、秦小子慭次于城濮。”《春秋》經文:“夏四月己巳,晉侯、齊師、宋師、秦師及楚人戰于城濮,楚師敗績。”由《經》《傳》記載看來,齊、秦二國確實參與城濮之戰,則先軫謀略已達心想事成,無不如志之效應。
(四) 復衛封曹,三施三怨;私許復封,偷天換日
“子玉使宛春告于晉師曰”一章,《左傳》首敘楚子玉之兵謀,確實不同凡響。針對先軫所云:執曹伯、分曹、衛之田、釋宋圍三事,作為反擊,“請復衛侯而封曹,臣亦釋宋之圍”,看似善意回應,其中卻存有楚子玉無視君臣尊卑之傲慢,借由子犯口中道出:“君取一,臣取二。”依子玉之提議,為臣之子玉贏得復衛與封曹二功;為君之晉文,卻止得釋宋圍一利,顯然子玉占了晉君的便宜。可見子玉之兵謀巧取暗渡,自有勝處。中軍帥先軫于子玉之無禮求索,卻觸發創意解讀,另提創意謀略:“楚一言而定三國,我一言而亡之”;“我則無禮,何以戰乎?”“楚有三施,我有三怨。怨讎已多,將何以戰?”先(原)軫以下軍佐躍升為中軍帥,以上德著稱,故在乎禮義與恩怨。以為無禮與怨讎,將影響戰爭之勝負。于是提出“私許復曹衛以攜之,執宛春以怒楚”之策略,利用主客易位,變被動接受為主動分配,將公開承諾轉換為私許讓利,無異偷天換日,先軫用謀將計就計,妙不可言。依子玉之計,“楚一言而定三國”,“楚有三施”;先軫之計,挪移乾坤,且將原初操之子玉之復衛、封曹請求,轉換為操之晉人之“私許”復曹衛,于是三怨立馬轉為三施,可以一戰!何況,“私許復曹、衛”策略,可同步達成孤立分化目的。“執宛春以怒楚”,為激將法,激怒子玉參戰!而且,“私許復曹衛”后,果然“曹衛告絕于楚”。戰場情勢發展,幾乎滴水不漏,料事如神,并未出于晉軍料算之外。
(五) 楚惠未報,我曲楚直;退避三舍,轉曲為直
“子玉怒,從晉師”章,旗鼓為軍隊之耳目,退避三舍之舉動,無異于軍事冒險。子犯針對軍吏質疑,分兩層回應:其一,士氣之高下消長,和軍事行動的理直理虧關系密切;其二,晉師退避三舍,既為信守承諾,且為感恩圖報。抑有進者,更可轉化為策略應變:原初,晉師忌諱“背惠食言”,唯恐“我曲楚直”,因此退避三舍以報之。進一步,退避三舍可轉化為兩手策略:其一,“我退而楚還,我將何求?”此戰為釋宋圍而發,若晉退避三舍,楚亦班師回朝,則以和平收場,功德圓滿。其二,“若其不還,君退臣犯,曲在彼矣!”變被動為主動,化劣勢為優勢:其始,未報楚惠,若又背惠食言,以救宋圍,則晉曲楚直;何況楚師素飽,加上理直氣壯,對于晉師不利。其后,晉師退避三舍,坐實“以君避臣”之忌諱,此時若楚軍窮追晉師,則已誤蹈“君退臣犯”之無禮行徑,故曰“曲在彼矣”,偷龍轉換,另辟乾坤,應變之妙,從容得體。敘戰用謀如此,堪作行軍用兵之資鑒,故《左傳》以史傳經,言敘存真如此其詳。
(六) 蒙馬虎皮,出其不意;設旆曳柴,多方誤敵
以上五則兵法謀略之實錄,皆集中敘記于未戰之前。千波萬瀾幾度翻騰,全為此役之成敗作張本。《左傳》敘五大戰,戰爭多詳敘兵謀,而略寫戰爭;至敘寫戰狀,往往寥寥數行即止。如晉楚邲之戰,為《左傳》敘戰長篇,只用“車馳卒奔,乘晉軍”七字;敘晉軍敗亂,止寫“中軍下軍爭舟,舟中之指可掬也”兩句。吳越笠澤之戰,只用“鼓噪而進”四字。蓋著神于虛,自可省力于實。
