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日本〕壺井榮
【原文】:
路過花店,檐頭底下見到一盆報春花,不覺拿上手里來欣賞。這不是因為在東京這樣的鬧市里,見到報春花,覺得真稀罕,而為的是我懷戀起很久以前,孩子時候,在家鄉(xiāng)的山野里見慣的報春花。花店老板娘以為我要買,出來招呼,我只得道歉說,回來買吧,就走開了;可是縈回著報春花,追慕我母親的聲容,往事有如泉水一般涌上心頭來。
母親有時背著柴禾,有時背著茅草,老是在傍晚的山路里,邁著急步回家。現(xiàn)在我才領(lǐng)悟到:看來總是那么輕快的腳步,全是為了惦記家里等著吃奶的嬰孩。母親這樣在山路奔上走,直到她累得倒下來的前一天。
每天母親從山上或是地里回來,我總哄著餓得哭鬧的小妹妹,在半路迎上來。剛到地藏仙跟前,母親就“哦,哦”喊著,加快一步趕過來了。有時妹妹哭得厲害,母親等不及到家,就把背子往地邊石幫上一靠,急忙解開胸襟。她舔濕了指頭,一揉那飽脹的乳房,就象水槍似地滋出奶來,娘兒倆都樂得歡笑起來。母親的皮膚真白,通年臉色曬得象小麥,卻這么肌理細(xì)膩,柔軟得好象糯米餑餑。也許只是乳房,我怎么也不信母親全身都是這樣的。因為母親的奶水盡管足得象水槍似地滋出來,但她背子里卻老插有一株報春花;而村里人叫它作荷克理的報春花,乃是治皴裂口子的靈藥,母親也愛用它。
不僅是我母親,所有窮苦的山農(nóng)漁戶人家的主婦們,每逢好天,一年里多一半日子都在山里地里過。只是偶然去拉個大網(wǎng),才吃上一口有蛋白質(zhì)的東西,全靠身體做本錢的主婦們,一個勁兒光是消耗著肉體。我那生孩子過多的母親,更是瘦得油枯脂干的,一過夏天,就常年價鬧起手腳裂口子來。盡管奶足得象水槍似地滋出來,但涼風(fēng)一起,就得防護(hù)腳心,從冬月、臘月,直到正月、二月,四十歲的母親便痛直得喊阿唷哇。用什么治呢?便是這報春花了。把報春花的球根搗爛、剔去筋,和飯粒兒捏,捏到發(fā)粘,填進(jìn)裂口里。
“瞧,有娃娃嘴的那么大呀!”
母親常這么夸張她的皴裂口。她用荷克理填滿手腳上張開的好些“娃娃嘴”,從紙拉門上撕下一小塊、一小塊的紙來貼在上面,母親的腳跟就成了紙糊的了。
皴裂口也是個預(yù)報氣候冷暖的東西。
“說不定要下雪啦,今兒晚上裂口痛得歷害哩。”母親這樣說。
操勞,操勞,一輩子非得辛辛苦苦操勞不能生活過來的窮苦母親,盡理手腳上的裂口里滲出血來,母親的乳房還是光滑的,難道所謂母性就是這樣的么?母親得了腦充血躺下來的時候,她的第十個孩子還沒有離奶呢。她氣得捶打著半身不遂的手腳,好象就是手腳犯了罪,不住地叨咕:
“這只手,這只腳,竟不聽我使喚了,多么氣人呀!”
母親躺得日子多了,她的手腳也變得好看了,好象貴族小姐似的,她從此倒不再同荷克理打交道了。
如今,已經(jīng)過了三十多年的歲月。我偶然在東京大街上發(fā)現(xiàn)了報春花,不由回憶起把它叫作荷克理的往日,想到母親在撫養(yǎng)十個孩子的歲月里不知道犧牲了多少報春花的生命,然而我正如而對了我那窮苦的母親,不禁對報春花發(fā)生了親密的情感。
(肖肖 釋)
【作者簡介】:
壺井榮(1900—— ) 日本當(dāng)代女作家。一九三八年發(fā)表處女作《蘿卜葉子》,后來陸續(xù)發(fā)表《歷》、《有一棵柿樹的家》、《我的百花故事》等許多作品。《報春花》選自《我的百花故事》。
【鑒賞】:
世界上有一種最深沉、最無私、最熾熱也最永恒的愛,那便是母愛。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支關(guān)于自己的母親的歌,《報春花》是作者唱給她貧苦無私充滿愛心的母親的深情的歌。
作者選取了一個極富象征意義的意象來映襯母親,“報春花”既有母親般無私的給予,又有母親般質(zhì)樸的品格,它就是母親形象的寫照。由花店的一盆報春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母親,通過對往事的追憶,母親的聲容舉止、母親的病痛煩惱,都仿佛如在眼前。這是因為作者是懷著一種對母親的無比感激與熱愛來追憶母親,表現(xiàn)母親偉大的人格和深厚的愛心的。
這位終年辛苦勞作的母親,從來不為自己考慮,她將全部的心血都用于哺育十個孩子。那個在傍晚的山路里背著柴禾急步趕回家的母親、那個在半路上就給孩子喂奶的母親、那個手腳裂口的母親、那個自己得了病躺在床上卻還想著孩子的母親,是那般淳厚善良、辛勞艱苦,作者通過幾個典型的細(xì)節(jié)描寫生動地再現(xiàn)了一位偉大母親的形象,語言質(zhì)樸平實卻又飽含深情,與文章的內(nèi)容協(xié)調(diào)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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