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傳

【題解】

本篇節選自《逸民列傳》。梁鴻和嚴光都是藐視富貴、不慕名利的隱士。梁鴻的個性中最為顯著的特點便是誠心和高潔。他不趨勢利，娶與自己志同道合的孟氏丑女為妻，為后世所稱道。他的《五噫歌》，譏諷豪強貴族奢華的生活，感嘆百姓的生活艱辛，極其難能可貴。

【原文】

梁鴻字伯鸞，扶風平陵人也。父讓，王莽時為城門校尉，寓于北地而卒。鴻時尚幼，以遭亂世，因卷席而葬。后受業太學，家貧而尚節介[1]，博覽無不通，而不為章句。學畢，乃牧豕于上林苑中。曾誤遺火延及它舍，鴻乃尋訪燒者，問所去失，悉以豕償之。其主猶以為少。鴻曰：“無它財，愿以身居作。”主人許之。因為執勤，不懈朝夕。鄰家耆老見鴻非恒人[2]，乃共責讓主人而稱鴻長者，于是始敬異焉，悉還其豕。鴻不受而去歸鄉里。

勢家慕其高節，多欲女之，鴻并絕不娶。同縣孟氏有女，狀肥丑而黑，力舉石臼，擇對不嫁，至年三十。父母問其故，女曰：“欲得賢如梁伯鸞者。”鴻聞而聘之。女求作布衣、麻屨，織作筐、緝績之具。及嫁，始以裝飾[3]入門。七日而鴻不答。妻乃跪床下請曰：“竊聞夫子高義，簡斥數婦，妾亦偃蹇[4]數夫矣。今而見擇，敢不請罪。”鴻曰：“吾欲裘褐之人，可與俱隱深山者爾。今乃衣綺縞，傅粉墨，豈鴻所愿哉？”妻曰：“以觀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隱居之服。”乃更為椎髻布衣，操作而前。鴻大喜曰：“此真梁鴻妻也，能奉我矣！”字之曰德曜，名孟光。

居有頃，妻曰：“常聞夫子欲隱居避患，今何為默默？無乃欲低頭就之[5]乎？”鴻曰：“諾。”乃共入霸陵山中，以耕織為業，詠《詩》、《書》，彈琴以自娛。

遂至吳，依大家皋伯通，居廡下，為人賃舂[6]。每歸，妻為具食，不敢于鴻前仰視，舉案齊眉。伯通察而異之，曰：“彼傭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乃方舍之于家。鴻潛閉著書十余篇。疾且困，告主人曰：“昔延陵季子[7]葬子于嬴博[8]之間，不歸鄉里，慎勿令我子持喪歸去。”及卒，伯通等為求葬地于要離冢傍。咸曰：“要離烈士，而伯鸞清高，可令相近。”葬畢，妻子歸扶風。

【注釋】

[1]節介：節操。

[2]耆老：老人。恒人：尋常人。

[3]裝飾：化妝打扮。

[4]偃蹇：盛氣凌人地拒絕。

[5]就之：向世俗和命運屈服。

[6]賃舂：舂米出賣。

[7]延陵季子：春秋時吳王壽夢第四子，名季札，以賢能稱。

[8]嬴博：嬴與博，春秋時齊國二邑名。吳季札葬子于其間。

【譯文】

梁鴻，字伯鸞，扶風平陵縣（今陜西西安市郊）人。父親梁讓，在王莽時候做城門校尉，居住在北地，后來死在那里。梁鴻那時年紀還小，因為遇上亂世，就用席子卷著把父親埋了。之后在太學讀書，家境貧寒卻崇尚獨特的節操，飽讀群書，沒有不通曉的東西，卻不著述。完成了學業，就在上林苑放豬。曾經因不慎失火，波及別的房屋，梁鴻就尋找到受災的人家，問他損失了多少，把豬全部拿來做了賠償。那家主人還認為是太少。梁鴻說：“我沒有別的財產，愿意用自己的身體做工來抵。”那家主人答應了，梁鴻就給他們做雜務，從早到晚從不懈怠。那家鄰居的老人們看出梁鴻不是平常人，就責怪那家主人，并稱贊梁鴻忠厚老實。從此那主人才敬佩梁鴻，覺得他很特別，把豬全部還給梁鴻。梁鴻不接受，毅然離開返回自己家鄉。

當地有勢力的人家羨慕梁鴻的高尚節操，想要把自己家的女兒嫁給他，梁鴻都謝絕不娶。同縣姓孟人家有個女兒，身材肥胖丑陋，皮膚黝黑，力氣很大，能舉起石臼，年齡都到三十歲了，還不想匹配婚嫁。父母問她什么原因，那女子說：“要嫁像梁伯鸞那樣賢能的人。”梁鴻聽了就下禮聘了她。女子請求制作粗布衣服、草鞋、紡織用的筐、搓繩子的工具。等到出嫁，才梳妝打扮進了門。過門七天梁鴻都不搭理她，妻子跪在床下請求說：“我私下聽說您有高尚的節義，挑選斥退了幾個女子，我選擇夫婿，也高傲地對待過幾個男子。現在我被您舍棄，哪敢不向您請罪。”梁鴻說：“我要的是穿粗布衣服，可以同我一起到深山隱居的人罷了。你現在居然穿著綺麗的絹綢衣服，涂脂抹粉，這哪里是我的意愿呢？”妻子說：“我只是看看你的志向。我自有隱居的服裝。”重新把頭發梳成錐形的髻，穿上粗布衣服，做著女人的活計到梁鴻的面前來。梁鴻非常高興，說：“這真是我梁鴻的妻子啊，能夠服侍我！”于是給她起了個字叫德曜，取了個名為孟光。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妻子說：“常聽先生想隱居避患，為何到現在還不行動？難道就想如此懶懶度日？”梁鴻說“好。”于是共同到霸陵山中，以耕織為業，詠詩書，彈琴以自娛。

后來他們又到吳地，依附世家望族皋伯通，住在廂房，給人做雇工舂米。每當回家時，妻子就準備好食物，從不敢直接仰視梁鴻，把盛食物的托盤舉得跟眉毛一樣高。伯通看到了感到很奇怪，說：“那個打工的人能讓他的妻子如此敬畏他，看來不是平常人。”就讓他在家里住。不干那些雜事。梁鴻閉門著書十余篇。在他有病生命垂危時，他告訴皋伯通說：“從前延陵季札把兒子葬在嬴博一帶，而不回家鄉埋葬，千萬不要讓我的兒子帶了靈柩回去。”等到梁鴻死后，伯通要了一塊地將他葬在烈士要離墓旁。眾人都說：“要離是壯烈之人，梁鴻品性清高，可以讓他靠近要離。”喪事辦完，妻子便回到了扶風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