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谷
三間土屋,屋檐下面,包谷在開頂花,無數碎小的鵝黃,墜滿修長的花穗。包谷棒子也長出來了,形狀牛角,殼葉包裹著,不過,仍在孕育之中;纓須雖也吐了出來,卻是細細的一綹,猩紅,嫩紫,離成熟時的黑胡子還有待時日。
早在開春時,馬家老爹(讀音dia,表爺輩)便開始整理這塊包谷地了。包谷地不大,至多兩床曬簟面積吧。因為雙目失明,馬家老爹整理包谷地便顯出諸多與眾不同來。先說挖地,別人自然是站著挖,馬家老爹則不然——雙膝跪地,身軀匍匐,握在手里的那把特制的短把挖鋤緩緩舉起來,一鋤,一鋤,挖下去,馬家老爹挖地的樣子類似一名虔誠朝圣的跪拜者,他沒有視力,只能以最貼近土地的方式憑借經驗和直覺來挖。再說整畦,對于那些挖過來的土坷垃,別人將其敲碎用的是鋤頭,而馬家老爹用的則是他的一雙手,蹲在地上,先是拿手去摸那些土坷垃,摸著了,拿在手上使勁地、倔犟地、一下一下地掰、捶、研,直至將其變成齏粉,遇上某塊過于頑硬的,手實在掰不動、研不碎,馬家老爹于是摸索著尋來另一塊,權其體量硬軟,兩相撞擊,以硬碰硬,直至粉碎。馬家老爹就這樣或跪或蹲或身軀倚側蜷曲在地,硬是將溝坎下邊那塊包谷地給整出來了,并且整得土質松軟、畦平溝直、一盞一盞,打出的包谷窩,株距行距,那么勻稱,如規如量。
馬家老爹種包谷使用的是土雜糞。老人沒養牲畜,自然不會有畜糞,實際上,即便有,也無法弄到地里。關于土雜糞制作,老人沿用了最為原始的方法,即,將荊棘從山上砍下來,曬干,而后,夾層墊上土焚燒,于是,便成了火土糞。此種糞肥力持久,富含多種植物所需元素。馬家老爹屋后便是山,荊棘長得滿山都是,牛王剌,野椒剌,貓兒剌,鳥不踏。問題是,對于一個雙目失明的老頭來說,要把它們從陡峭的山坡砍下來實在不是一件易事。首先是上山沒有路,除了陡峭的石壁,再有就是連綿的荊棘,還有,即便摸著把荊棘砍下來了,收捆時又怎能尋找得著?不過,馬家老爹自有他的一套辦法。出門時,馬家老爹腰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棕繩,來到山腳,把棕繩解下來,摸索著尋了一棵小樹,將繩子的一端系在小樹上了,之后,開始割荊棘。每割一把,拿茅草或藤蔓扎成一個小束,挨著棕繩放下。棕繩是一根引線,自下而上,一路延伸上去。馬家老爹沿著那條引線摸索著,一步一步往上爬,每爬一步,割下一把。棕繩至少也有20米長吧,終于,繩子牽到頭了。這時候,馬家老爹便開始原路返回。回撤,撤退一步,把放在繩子邊的荊棘把拾起來。對于馬家老爹,這一循序漸退的過程是漫長的、慎審的、艱難的,因為回撤途中,不像先前輕裝上陣,這時候他不僅要把那些割倒纏成一束一束的荊棘收起來、一步一步往后挪,而且,還需要把先前系在樹枝上的棕繩解下來。繩子這時候既是指引他的眼睛,又是捆綁荊棘的工具。整個后撤過程,馬家老爹就像一只笨拙的螃蟹,貼在那根棕繩上,手腳并用,謹小慎微,亦步亦退。他把那些放在繩子邊上的荊棘拾起來,一把一把朝后挪,每后退一步,退向后面的那條腿都隱隱在抖,試探著哪兒可以落腳踏穩,不致于踏翻摔倒,因為他知道他現在所處形勢險要,稍有不慎,一腳落空,將會人仰馬翻。