唯城濮之戰,為中原文化保衛戰,自《左傳》開篇以來規模稱最,影響既深且遠之一大戰。《春秋》為霸史,晉楚爭霸為其中主軸,諸侯列國依違分合乃其經緯,故城濮之戰正面直接敘寫戰況獨詳。“己巳,晉師陳于萃北”章,首敘晉師之陣,胥臣之當;以及楚令尹子玉之將,子西、子上之將。勾勒兩軍對壘,相關位次。以下,則兵謀戰術夾寫,繪聲繪影,恍如身歷戰場實境。“胥臣蒙馬以虎皮,先犯陳蔡”,蒙馬以虎皮,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往往能奏奇功。先犯陳、蔡者,將帥非一,協調不易,猶“一國三公,吾誰適從”,于是用兵之道,在乘暇抵隙。《左傳》敘邲之戰,隨武子論用師,在“觀釁而動”,在“兼弱攻昧”,在“取亂侮亡”,此之謂也。于是,“陳蔡奔,楚右師潰”,首傳捷報,妙在用奇。其次,“狐毛設二旆而退之,欒枝使與曳柴而偽遁”,則是妙用詭道欺瞞戰術,設旆偽退,曳柴偽遁,所謂兵不厭詐。唐太宗稱引伍子胥之言,所謂“多方以誤之”,堪稱虛實相生兵謀之最佳詮釋。用虛之法,在引敵軍入彀,果然楚軍信以為真,“楚師馳之”。于是晉師將帥兵分兩路,一路以中軍橫擊之,一路以上軍夾攻之,結果“楚左師潰”。楚之右師、左師相繼潰敗,因而楚師敗績。楚子玉所將中軍雖未敗,然三軍已敗潰其二,大勢已去,城濮之戰晉勝楚敗,遂成定局。
由此觀之,城濮之戰晉所以勝,楚所以敗,自《左傳》敘戰看來,兵法謀略之高下得失,自是其中之關鍵因素。《左傳》敘戰,詳載得失優劣之兵謀個案,明陳禹謨《左氏兵略》謂:“誠用兵者所當隨方而取則,為將者所宜究心以淹通”者,故《左傳》敘戰詳之重之,以擬言、代言之言敘法出之。有兵謀、有事案,相互印證發明,較諸《孫子》《吳子》兵法之空言無事實,《左傳》敘戰之寓乎事,驗于實,尤其深切著明。《左傳》史學之資鑒使命,左丘明對于戰爭成敗之歷史解釋,由此而衍生之史觀、史義、歷史哲學,敘戰而特重兵法謀略,此中有之。
(七) 個性、士氣、武備、兵力,多少影響戰爭成敗
影響戰爭成敗勝負之因素,兵謀高下最重最大,已如上述。其他四者,依次為將帥性情、士氣盛衰、武器利鈍、兵力多寡,影響成敗之系數,亦依序遞減。以《左傳》敘城濮之戰為例,楚子玉“剛而無禮,不可以治民”,孫叔敖之父賈已逆料其敗。楚成王命子玉去宋,無從晉師;子玉卻抗命不從,反而“使伯棼請戰”,曰:“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間執讒慝之口”。晉人私許復曹衛、執行人宛春;曹衛告絕于楚,子玉怒從晉師。晉師退避三舍,以報楚惠;楚眾欲止,子玉不可。晉楚對陣于城濮,子玉率領家族精兵,將中軍。曰:“今日必無晉矣!”剛愎自用,目無禮法;鹵莽躁進,驕矜自大,子玉個性特質如此而治軍,焉能不敗?《左傳》于最后補敘河神篇,引楚榮黃之言,稱子玉“其不勤民,實自敗也”,可謂定評。
