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的建筑結構與韻律
李長之
一種藝術品,都有他的結構。《史記》一部書,就整個看,有它整個的結構;就每一篇看,有它每一篇的結構。這像一個宮殿一樣,整個是堂皇的設計,而每一個殿堂也都是匠心的經營。司馬遷自己說:“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并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照他看,《史記》不唯是一個建筑,簡直是一個宇宙的縮影,秩序的天體之副本了。
當然,我們不能不注意,司馬遷是一個浪漫派的藝術家,他之組織全書,是像李廣用兵一樣,好像沒有部伍行陣,人人自便的光景,然而卻并非絕對散漫(絕對散漫,就不能帶兵了)。司馬遷有意把他的全書造成一個有機體。大抵《本紀》和《世家》是代表上古的統治階級的譜系的,《列傳》是以事情的性質配上時代的前后相類次的,《十表》和《八書》則是有意地補足全書的經緯的。
我們再詳細地看吧。司馬遷在《陳杞世家》中說:“舜之后,周武王封之陳,至楚惠王滅之,有《世家》言;禹之后,周武王封之杞,楚惠王滅之,有《世家》言;契之后為殷,殷有《本紀》言;殷破,周封其后于宋,齊湣王滅之,有《世家》言;后稷之后為周,秦昭王滅之,有《本紀》言;皋陶之后,或封英六,楚穆王滅之,無譜;伯夷之后,至周武王復封于齊,曰太公望,陳氏滅之,有《世家》言;伯翳之后,至周平王時封為秦,項羽滅之,有《本紀》言;垂、益、夔、龍,其后不知所封,不見也。——右十一人者,皆唐、虞之際名有功德臣也,其五人之后,皆至帝王,余乃為顯諸侯。”在這十一人中,有四人不知所封,有一人無譜,所以結果只有六人可說。所謂五人之后皆為帝王,就是指舜、禹、契、后稷和伯翳,這就是《虞本紀》(《五帝本紀》的一部分)、《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和《秦本紀》的由來。他們都是唐虞時的名臣,而唐堯是黃帝、帝顓頊、帝嚳一系的(至少就司馬遷的看法是如此),所以《五帝本紀》便作了本紀的第一篇。
秦到了始皇,局面是很不同了,所以不能不擴大而獨立了,成為《秦始皇本紀》。
項羽是秦、漢之際的過渡統治者,雖和劉邦同樣是揭竿而起的平民,但司馬遷卻這樣問道:“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耶?”這是頗有問津于遺傳學而假定項羽是舜后之意了,大概到《項羽本紀》為止,司馬遷是把他們都算在古代帝王的大譜系里去的。
然而純粹平民的劉邦成了功,于是有《高祖本紀》。下面四個本紀都是分別敘到漢代的君主的。以上就是十二本紀的來歷。
司馬遷在《管蔡世家》中又說:“伯邑考,其后不知所封;武王發,其后為周,有《本紀》言;管叔鮮,作亂,誅死,無后;周公旦,其后為魯,有《世家》言;蔡叔度,其后為蔡,有《世家》言;曹叔振鐸,其后為曹,有《世家》言;成叔武,其后世無所見;霍叔處,其后晉獻公時滅霍;康叔封,其后為衛,有《世家》言;冉季載,其后世無所見。”這是說文王十子的下落的。其中五人或不知所封,或為人所滅,或后世無所見,其中一人入于本紀,四人入了世家(即《魯周公世家》《管蔡世家》《衛世家》,而《曹世家》附見《管蔡世家》中)。倘若拿這話和前引《陳杞世家》的話合看,則我們又知道《陳杞世家》是敘舜和禹之后,《齊世家》是敘伯夷之后,《宋世家》是敘殷之后。我們從這里看,可以曉得,世家中一部分也是唐虞之際的名臣之后,一部分乃是周的子孫和功臣之后。屬于后者的,還有《吳太伯世家》《燕召公世家》《晉世家》《鄭世家》,這可以說都屬于《周本紀》的系統。屬于前者的,還有顓頊之后的《楚世家》,禹之后的《越世家》,這可以說都屬于《五帝本紀》的系統。以上是《世家》中前十二篇的來歷。
《晉世家》中的陪臣,又化而為《趙世家》、《魏世家》、《韓世家》;陳之后代齊,于是有《田敬仲完世家》。這是次四篇世家的來歷。到了這《田敬仲完世家》,所謂六國者便已經敘完了,于是司馬遷自齊王建的十六年起便總敘滅六國之事:“十六年,秦滅周,君王后卒,二十三年,秦置東郡。二十八年,王入朝秦,秦王政置酒咸陽。三十五年,秦滅韓。三十七年,秦滅趙。三十八年,燕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殺軻。明年,秦破燕,燕王亡走遼東。明年,秦滅魏,秦兵次于歷下。四十二年,秦滅楚。明年,虜代王嘉,滅燕王喜。四十四年,秦兵擊齊,齊王聽相后勝計,不戰,以兵降秦。秦虜王建,遷之共,遂滅齊為郡。天下一并于秦。”