馬家老爹的眼睛是10年前瞎掉的,那一年,他86歲。也就是說,今年他96歲了。自然,對于生養了他的這片地方,馬家老爹是熟稔的,就像一幅微縮地圖,早裝在他的心里了。即便如此,失去眼睛后的諸多不便依舊可想而知。現在,馬家老爹的眼睛完全辨不出日夜,有時候,更深人靜,他會一個人摸索著來到他的包谷地里,沿著地埂坐下來,手伸出去,摸索到一棵包谷莖,自下而上,輕輕地,反復地摸著,嘴里喃喃說著什么。夜空懸有一輪月亮,小南風從包谷葉片上“沙沙”吹過去,馬家老爹感覺好生奇怪,天地怎么這么安靜呢,整個屋場怎沒聽到一點人聲呢。后來,隔壁李爹起來解手發現了馬家老爹:“老蔸,你的包谷強盜背跑噠!”李爹的話里明顯蘊含戲謔,馬家老爹自然不會和他計較那些。遠遠地,他聽出了李爹的聲音:“李爹,今天有日頭沒得?”李爹呵呵笑起來:“今天日頭大得很,曬得死燒火佬(土語,指爬灰的公爹)……”
番 薯
家鄉稱紅薯叫番薯。早些年,它是鄉親們果腹的主食。或整個兒煮熟了拿在手上,稱之為拿飯;或燜在鍋底,上蓋菜末米粒,其稱謂則更秀雅,天鵝抱蛋。如今,它早已從家鄉的飯桌上“退居二線”,成為養豬的飼料。而養豬的人家伴隨農民進城時代大潮日趨寥落。這樣,在家鄉,番薯栽種便很稀有了。
華伯還在栽番薯。
華伯今年83歲,身子骨還算硬朗,只是嘴里的牙掉光了,笑起來時,嘴咧開,露出兩排紫絳色牙床,說話似也不多關風。華伯三個兒子,包括孫輩,都在廣東那邊打工,用村里人話說,屋里就剩他個老蔸。一個老伴,不是老婆子(華伯的老婆子十多年前就過世了),是一頭老牛,自然,這是村里人拿他尋開心。外出務工人家的山地,包括水田,好多都荒了,鄉下人愛說笑,說那是他們響應政府號召,綠化祖國。華伯家的地沒荒,沿襲數十年農耕傳統,栽番薯。為此,每年除夕團圓飯桌上,華伯都要挨一頓批。他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媳婦,包括一群孫子孫女,一齊向他發難:你是沒吃的,非得等著那幾個番薯下鍋,還是那地里長出的是金蛋?他們要他不要栽么噠番薯了。還有那頭老牛,又不栽田了,還養著那么個閑物干嘛,趕緊三個爛眼錢把它當了。面對群起攻擊,華伯咧著嘴,兩排光禿禿的牙床對著兒、媳、孫輩們,嘿嘿憨笑,華伯幺兒子說他這是軟拖硬抗,滿桌人逼著他當場表態,華伯說,好,就聽你們的。
第二年開春,華伯又上山了,前面趕著那頭老牛,肩頭扛一把挖鋤,鋤柄前端一晃一搖,吊一只藍布圍腰包裹,那是老人的午餐,里面包著兩只煮熟的番薯。薯秧栽下去了,藤蔓長到一尺多時,老人開始蹲在地垅里扯草。絲毛草、野稗子的根扎得深,有時,根沒能拔起來,斷在土里,老人便手指頭摳、扒、掘、鉆,直至將土里的余根全部拔出。老人將扯起來的雜草挽成小把,作為肥料,埋在番薯蔸邊,扯完雜草,開始上糞。一背簍,一背簍,從牛欄里背牛糞上山。手里拄一根茶樹木拐棍,上坡時,兩根背簍篾帶勒進肩胛骨里,因為背簍墜力脖子拉長,脖子上那些烏褐色的老皮烙餅一樣拉薄,耳根下,一條韌帶繃緊繃直,形如棱刀,老人的頭如斗雞扎向地下,穿著草鞋的腳死死蹬著地,一小步、一小步往上攢挪。對面山上有人喊華爹(讀dia,表爺輩):肩背一幅磨,腰弓背又駝,心想邁大步,實在奈不何。喊話的人故意拿話取笑他,老人不應聲,頭依舊埋向地下,臉上卻分明在笑,一沓沓老皮牽動起來,皺褶深處,汗漬漫漶,大珠小珠,結伴不斷。
