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思謙
廬隱
宇宙僵臥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的逃到這黑黑的林叢,——群星無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濺濺的悲鳴,仿佛孤獨的夜鶯在哀泣。
山巔古寺危立在白云間,刺心的鐘磬,斷續的穿過寒林,我如受彈傷的猛虎,奮力的躍起,由山麓竄到山巔,我追尋完整的生命,我追尋自由的靈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圍裸住,一切都顯示著不可挽救的悲哀。吁!我何愛惜這被苦難剝蝕將盡的尸骸,我發狂似的奔回林叢,脫去身上血跡斑斕的征衣,我向群星懺悔,我向悲濤哭訴!
這時流云停止了前進,群星忘記了閃爍,山泉也住了嗚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我繞過叢林,不期來到碧海之濱,呵!神秘的宇宙,在這里我發現了夜的奇跡!
黑黑的夜幔輕輕的拉開,群星吐著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躑躅于云間,白色的海浪吻著翡翠的島嶼,五彩繽紛的花叢中隱約見美麗的仙女在歌舞,她們顯示著生命的活躍與神妙!
我驚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來如此的奇跡!
我怔立海濱,注視那島嶼上的美景,忽然從海里涌起一股兇浪,將島嶼全個淹沒,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叢,——群星無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濺濺的悲鳴,仿佛孤獨的夜鶯在哀泣。
吁!宇宙布滿了羅網,任我百般掙扎,努力的追尋,而完整的生命只如曇花一現,最后依然消逝于惡浪,埋葬于塵海之心,自由的靈魂,永遠是夜的奇跡!——在色相的人間,只有污穢與殘酷,吁!我何愛惜這被苦難剝蝕將盡的尸骸——總有一天,我將焚毀于自己憂怒的靈焰,拋這不值一錢的膿血之軀,因此而釋放我可憐的靈魂!
這時我將摘下北斗,拋向陰霾滿布的塵海。
我將永遠歌頌這夜的奇跡!
這里有兩個意象:夜和夜的奇跡。黝黑的林叢、無言的群星、沉默的孤月、悲鳴的流泉、哀泣的夜鷹以及山巔古寺、鐘磬、寒林等等,織成了一張濃重的夜幕,籠罩著僵臥的宇宙,也籠罩在追尋“完整的生命、自由的靈魂”的抒情主人公心上。而夜的奇跡,便發生在這沉沉黑夜的大背景上,發生在“黝黑的夜幔拉開”的瞬間。無言的群星吐出了“清幽的亮光”,沉默的孤月“躑躅于云間”,還有那“白色的海浪”翡翠的島嶼”“五色繽紛的花叢”“美麗的仙女……。這兩個意象在語言的色彩和態勢上,構成鮮明對比:一個灰暗一個明亮、一個沉寂一個活躍,表達了抒情主人公在漫漫長夜追尋、跋涉的整體感覺。
標題是《夜的奇跡》,然而夜與夜的奇跡兩個意象在篇幅上一個占去了全文的六分之五,一個則僅有六分之一。全文的重心明顯地向著“夜”傾斜。這偏斜失重的結構表現了全文的主旨:完整的生命、自由的靈魂永遠只是夜的奇跡。而奇跡之出現,或許是真實的曇花一現,短暫即逝的海市蜃樓;或許只是追尋者眼前的幻景、心中的夢幻。它們不過是暗夜的點綴,可望而不可即、可期而不可求。
廬隱在這里寫的是她對無際涯的黑暗羅網的詛咒和對光明自由的渴望。文章的意向超越了對黑暗現實的批判層面而進入了生命本體的痛苦。這是發自一個受壓抑的生命的呼喚,一個在重重桎梏中掙扎而終不得解脫不得救贖的靈魂的祈禱。“人是生而自由的,又無時不在枷鎖之中”(盧梭)。自由和枷鎖這生命本體的兩極運動之最終解決,“夜的奇跡”這樣的幻影是無能為力的,只有死亡——“拋這不值一錢的濃血之軀,因此而釋放我可憐的靈魂!”
這究竟是廬隱一時的激憤語,還是她思想深處的悲觀主義和有神論不自覺的流露?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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