《孔子世家》放在《田敬仲完世家》之后是有道理的,因為孔子到底與一般有國有土的諸侯不同,但是又不能劃在秦漢時代的世家之內,所以只好處于六國之后,而且“孔子,其先宋人也”,這是宋的貴族,所以也便屬于先秦這一個世家集團了。
敘孔子之后,是《陳涉世家》,代表一個新時代的過渡。以下十二個世家統統是屬于漢代了。所以司馬遷這三十世家也是頗有系統和次第的。
在七十列傳之中,大概也可以劃分幾個集團:上古至《春秋》是一個集團,包括《伯夷列傳》《管晏列傳》《老莊申韓列傳》《司馬穰苴列傳》《孫子吳起列傳》《伍子胥列傳》《仲尼弟子列傳》,即列傳的前七篇。其中以司馬穰苴和孫子、吳起同為兵家,故前后相次。
從《商鞅列傳》至《屈原賈生列傳》,共十七篇,是第二個集團,都是六國時人。其中頭二篇《商鞅列傳》和《蘇秦列傳》仿佛六國爭雄的前奏,所以冠首。而《蘇秦傳》中稱:“方誅商鞅,疾辨士,弗用,乃東之趙。”可見《蘇秦傳》在《商鞅傳》后是有道理的。張儀為蘇秦所激而說秦,故《張儀傳》又次之。張儀尚詐謀,下即接以“秦人稱其智”的《樗里子列傳》。因敘及秦,故《穰侯列傳》《白起王翦列傳》又以類相從。這時與潮流不合的迂闊之士是孟子、荀卿,故又以《孟子荀卿列傳》次之。各國并起抗秦,于是有四國公子,遂以《孟嘗君列傳》《平原君列傳》《信陵君列傳》《春申君列傳》再次之,但終于抗不住秦,故以秦相《范雎蔡澤列傳》接敘。以下敘各國掙扎奮斗的名將賢人,先是《樂毅列傳》,因蔡澤是燕人,所以先敘燕事。廉頗、藺相如屬于趙,田單和魯仲連屬于齊,屈原屬于楚,又分別敘之。鄒陽也是齊人,也善尺牘,所以附在《魯仲連列傳》中。賈生也是詩賦家,所以附在《屈原列傳》中。
以下《呂不韋列傳》《刺客列傳》《李斯列傳》《蒙恬列傳》四篇,屬于秦始皇時代的集團。《刺客列傳》重在荊軻,不過既敘其事,便也把荊軻以前的同類事也敘起來。
《張耳陳余列傳》《魏豹彭越列傳》《黥布列傳》,三篇又是一個集團,這是陳涉、項羽之際的人物的傳記。
自《淮陰侯列傳》到《季布欒布列傳》,共九篇,所敘卻屬漢高祖時人。
自《袁盎晁錯列傳》到《吳王濞列傳》,共六篇,所敘卻屬文、景二帝時代人,其中《扁鵲倉公列傳》本重在倉公,而扁鵲也是因同為名醫而先敘及之。
此下自《魏其武安列傳》到《太史公自序》共二十四篇,所敘大體上屬于武帝時的人物。這其中只有《循吏列傳》《滑稽列傳》《貨殖列傳》似乎所敘都不是武帝時代的人物,但《滑稽列傳》和《貨殖列傳》本不能放在列傳的前頭,而《循吏列傳》是為與《酷吏列傳》相對,所以只好放在《酷吏列傳》之前。中間因為汲、鄭二人也勉強可以稱為漢武帝時的循吏,而儒林諸公也受酷吏的摧殘與利用,故并插入二者之間。至于李廣為名將,自然當在衛青、霍去病傳之前,顧炎武說:“因為匈奴犯塞而有衛霍之功,故序匈奴于《衛將軍驃騎傳》之前。”因而中間又插入《匈奴列傳》。《南越》《東越》《朝鮮》《西南夷》四傳都是以類相從。公孫弘、主父偃都有諫邊郡之事,所以也次于四夷傳之前,而在霍、衛傳之后。因西南夷而及于奉使巴蜀的司馬相如,所以《司馬相如列傳》又在《西南夷列傳》之后。只有《大宛列傳》何以在《酷吏列傳》與《游俠列傳》之間而不在四夷傳前后,我們卻想不出什么理由。
然而大體上說,七十列傳是有計劃排列的。至于十個年表是以時代相次,卻又參照先貴族后功臣的原理,所以“漢興以來將相名臣”作了殿尾。“八書”的次第大概是依照了六藝,所以《禮》《樂》二書居首;《律書》是兵書,相當于射;《歷書》和《天官書》,相當于數。《封禪》接近于天官,故又次之。“不封禪兮安知外”,因封禪而知水災,故《河渠書》再次之。《平準書》在最后,是像《貨殖列傳》在列傳的末尾一樣,因為用經濟來解釋社會和政治,那代表司馬遷站在唯物論來了解歷史的史觀。
這樣一看,可以見出司馬遷對于《史記》一書的整個設計,而造成了全書之整個建筑的美。
存再就司馬遷對于單篇的結構看,他也是有意地要造成部分的建筑美的:
