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寫作要求
散文的內容隨意,筆法靈活,沒有刻板的表達方式可以約束。由于上文已較為詳細、具體地講述了散文的記敘、描寫、抒情、議論等各種一般的表現手法,現根據散文的特征談幾點寫作方面的基本要求。
一、展現生活體驗的真情實感
正因為散文是真實的藝術,我們在寫作散文時首先應做到的就是真實,唯有發自內心的真實的情感作底子,寫出的散文才會具有感動人心的力量。那種閉門造車或“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寫作方式產生出來的只能是一堆蒼白無力的文字垃圾。如何才能具有真情實感,那就要我們懷著真誠的、善感的心去體驗生活,用心捕捉生活中那些轉瞬即逝的感悟和剎那的靈光閃現。只要我們用心觀察,有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即使再怎么瑣碎的生活也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創作之源,小到吃飯睡覺,大到國家政治等均可以作為散文寫作的素材,只要我們在其中融入了自身主體的切身感悟就可能寫出一篇好的散文來。如在梁遇春的筆下,早上睡懶覺是一篇美文《“春朝”一刻值千金》,談貓談狗也是一篇美文《貓狗》;在張放那里,成都的“蒼蠅館子”值得一寫,有感于朋友想轉行從教也寫有《勸友勿教書》,在古玩市場“淘寶”那種起伏跌宕的心情也成就了《危險的風趣》,等等。龍應臺的《目送》就是散文需要源于生活體驗的真情實感的一篇范例: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里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丫因為負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樹籬,鉤到過路行人的頭發。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兒園的畢業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紛亂的人群里,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里。
十六歲,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里,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于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忽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交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交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只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后,我回臺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車內,準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后“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后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臺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后沒入門后。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米。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發,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選自龍應臺《目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
很顯然,這篇文章十分動人,有著一定生活閱歷的讀者自會體悟到作者文中所表現出的人生的溫馨、沉重與蒼涼,這是龍應臺從她與兒子、她與父親三代人之間的生活體驗中感悟而得,孩子的成長就意味著對父母的遠離,這種由依賴到獨立的過程無疑是成長中不可阻擋的趨勢,但也伴隨著父母心中無法言喻的失落與疼痛,而上一代的離去又會給下一代帶來更為強烈的失落疼痛感,人們就在生死離別中由近及遠,留下的唯有一次次目送的背影。