上糞。老人拿手捧牛糞,一捧一捧,放在薯秧邊上的土窩里。
之后,翻藤。翻第二遍薯藤時,天氣熱起來了。老人光著背脊,蹲在地垅里,頭上罩一頂缺了邊的舊草帽,弓起的背脊曝曬烈陽底下,色澤近似黑陶,其上,一層釉光,油亮閃耀。此時薯藤已爬滿地垅,縱橫交錯,如一蓬亂紗。老人牽住某一根藤蔓,分解,扒弄,舍本逐末,慎審追蹤,理出頭緒,而后,將理順的藤蔓順著地垅一綹一綹往上擺好。華爹,跟幺姑兒梳辮子呀。山坡下有人喊。華伯手不停輟,臉上呵呵笑著:梳辮子,梳辮條兒哩。
華伯灶頭,那面煙火熏黑的土墻上,有幾行火屎寫下的阿拉伯數字,那是他的兒孫們特意留下的手機號碼。旁邊另有一行數字,字跡笨拙,歪斜,四位數,顯然不是電話號碼,那是他今年栽在坡地里的番薯秧的蔸數。
秋分過后,地垅開坼,番薯眼見著長個。這天,華伯吃過早飯,照例趕著那頭老牛上山,臨近天黑,老牛奔下山來,沖著昂叔哞哞亂叫,昂叔感覺不對勁,跟隨老牛來到山坡——華伯摔倒了,摔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華伯三個兒子趕到家時,老人突然病情加重,不能說話了。三個兒子圍在床前,老人的嘴皮一癟一鼓在動,嘴里卻沒有聲音。后來,老人的一只手一點點上抬,一根手指頭孤立伸著,顫抖,指向屋外灶頭前面的墻壁。三個兒子順著老人的手指頭望過去,望著墻壁上的手機號碼,后來,發現下面歪七倒八還劃拉有一行數字。三個兒子相覷發愣,昂叔站在一邊,愣一會神,忽然,眼珠子一陣轉動:華老大,那是不是你今年栽的番薯蔸數?昂叔俯下身子,臉湊近老人臉邊,老人仰在枕頭上的下巴往下點了一下。昂叔把臉轉向華伯的三個兒子:你們爹的意思我弄明白了,他一準是在擔心地里的番薯。說著,昂叔把臉轉向華伯:華老大,你是不是擔心自己這一趴下,寒露眼看著來了,怕你的蕃薯沒人挖,會爛在地里?
華伯嘴皮抖動,望著昂叔。
爹,不是我說你,你這是叫花子背不起——自討嘛。
爹,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惦著那幾蔸番薯!
三個兒子看著躺在床上的華伯,搖頭,嘆氣。華伯嘴皮癟動了幾下,閉上,不動了。老人眼巴巴望著床前的三個兒子,眼窩深處開始濡濕,一種類似泥漿的液體一點一點滲出,匯聚,匯成一顆碩大的渾圓,寂寂地,哀哀地,黯然凝注在眼角那兒。
稻 谷
昂叔有架輪椅,前年縣民政局下鄉慰問送的。門前的砂子路如今鋪上了水泥,且屋旁往下的路呈緩坡。昂叔把腋下一對木拐取下來,擱在輪椅架上,身子匍匐上去,手攀住輪椅兩側扶手,腳離地提起,這樣,趁著輪椅下滑有慣力,昂叔便一路往下梭去了。
天神(昂叔渾名),你這是在玩哪處哇?