第一,他所寫的合傳,都是有理由才合并寫的。就史學的意義說,他是要在演化之中而尋出體系;就美學的意義說,他是利用對照或對稱的原理,而組成一種藝術品。這都是我們已經講過的。不過也有不十分明顯的,我們在這里再補充說明一下。平原君、虞卿合傳,單就本傳看是看不出理由的,就《范雎傳》看就曉得了,原來他兩人對于魏齊都很有些古道熱腸:虞卿肯為朋友棄了相印,平原君肯為朋友而為秦昭王所困,這氣味實在有些相投。并且由《范雎傳》看,才曉得司馬遷在《平原君傳贊》中所下的“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的評語之故。韓王信和盧綰合傳是因為二人同是處于一種情勢而反漢,這就是贊中所謂“日疏自危,事窮智困”。樊、酈、滕、灌四人之合傳,是因為都有武功,又都沒有叛。《張丞相列傳》中附及周昌、任敖、申屠嘉,是因為四人都是高祖時人,都老壽,又都各有所長。《萬石張叔列傳》中附及衛綰、直不疑、周文,是因為這一群都是恭謹之流。不過司馬遷敘他們很有分寸,贊中說:“仲尼有言: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其萬石、建陵、張叔之謂邪?是以其教不肅而成,不嚴而治;塞侯微巧,而周文處諂,君子譏之,為其近于佞也——然斯可謂篤行君子矣。”是在他們共同點之中而又分出差等的,這贊語真是銖兩悉稱了。平津侯、主父偃之所以合傳,除了有著對照外,又因為主父偃是公孫弘殺之。在合傳中寫得最有統一性的,是《廉頗藺相如列傳》和《魏其武安列傳》,那故事真是有機地穿插在一起了,業已超出了形式律則的應用。
第二,《史記》在每一篇文字中,確乎有首尾的呼應。例如《封禪書》中,開頭即謂:“自古帝王曷嘗不封禪,蓋有無其應而用事矣,未有睹符瑞見而不臻乎泰山者也,雖受命而功不至;至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給,是以即事用希。”后來說秦始皇上泰山,為暴風雨所擊,不得封禪,便道:“此豈所謂無其德而用事者邪?”再后來在講過許多神怪之后,說到漢武帝要封禪了,便道:“上與公卿諸生議封禪,封禪用希曠絕,莫知其儀禮。”這就是回應上邊的“即事用希”。司馬遷慣于以秦罵漢,上面一個回應,即旨在說漢武帝這無其應而用事;后一個回應,卻是重在功不至,德不洽。《封禪書》是叫人看得相當散漫的文字,但在這建筑物之中,仍然像設下鋼管水泥,架子很堅牢。在《越世家》中,后半敘范蠡成為大富翁,雖然有堅忍的線索在貫穿著,但仍然似乎有些牽合,于是司馬遷早已有了主意,在開始勸越王暫時屈膝時,范蠡已經這樣說:“持滿者與天,定傾者與人,節事者以地。卑辭厚以禮以遺之,不許而身與之市。”這里已經提到市了,范蠡會大做買賣也就不突兀了。又如在《貨殖列傳》中,表面看也是散漫的文字,但是開頭所謂“君子富好行其德”,就是由下面范蠡去回應,“十九年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開頭所謂“人富而仁義附焉”,就是下文所謂“夫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者,子貢先后之也,此所謂得勢而益彰者乎”。開頭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就是下文所舉壯士在軍,閭巷少年,趙女鄭姬,游閑公子,弋射漁獵,博戲馳逐,醫方技術,吏士弄法,一切在求富益貨的總說明。下半則全然講素封中謂:“蜀卓氏之先,……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獵之樂擬人君。”結謂:“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所以這篇文章依然有著首尾皆具的形式。再如《酷吏列傳》中,先提出“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偽萌起”的結論,其后敘到義縱時說:“取為小治,奸益不勝。”敘到王溫舒等時說:“自溫舒等以惡為治,而郡守都尉諸侯二千石欲為治者,其治大抵盡放溫舒,而吏民益輕犯法,賊盜滋起。……其后小吏畏誅,雖有盜,不敢發,恐不能得,坐課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盜賊寢多,上下相為匿,以文辭避法焉。”都是順著同一個筋骨的。至于《李將軍列傳》中,在篇首敘他的先人李信,篇末敘他的子孫李敢、李陵,也叫人覺得有一種形式。這種在每一篇中的結構形式,頗像一個紀念殿堂,在那前后都各有一個小牌坊似的。
更可注意的,這又不獨一篇為然,就一般小文,記某一個人一段詞令,也往往采取此法,書中例子隨處皆是。