二、形散神聚的自由體式
散文最突出的特點可以用一個字概括,那就是“散”,這是很多散文家的共識。但散文的“散”是指內容上既放得開又收得攏的散,而不是東拼西湊的散,是指結構形態上外松內緊,事隔意連的散,是指表現手法靈活多變、運筆灑脫自由的散,這些“散”是不應離開“神聚”的。即便是在同一篇作品里作海闊天空、古今中外的散談,也應圍繞一個基本命題進行,或者說一篇作品所寫的方方面面都應關聯著一個主要的立意傾向。而不少初習散文者對散文的認識和實踐是片面的。他們往往只看到了散文表面形式的散漫,把散文內容的隨意當成了雜亂材料的堆積,把散文的筆活當成了信馬由韁,寫到哪里算哪里。這樣寫出的作品往往給人以散珠碎玉或一盤散沙之感。
要寫好散文的特色,就應做到形散神聚。所謂“形散”,是指散文的材料、結構、表達手段等隨意靈活,不拘一格;所謂神聚,是指散文的意趣、情志要融為一體,集中地貫穿全文。早在20世紀60年代,蕭云儒就歸納出了散文“形散而神不散”這一基本特征和寫作要求。他認為:“神不‘散’,中心明確,緊湊集中,不贅述。形‘散’是什么意思呢?我以為是指散文的運筆如風、不拘成法,尤貴清淡自然、平易近人而言。‘像煞有介事’的散文不是好散文。”他的看法被當代許多散文家認同。當然,也有的人從另外的角度提出“散文忌散”。但所謂的“忌散”,是反對文中材料與全文立意之間沒有關聯,任意湊合;結構上雜亂無章,松弛無度;語言上冗雜零碎,散淡無味的散亂。這種“散”當然是要忌的。寫散文,追求形散神聚,是符合大多數散文的實踐,如干天全的散文《山野垂釣》:
足不出戶好些日子了,近日被簡陽的友人邀去山野垂釣。拿上友人備好的漁具和誘餌,一到堰塘便掛餌拋線。別地釣魚多用蚯蚓、蟲子、面團或專門配制的餌料,這里卻用半生熟的紅苕或構葉之類。友人用構葉,我用苕塊,拋進水里好一陣,紅色的浮標就像釘在木板上的鐵釘,一動也不動,我懷疑誘餌不行。
這里四面環山,山腳山腰蒼翠的竹樹掩映著稀落的農舍。一群白鵝搖晃著從我身旁的竹林里走到塘邊,“撲撲通通”躍下塘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望著它們悠然自在地游弋,心里竟生出一些羨慕。鵝游遠了,思緒也飄遠了。飄進天鵝湖的故事里,飄進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世界里。在這樣美好的氛圍里,我覺得不該釣魚,應該與美麗的公主散步。
啞然地笑了笑,感到自己很荒唐。釣魚就釣魚,想入非非干啥。目光重新聚向紅色后,眼前浮現出釣魚的詹何。他用細竹做魚竿,繭絲做釣線,細針做釣鉤,用剖開的米粒做誘餌,從百丈深淵和滾滾激流中釣上一大車魚,而絲線不斷,魚鉤不彎。楚王問其中的道理,詹何除說了一通“心無雜念,唯魚之念”的釣魚經驗,還體味出了“以弱制強,以輕制重”的治國主張。他要楚王像他釣魚那樣治國,“則天下可運于一握”。釣魚竟釣出如此深奧博大的道理和自信。這故事真令我慚愧。用了精良的日本現代漁具,用了比米粒大得多的苕塊,在秋波不興的堰塘里釣不上一條魚;不能像詹何那樣“心無雜念”地一邊釣魚一邊還在琢磨如何執政,竟去想凡鵝的自在和天鵝的浪漫。不過,轉念一想到莊子釣魚,又覺得不必慚愧。他那年在漢水釣魚時,楚王派人請他治理國家,他說寧愿作烏龜拖著尾巴在泥濘中自由生活也不受王命。他在垂釣中悟出了追求自然,安于自樂,不受羈累比當君王幸福的道理。莊子與詹何釣魚的體會誰是誰非,在權欲泛濫、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中又有幾個人能辨別得清呢。
就在我沉思于莊子該不該作“烏龜”時,一陣山歌從不遠處傳來。激昂歡快、悠揚婉轉的歌聲像磁鐵把我吸引了過去。歌者褲管挽過膝蓋,兩腳深陷水田稀泥,手拄鋤把,放開喉嚨在唱:“好漢一生很瀟灑,東南西北走天涯。好打不平除惡霸,善良人家喜歡他。聞聽簡州多好耍,不知風流在哪榻。一出東門大河壩,二出南門轉北塔,三出西門橋高大,四出北門射紅壩。這里有個王幺妹,就像出水嬌荷花,左右胳膊比藕白,兩個奶奶蓮蓬大。好漢兩眼看不夠,忘了現在要干啥。”歌者唱完,滿臉的皺紋燦爛如怒放秋菊,咂著嘴巴在回味什么。我問他貴庚,回答丁卯年生的,問他為什么愛唱山歌,他說:“這有什么好問的,就好比你們城里人坐衙門累了,做生意累了,過日子悶了想唱唱卡拉OK,我一唱山歌干活就不累,心里就不悶。”我打趣地問他:“你唱的好漢是不是自己?”老者嘿嘿地笑著說:“自己編來唱的,老了,比不得年輕時了。”盡管語焉不詳,但看得出老者無拘無束的性格和開朗豁達的心境。我想請他繼續唱山歌,他卻問我釣了多少魚。我說浮標都沒動過。他說粗人釣魚,高人釣趣,釣魚要像姜太公那樣,“愿者魚兒上鉤”。真玄,天性自由的魚兒有心甘情愿上鉤的嗎?