昂叔趴在輪椅上,形同一只浮水的蛙類,頭朝前仰起,臀部后撅,前胸枕在打橫的木拐上,兩條腿拖曳其后,樣子實在有些滑稽——坐在凌片上唱雪花飄呀。輪椅轆轆作聲,昂叔嘻嘻笑著,大聲答,昂叔去小鎮上買稻種。
昂叔的腿有嚴重風寒濕,說是年輕時落下的病根,他自己用偏方治,柚子殼瓤拿煤油浸濕敷在腿上,在屋角地灰里刨地團魚之類爬蟲搗碎敷患處,諸如此類祖傳秘方不斷自療,然則,那兩條小腿竟日益疼痛、麻木、枯槁,后來,只得自己做了兩根木拐,撐在腋下,借以挪步。撐著一對木拐,站在屋前路邊,昂叔笑說自己這是返老還童了,兒時四條腿,長大兩條腿,老來三條腿,瞧——昂叔拿下巴點著撐在腋下的木拐,我這不又成四條腿了么?
昂叔今年整八十歲。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不太年輕了。除了兩條風寒腿,五年前,他還挨過一刀,胃穿孔。醫院出來時,醫生囑咐,他的胃糜爛嚴重,一年后還要做一次手術,以免后患。當著醫生的面,昂叔連連點頭說好,回到家,他哈哈大笑:都黃土埋到頸嗓的人了,還做個卵,該死卵朝天,不該死在陽間。
昂叔自己沒有生養,45歲那年,抱養了一個女兒,找了一個女婿,也是獨苗,先是招贅在家,后來,那女婿卻將妻兒一起卷回自己老家去了,不過,小兩口對昂叔二老還是盡孝道,樣樣照管。他們要老人把田地都甩了,吃穿不用愁,到時候他們會送到二老手里。昂叔說,田我還是栽著。女兒問,你兩腿架拐哪么栽?昂叔說,魚有魚路,鱉有鱉路,這個不用你操心。谷雨過后,昂叔開始浸稻種,一個星期后,他站在平整好的水田邊上,拋秧——將長出嫩芽的稻種直接拋撒到田里,他說,他這叫科學種田,栽懶秧,不用插,一次到位。稻秧長出葉片,昂叔撐著雙拐,褲腿高綰,兩根枯瘦如竹筷子的小腿那么觸目地立在田泥里。移苗、勻蔸、定植、除草,做以上這些時,昂叔將一只木拐插進泥里,一只手扶著木拐,另一只手則深入泥水熟稔動作。無娘伢兒天照看,怎么樣,我這田懶谷?昂叔手不停歇,臉偏起來,滿臉得意,問過路的人。懶谷確實長勢不錯,稻穗灌漿了,低頭散籽了,穗練修長,色沉純金,風搖其巔,一片燦爛。
收割采取換工。割谷的是一幫上了年紀的女人,割一天稻子,日后昂叔上門幫那家扎一天掃把。
脫粒。翻曬。挑谷上倉。昂叔不能挑,但他有辦法。從屋后砍了一根楠竹來,破成篾片,青篾朝上,從屋里一直延伸到曬場,在地上鋪成兩道雙軌線路,昂叔將裝滿谷粒的籮筐擱在那兩條篾軌上,拿木拐抵撐著往前推,鋪在地上的青篾光潔滑溜,滿滿一籮筐稻谷順應滑力,輕而易舉便滑到屋里去了。
雖然上了年紀,村里人稱呼昂叔大都仍以渾名相呼。“天神”在家鄉語境里帶有詼諧戲謔之意。天神,今年又得了這多牙齒藥呀?昂叔一邊拿肚子抵住木拐,推著竹篾片上的籮筐,一邊朝人嘻嘻笑著:種一升,打一捧,天爺保佑不斷種。
明年田還栽不栽呀?
一天不蹬腿,牙齒藥斷不得。栽,哪么不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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