《項羽本紀》中樊噲對項羽說道:“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在這里,“秦王有虎狼之心”和“亡秦之續”是呼應著的。又項羽對他的騎兵說“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決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天之亡我,非戰之罪”,其中兩言之,便也構成一種首尾呼應的形式。
《越世家》中范蠡獨笑曰:“吾固知必殺其弟也。彼非不愛其弟,顧有所不忍者也。是少與我俱,見苦為生難,故重棄財;至如少弟者,生而見我富,乘堅驅良,逐狡兔,豈知財所從來,故輕去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為欲遣少子,固為其能棄財故也。而長者不能,卒以殺其弟,事之理也,無足悲者,吾日夜固已望其喪之來也。”“必殺其弟”和“卒以殺其弟”也呼應著。
《平原君列傳》中毛遂對楚王說:“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眾也。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眾也。王之命懸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眾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伯王之資也。以楚之強,天下弗能當;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眾,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越之所羞,而王弗知惡焉。合從者為楚,非為趙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以及后來平原君對毛遂說:“勝不敢復相士。勝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自以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于九鼎、大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勝不敢復相士。”在前者,“吾君在前,叱者何也?”在后者,“勝不敢復相士”都是首尾各自重復一次,以為呼應的。
《信陵君列傳》中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
《馮唐列傳》中,馮唐說文帝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文帝大怒,以為馮唐不該當眾侮辱,后來又問他:“公何以知我不能用廉頗、李牧也?”馮唐對了一大篇,從上古之遣將推轂起,說到李牧之如何可以放手去做,說到趙王遷之因讒誅李牧,遂致為秦所滅,說到現在就有一個魏尚,即有名將之風,而削爵被罰,他直然說文帝“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于是說:“由此言之,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這小段文字則宛如坐飛機俯瞰風景一樣,翔回一過,經歷了千巖萬壑,卻又看到原來的山麓了。
《韓長孺列傳》中,韓安國為梁使,見大長公主而泣曰:“何梁王為人子之孝,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弗省也?夫前日吳、楚、齊、趙七國反時,自關以東,皆合從西鄉;惟梁最親,為艱難,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諸侯擾亂,一言泣數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將兵擊卻吳、楚,吳、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今太后以小節苛禮,責望梁王,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見者大,故出稱蹕,入言警,車騎皆帝所賜也。即欲以侘鄙縣,驅馳國中以夸諸侯,令天下盡知太后帝愛之也。今梁使來,輒案責之,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為,何梁王之為子孝,為臣忠,而太后弗恤也?”這尤其是書中常見的形式了。