回到塘邊,水面上那點紅色依然立場堅定。看來我是遇不上“愿者”了。問對岸的友人怎么樣,說已釣了幾條大魚,且都是構葉釣的。我沒有理由再懷疑紅苕能作誘餌,只是自嘲心不在焉。就在我準備收竿時,那浮了半天的紅色猛地扎下水中消失。我下意識一挑竿,手感很沉。繃緊的漁線在水中亂劃,我感到有種被拉下水的力量。大概不是個“愿者”吧,它一個勁地東奔西竄呢!好不容易將它拖到岸邊,二尺多長的身軀拼命掙扎,試圖回到水里,但是晚了。它躺在草地上瞪著菩提果那樣的眼睛望著我,大嘴巴一張一合在說什么。
說什么呢,我想它在說:“我絕不是‘愿者’,就為了一小塊紅苕,失去了我自由自在的堰塘。”環顧寧靜的青山綠水和田園,我閑適的心情襲進一點隱隱的不安。青山以外的城市里比紅苕誘人的東西多的是,金錢、美女、官帽、股票、期貨、傳銷、大獎等等,它們里面是不是也藏著釣鉤呢?我問腳下的魚,它已無力再張嘴了。
(選自《干天全散文詩歌選》(散文卷),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該篇是作者寫被友人邀請到山里釣魚一事,但文中直接寫到釣魚的筆墨并不多,更多在寫釣魚這一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及所感,充分運用想象與聯想,把中國古代文學、文化中一些關于釣魚的典故巧妙地穿插其間,時而寫現實,時而寫歷史,表面上看似散漫,實際上所有內容、運筆都連貫著“垂釣”這一線索,并始終圍繞自由快樂高于榮華富貴、不能因生活中的誘餌而喪失自由美好這樣的立意來展開,這就做到了“形散神聚”。這篇散文情調浪漫,語言機智幽默,借古今垂釣之事言現實人生,讀來發人深省。
三、追求詩意與哲理
散文的內容、形式及類別不同,不一定都要追求詩意。但作為抒情散文,應該是具有詩意美的。前面已經談到,抒情散文與抒情詩同屬抒情類文學,它們都是以抒情為主要目的。沒有詩意的詩是難以動人心弦的,沒有詩意的散文也是難以使人心旌搖蕩的。所謂的詩意,不是指分行排列的形式和節奏、韻腳的韻律,而是詩的內在的情致情味。抒情散文的詩意表現為像詩那樣蘊含激情,創造雋永的意境和運用富于感染力的語言。
散文的寫作,尤其是抒情散文的寫作,是需要蘊含深情的。記敘散文與隨感的抒情一般不明顯,往往是片段的,它們雖然也飽含著作者的深情,卻并不用直接的抒情手段來抒發。但作為抒情散文,往往通篇的字里行間都洋溢著濃郁的感情色彩,通過抒情表現出優美的意境,并蘊含一定的哲學道理,升華到哲學、美學的高度,如劉亮程的《一片葉子下生活》。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小洼水邊,一塊土下,一個淺淺的牛蹄窩里,都能安排好一生的日子。針尖小的一絲陽光暖熱身子,頭發細的一絲清風,讓我們涼爽半個下午。
我們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發芽的草籽上,夢中我們被手掌一樣的蓓蕾捧起,越舉越高,醒來時就到夏天了。扇扇雙翅,我要到花花綠綠的田野轉一趟。一朵叫紫胭的花上你睡午覺,一朵叫紅媚的花兒在頭頂撐開涼棚。誰也不驚動你,紫色花粉沾滿身子,紅色花粉落進夢里。等我轉一圈回來,拍拍屁股,寶貝,快起來懷孕生子,東邊那片麥茬地里空空蕩蕩,我們把子孫繁衍到那里。
如果不嫌輕,我們還可以像兩股風一樣過日子。春天的早晨你從山谷吹過來,我從那片田野刮過去。我們遇到一起合成一股風。是兩股緊緊抱在一起的風。
我們吹開花朵,不吹起一粒塵土。
吹開塵土,看見埋沒多年的事物,跟新的一樣。
當更大更猛的風刮過田野,我們在嘩嘩的葉子聲里藏起了自己,不跟它們刮往遠處。
圍繞村子,一根楊樹枝上的紅布條夠你吹動一個下午,一把舊鐮刀上的斑駁塵銹夠我們拂拭一輩子。生活在哪兒停住,哪兒就有銹跡和累累塵土。我們吹不動更重的東西,石磨盤下的天空草地,壓在深厚墻基下的金子銀子,還有更沉重的這片村莊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許,吹響一片葉子,搖落一粒草籽,吹醒一只眼睛里的晴朗天空——這些才是我們最想做的。
可是,我還是喜歡一片葉子下的安閑日子,葉子上懷孕,葉子下產子。田野上到處是我們可愛的孩子。
如果我們死了,收回快樂忙碌的四肢,一動不動躺在微風里。說好了,誰也不蹬腿,躺多久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們的死告訴孩子。死亡僅僅是我們的事,孩子們會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
如果我們不死,只有頭頂的葉子黃落,身下的葉子也黃落。落葉鋪滿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們搭乘拉禾稈的牛車回到村子。天漸漸冷了,我們不穿冬衣,長一身毛。你長一身紅毛,我長一身黑毛。一紅一黑站在雪地。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螞蟻洞穴避幾日。
不想過冬天也可以,選一個隱蔽處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暖草綠。睜開眼,我會不會已經不認識你,你會不會被西風刮到河那邊的田野里?冬眠前我們最好手握手面對面,緊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陽光從東邊照來,先溫暖你的小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來等我一會兒。太陽照到我的臉上我就醒來,動動身體,睜開眼睛,看見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塵土。
又一年春天了。你說。
又一年春天了。我說。
我們在城里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在城里的車是否已經跑丟了轱轆,城里的朋友,是否全變成老鼠,順著墻根溜出街市,跑到村莊田野里?