軍隊士氣之高漲還是低落,亦足以影響戰爭之成敗。《城濮之戰》敘晉師退避三舍,晉國軍吏曾質疑這項軍事冒險,其中一個理由是“楚師老矣,何故退?”子犯之回應稱:“師直為壯,曲為老,豈在久乎?”“其眾素飽,不可謂老!”這段問對,凸顯了士氣之盛衰高低,足以影響戰爭之成敗。軍吏以為,軍隊士氣之高低,和駐守在外之久暫無關。楚師圍宋,至今已五、六月,想必精神疲憊,士氣不振,正容易打敗,故質疑晉師“何故退?”子犯不以為然,反駁說:“師直為壯,曲為老,豈在久乎?”軍隊師出有名,理直氣壯,則士氣高漲;如果理虧、無理,則士氣低落,跟軍隊駐防在外時間的長短,并無直接關系,誠所謂“有理,天下去得;無理,寸步難行。”因此,子犯等晉帥才妙用退避三舍策略,落實“以君避臣”之場景;若楚子玉罔顧君臣進退之倫理,君退而臣犯,則子玉已陷入“楚曲晉直”之泥淖中,不可自拔。子犯不憚其煩,申說曲與直,則士氣于戰爭成敗之影響,亦由此可見。晉楚邲之戰,欒武子料楚,亦再三稱引子犯之言:“師直為壯,曲為老”;“我曲楚直,不可謂老”;則士氣攸關戰爭成敗可知。
晉侯登有莘之虛觀師之后,以為軍隊可用于作戰,于是接敘“遂伐其木,以益其兵”。所謂伐木益兵,指“伐其木”,所以“益其兵”也。晉國歷經二十年內亂,元氣未復,實力不強,一般軍隊恐裝備不全、不足、不精。軍人執干戈以衛社稷,若干戈不足,將如何作戰?晉師乃就地取材,砍伐其木,作為棍棒尖銳之器,自有利于刺殺攻伐,故曰“以益其兵”。不過,伐木益兵,于城濮之戰未見發生實質影響力。至于兵力多寡,是否影響戰爭成敗?《左傳》敘戰,明載楚君軍兵力有二處:僖公二十七年,賈評子玉:“過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杜《注》“三百乘”,為22500人,數據未必精確。楚成王命子玉去宋,無從晉師;子玉使伯棼請戰,王怒,少與之師,“唯西廣、東宮與若敖之六卒實從之”。由此看來,子玉圍宋時,已有楚國的基本部隊在,外加西廣、東宮及若敖之六卒,再加上陳蔡等盟邦兵力。故學界估算,一說十五萬,或說二十萬大軍。至于晉師,有中軍、上軍、下軍,兵力在五萬左右。總之,楚軍兵力當為晉軍三倍以上。城濮之戰,結果晉勝楚敗,以寡擊眾,以兵法謀略戰勝強權楚國,成為后世行軍用兵之典型。
(八) 結語
《左傳》敘戰,往往征存兵法謀略,故歷代名將兵家多研習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兵家類,著錄明清兵學演繹詮釋《左傳》兵法謀略者不少。明陳禹謨《左氏兵略》、宋征璧《左氏兵法測要》,清魏禧《左氏兵法》《左氏兵謀》,李元春《左氏兵法》,為其中較著者。陳禹謨有《進〈左氏兵略〉表》,列舉《左傳》許多兵謀,而稱:“括之萬句千章,不出多方誤敵;統及九軍億旅,無如師克在和。”
《進〈左氏兵略〉表》亦云:“古今用兵家,有不出其彀中而能逸其域外者誰哉?嘗博稽古名將淵源《左氏》者,殆更仆未易數也。”李元春《左氏兵法·序》,更臚舉用奇、兵勢、勵士、虛實、應變、校計、料敵諸謀略,或《孫子》《吳子》未嘗明言,或《孫》《吳》所未能言,唯《左傳》先發之,唯后世猶有不盡發用者。
此單就兵法謀略之借鏡參考而言,不妨再經轉化,作為領道統御之經典,亦可移作為企業管理之寶鑒。商場猶如戰場,應變、料敵、知人、制先、勵士、用眾云云,要皆相通相融。若多作會通觸發,將無往而不可,何必執著于敘戰?
(作者單位:香港樹仁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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