第三,司馬遷為增加一篇文字的結構之美,常常使用一種重復的事項,讓它的出現就像一種旋律,又像建筑長廊中的列柱似的,也的確構成一種美。例如在《項羽本紀》中,作為那樣旋律的就是八千人和糧食:“……遂舉吳中兵,使人收下縣,得精兵八千人。……江東已定,急引兵西擊秦,項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漢王則引兵渡河,復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絕楚糧食,項王患之。……是時漢兵盛,食多,項王兵罷食盡。……張耳、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大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饑而遂取之。’……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八千人代表項羽起事時的豪氣,最后無一人還,真有些不堪回首,糧食一節則是他的致命傷,篇中都頻頻提及,這都增高了全文的悲劇情調。
在《蕭相國世家》中,蕭何為避漢高祖的猜忌,讓封并以家私財佐軍,“高祖乃大喜”;又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污,“上乃大說”;果然怨聲載道了,“上大笑曰:夫相國乃利民。”這大喜、大說、大笑也都是韻律。
《留侯世家》中,張良遇圯上老人一段,先叫他拾鞋,他“愕然,欲毆之”;以后老人又伸腳叫他給穿上,他“殊大驚,隨目之”;老人與他相約會,他“因怪之”;到了老人與他相會時,第一次怒曰:“與老人期,后,何也?”第二次復怒曰:“后,何也?”最后一次,張良不到夜半就去先等了,老人喜曰:“當如是!”這也很有一種韻律。這情景宛如信陵君之待侯生,那里一方面是上升律的應用,一方面也是這種韻律的表現。
在《平原君列傳》,寫毛遂使楚事,是用十九人為韻律:“得十九人,余無可取者,無以滿二十人。……平原君竟與毛遂偕,十九人相與目笑之而未發也。毛遂比至楚,與十九人論議,十九人皆服。平原君與楚合從,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決,十九人謂毛遂曰:‘先生上。’……遂定從于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與歃此血于堂下。公等錄錄,所謂因人成事者也。’”這十九人不過抵毛遂一人,這一方面是對照律的應用,卻也是表現散文的韻律。
在《刺客列傳》中,寫燕太子丹約荊軻刺秦王,說了一大篇以后,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后來答應了,燕太子丹給他車騎、美女,以順適其意,但“久之,荊軻未有行意”。這兩個“久之”也是韻律。同樣的是《張釋之列傳》中,也屢用“久之”,以為節奏:“于是釋之言秦漢之間事,秦所以失,而漢所以興者。久之,文帝稱善”。……(文帝)乃詔釋之拜嗇夫為上林令,釋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絳侯周勃何如人也?”……頃之,太子與梁王共車入朝,不下司馬門,于是釋之追止太子、梁王,無得入殿門,遂劾不下公門,不敬,奏之。……頃之,至中郎將,從行之霸陵。……頃之,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出,乘輿馬驚,于是使騎捕,屬之廷尉,釋之治問。……良久,上曰:“廷尉當如是也。”……久之,文帝與太后言之,乃許廷尉。……張廷尉事景帝歲余,為淮南王相,猶尚以前過也。久之,釋之卒。頭幾個“久之”是見雖以文帝之賢,而張釋之執法的態度之難入;最后一個“久之”是寫景帝仍然忌恨張釋之從前劾他不敬的事,而使張釋之郁郁而終。其中又用“頃之”以為對照,“頃之”者見不合法的事情之層見疊出,這韻律是太有意義了!