你說,等他們全變成老鼠了,我們再回去。
(選自劉亮程《在新疆》,春風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這篇文章篇幅不長,屬于精短美文,具有濃烈的抒情氣息,是作者自我真情感悟的抒發。此文文筆優美,雖然沒有多少華麗的辭藻,但行文間清新可人,富于詩意,有著洗盡鉛華的純凈之美,更重要的是作者借助于“一片葉子”這一寫作、抒情對象,揭示了生活的諸多哲理:知足常樂、平淡是真、追求自由美善、世界的常與變……佛教文化中有“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那么“一片葉子下生活”也頗有佛禪意味。
四、語言美的藝術魅力
語言美,是散文作為美文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特征。寫散文,不能不追求散文的語言美。說到散文的語言美,給人的印象就是語言形式上的華麗,但事實上華麗美不僅僅是指語言的華美,更多的是指其能生動、形象、準確地表現事物本質美的語言美感。當然,華麗優雅是一種美,而樸素自然、凝練蘊藉、清新飄逸也各是一種美。社會生活與自然環境的大千世界本來就是以多彩多姿來展現各種美的。展現其美的語言自然也不是單色的。作者的興致情趣不同、審美觀念和表現的內容不同,所寫散文的語言美也就有不同的特色。
(一)華麗美
華麗的散文語言,是指既具有華美秀麗的文采又洋溢著深情厚誼的語言,并不是指“繁采寡情、味之必厭”那類浮靡巧飾的語言。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道:“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壁;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這樣的語言就是華麗的。它之所以使我們賞心悅目,不僅在于它具有色彩絢麗的文采,更在于它具有熱愛自然的濃厚情致和志趣高遠的格調。
散文語言的華美,固然能為表情達意增色,但作者本無真情厚誼可寫,而在語言上“繁采寡情”,刻意雕琢,不但不能為文增色,反而更使文章顯得蒼白無力、空洞。華美的語言須是情意之樹上的繁花茂葉,倘無情意之根深干壯,貌似繁花茂葉般的華美語言則會如曇花一現,沒有長久的生命力。現代文學中徐志摩、俞平伯可謂是散文語言華麗的典型代表作家,“濃得化不開”,當代及海外華文文學中的余光中、張曉風、畢淑敏、席慕容、余秋雨等作家的散文風格也屬于華麗一類,如余秋雨的《陽關雪》(節選)
中國古代,文官兼有文化身份和官場身份。在平日,自己和別人關注的大多是官場身份。但奇怪是,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崇樓華堂也都淪為草澤之后,那一桿竹管毛管筆偶爾涂畫的詩文,卻有可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
今天,我沖著王維的那首《渭城曲》,去尋陽關了。出發前曾在下榻的縣城向老者打聽,回答是:“路又遠,也沒什么好看的。這雪一時下不停,別去受這個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鉆進雪里。
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這里正是中華歷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中原慈母的白發,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故鄉柳蔭下的訣別,將軍咆哮時的怒目,丟盔棄甲后的軍旗。隨著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
我相信,死者臨亡時都是面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目光。于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沒有換來史官們的幾行墨跡?堆積如山的中國史籍,寫在這個荒原上的篇頁還算是比較光彩的。因為這兒是歷代王國的邊遠地帶,擔負著保衛華夏疆域的使命。所以,這些沙堆還鋪陳得較為自在,這些篇頁也還能嘩嘩作響。就像眼下單調的土地一樣,出現在這里的歷史命題也比較單純。在中原內地就不同了,那兒沒有這么大大咧咧鋪陳開來的坦誠,一切都在花草掩蔭中發悶,無數不知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憤懊喪地深潛地底。使每片土地都疑竇重重。相比之下,這片荒原還算榮幸。
遠處已有樹影。急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個坡,猛一抬頭,看見不遠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確信,這便是陽關了。
樹愈來愈多,開始有房舍出現。這是對的,重要關隘所在,屯扎兵馬之地,不能沒有這一些。轉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西北風浩蕩萬里,直撲而來,踉蹌幾步,方才站住。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呵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
這兒的雪沒有化,當然不會化。所謂古址,已經沒有什么故跡,只有近處的烽火臺還在,這就是剛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拌和著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出來,在千年之后的寒風中抖動。