再如《盧綰列傳》中則以“至其親幸,莫如盧綰”,“乃立盧綰為燕王,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為韻律;《夏侯嬰傳》中則以“太仆”為韻律;《灌嬰傳》中則以“疾戰”為韻律;《李將軍列傳》中則以“善射”為韻律;《大宛列傳》中則以“馬”為韻律;而《酷吏列傳》中以“上以為能”為韻律,那是別有擊鼓而罵之妙了。
第四,司馬遷在一篇的末尾,善于留有一些余韻,令人讀他的作品將畢時還要掩卷而思,或者有些詠嘆似的。我們只檢最佳的例子說一說吧:如《項羽本紀》最后寫項羽死后,各地皆降,獨魯不下,直到持項王頭示魯,魯父兄乃降,“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后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谷城,漢王為發哀,泣之而去”。項羽是一個重感情的人,魯人對他的忠誠,可以稍慰他的寂寞,而始封魯公,終葬魯地,頗有一場大夢的感覺。劉邦和他對敵了這樣久,泣之而去,也頗有到了大限,恩怨俱消,而項羽之可愛的人格永遠在人心懷之意。所以這文字結束得太好了!
《高祖本紀》的結尾乃在還沛,而說:“游子悲故鄉,吾雖都關中,萬歲后吾魂魄猶樂思沛。”他也感慨傷懷起來。“及孝惠五年,思高祖之悲樂沛,以沛宮為高祖原廟,高祖所教歌兒百二十人皆令為吹樂,后有缺,輒補之。”這樣一來,于是一個流氓皇帝就還是一個多情的常人了。司馬遷愿意和任何人的內心相接觸著!
《封禪書》和《周亞父傳》都有鏗然而止的結束法。《封禪書》說:“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偏不說沒有效。《周亞夫傳》說:“條侯果餓死,死后,景帝乃封王信為蓋侯。”便仿佛這才稱了景帝的心愿似的。《平準書》之以“烹弘羊,天乃雨”作結,也是這樣結得清越而叫人覺得有爽快之感的。
《信陵君列傳》的結尾是:“高祖始微少時,數聞公子賢,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便也更增加了信陵君之可傾慕處了。
《屈原賈生列傳》的后面說:“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后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沉汨羅后百有余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終莫敢直諫”,這是反襯屈原的人格的;“竟為秦所滅”,是把楚國之亡系之于屈原,見他在楚國的分量的;百有余年,始有賈生過湘水以吊,可以見出這些長時間內的寂寞了。
最有趣味的結尾是《春申君列傳》,春申君聽了李園的話,以為與李園女弟生的孩子可以代為楚王,自己享福,但李園把女弟進獻楚王以后,卻把春申君殺了以滅口。“是歲也,秦始皇立九年矣,嫪毐亦為亂于秦,覺,夷其三族,而呂不韋廢。”司馬遷本記楚事,而忽然寫到秦,這是給仗恃裙帶關系的人一個下場的榜樣的!
感慨最深也最有情趣的結尾是《刺客列傳》和《李將軍列傳》。《刺客列傳》中不唯在荊軻死后又敘到那和荊軻一起飲酒慨歌的高漸離瞎眼后擊秦王的事,卻又敘到從前那怒叱荊軻的魯勾踐,魯勾踐曾這樣講:“嗟乎惜哉!其不講于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這結得太好了,話既由從前輕視荊軻的人道出,便表明魯勾踐也是和荊軻一流的豪杰,而那惋惜、贊嘆卻也就更令人咀嚼無盡了。《李將軍列傳》的結尾敘到“而敢有女為太子中人,愛幸;敢男禹,有寵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遲衰微矣”。責李氏子孫,正是愛護李廣,而下面緊接“李陵既壯”,這文章真有頓挫,其聲瑯瑯,叫人百讀不厭。最后謂:“單于既得陵,素聞其家聲,及戰又壯,乃以其女妻陵而貴之。漢聞,族陵母妻子。自是以后,李氏名敗,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為恥焉。”珍惜李氏之極,也就是贊揚之極,而前文李將軍的許多坎坷蹭蹬,便突又斗然涌上讀者的心頭了!
司馬遷對全書有著設計不足為奇,奇在他的精神——對藝術的忠誠——灌注到每一篇文章,在每一篇文章里有著建筑上的美:或則用對照和對稱,或則使首尾有著呼應,或則中間加上重復的旋律,或則末尾帶著悠揚清越的終止音符。總之,憑他的藝術本能與創作天才,務使他那作品不朽而后已呢!
(原載《國文月刊》第54期,19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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