向前俯視,是西北的群山,都積著雪,直伸天際。我突然覺得,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凍浪。
王維實在是筆觸溫厚。對于這么一個陽關,他仍然不露凌厲驚駭之色,而只是文靜淡雅地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微笑著舉起了酒壺。再來一杯吧,陽關之外,也許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
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卻,一飲而盡的。
這便是唐人風范。他們多半不會聲聲悲嘆,執袂勸阻。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告別是經常的,步履是放達的。這種神貌,在李白、高適、岑參那里,煥發得越加豪邁。由此聯想到,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識認,形體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靜,笑容那么肯定,神采那么自信。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這種恬然的自信只屬于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魘中蘇醒、對前路挺有把握的藝術家們。這些藝術家以多年的奮斗,執意要把微笑輸送進歷史的魂魄。而更早就具有了這種微笑的唐代,卻沒有把它的自信延續久遠。陽關的風雪,竟愈見凄迷。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復討論過的詩與畫的界線,在他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長安的宮殿,只為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只允許他們以文化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這里,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對美有太深的人性寄托。
于是,九州的文風漸漸刻板。陽關,再也難于享用溫醇的詩句。西出陽關的文人越來越少,只是陸游、辛棄疾等人一次次在夢中抵達,傾聽著穿越沙漠冰河的馬蹄聲。但是,夢畢竟是夢,他們都在夢中死去。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見不到詩人的寂寞。陽關坍弛了,坍弛在一個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身后,沙墳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誰也不能想象,這兒,一千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旅途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宏廣。
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如壯漢嘯吟,與自然渾和,卻奪人心魄。可惜它們后來都不再歡躍,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中。
回去罷,時間已經不早。怕還要下雪。
(選自余秋雨《摩挲大地》,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余秋雨是20世紀90年代“文化大散文”的開創者,其文有著較為淵博的史學功底、文化意蘊,富于文學藝術表現力,不少篇章都語言華麗、鋪排張揚,這篇《陽關雪》就是其中之一,行文間綜合運用排比、夸張、比喻、象征等多種表現手法,以濃麗的語言極力渲染文化的厚重感,修辭精妙,氣勢磅礴,展現出文化散文的壯美之氣。
(二)樸素美
散文語言的樸素美,是不尚言辭的外在華美,能平易自然地表現生活和作者情意的語言美感。古詩云:“淡極始知花更艷”,這種語言美的追求比達到語言的華美更難。正如宋人李涂所言:“文章不難于巧,而難于拙。不難于曲,而難于直。不難于細,而難于粗。不難于華,而難于實。”樸素的語言并非是直白淺露、平淡寡味的語言,而是更能反映生活原色和自然狀態,是樸中見巧、平中見奇、淡中見濃的語言。這樣的語言“其實不是平淡,乃絢爛之極”。散文語言的樸素美可以隨意自然地體現為:“老松閱世,蟠錯百尺。皮皺龍鱗,根孕琥珀。門庭絮語,米鹽瑣屑。萬里家書,痛癢親切。脫略文貌,刪除末節。野人揖讓,風趣迥別。”現代散文大家的作品語言華美的也有不少,但似乎更多的是語言樸素的作品。追求語言的質樸美,可以更自由而自然地表達散文的各種題材,使各種天生麗質的題材得以清水出芙蓉般的展示。艾青認為:“樸素是對于詞藻的奢侈的摒棄,是脫去了華服的健康的袒露;是掙脫了形式的束縛的無羈的步伐;是擲給空虛的技巧的寬闊的笑。”他這里說的是論詩歌語言的樸素,但對散文也同樣有益。這樣的作品以其貌樸質美、平和隨意自然的魅力感染著讀者,如林清玄的《屋頂上的田園》:
連續來了幾個臺風,全臺灣又為了菜價的昂貴而沸騰了。我們家是少數不為菜價煩惱的家庭。
今年春天,我坐在屋頂陽臺乘涼的時候,看著空蕩蕩的陽臺,心里想:“為什么不在陽臺上種點東西呢?”我想到居住在鄉間的親戚朋友,每一小片空地也都是盡量地利用,空著三十幾坪的陽臺豈不是太可惜嗎?
于是,我詢問太太和孩子的意見:“到底是種花好呢?還是種菜好?”都認為種菜好,因為花只是用來看的,菜卻要吃進肚子里,而臺灣的農藥問題是如此的可怕。
孩子問我:“爸爸,你真的會種菜嗎?”
我聽了大笑起來,那是當然的啊!想想老爸是農人子弟,從小什么作物沒有種過,區區一點菜算得了什么!
自己吹噓半天,卻也有一些心虛起來,我的祖父、父親都是農夫,我小時候雖也有農事的經驗,但我少小離家,那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種菜,首先要整地,立刻就面臨要在陽臺上砌磚圍土的事情,這樣工程就太浩大了。我和孩子一起討論:“如果我們找來三十個大花盆,每一個盆子栽一種菜,一個月之后,我們每天采收一盆,就會天天有蔬菜吃了。”
我把從前種花的時候棄置的花盆找出來,一共有十八盆,再去花市買了十二個塑膠盆子。泥土是在附近的工地向工地主任要來的廢土,種子是托弟媳在鄉下的市場買的。沒有種過菜的人,一定想不到菜的種子非常便宜,一包才十元,大概種一畝地都沒問題。如果種一盆,種子不到一毛錢。小販在袋子上都寫了菜名,鄉下的菜名和國語不同,因此搞了半天,才知道“格林菜”是“芥藍菜”,“湯匙菜”是“青康菜”,“蕹菜”是“空心菜”,“美仔菜”是“萵苣”,那些都是菜長出來后才知道的。其實,所有的青菜都很好吃,種什么菜都是一樣的。
我先把工地的廢土翻松。在都市里的土地從未種作過,地力未曾使用,應該是很肥沃的,所以,種菜的初期,可以不使用任何肥料。我已經想好我要用的肥料了,例如淘米的水、煮面的湯、菜葉果皮以及剩菜殘羹等等。
葉菜類的生長速度非常的快,從發芽到采收只要三個星期的時間,幾乎每天都可以因看到葉菜茂盛的生長而感到喜悅,特別是像空心菜、紅鳳葉、番薯葉,一天就可以長出一寸長。
我也決定了采收和澆水的方法。
一般的菜農采收葉菜,為了方便起見,都是整棵從地里拔起。我們在陽臺種菜格外艱辛,應該用剪刀來采收,例如摘空心菜,每次只采最嫩的部分,其根莖就會繼續生長,隔幾天又可以收成了。
澆水呢?曾經自己種菜的弟弟告訴我,如果用自來水來澆灌,不只菜長不好,而且自來水費比菜價還高。我找來一些大桶子放在陽臺,以便下雨時可以集水,平常則請太太幫忙收集淘米洗菜的水甚至洗手洗澡的水,既是用花盆種菜,這樣的水量也就夠了。
我種的第一批菜快要可以收成的時候,發現菜園來了一些蟲、蝸牛、蚱蜢等小動物,它們對采收我的菜好像更有興趣、更急切。這使我感到心焦,因為我是不殺生、不使用農藥的,把小蟲一只一只抓走又耗去了太多時間。有一天,一位在陽明山種蘭花的朋友來訪,我請他參觀陽臺的菜園。他說他發明了一種農藥,就是把辣椒和大蒜一起泡水,一桶水里大約辣椒十條、大蒜十粒,然后裝在噴水器里,噴在花盆四周和菜葉上,又衛生無毒,又有奇效。
從此,我大約每星期噴一次自制的“農藥”,果然再也沒有蟲害了。
自從我種的菜可以采收之后,每次有朋友來,我都摘菜請客。他們很難相信在陽臺可以種出如此甜美的菜。有一位朋友吃了我種的菜,大為感慨:“在臺北市,大概只有兩個大人物自己在屋頂上種菜,一個是王永慶,一個是林清玄。”我聽了大笑。大人物是談不上,不過吃自己種的青菜確實非常踏實,有成就感。
還有一次,主持“玫瑰之夜”的曾慶瑜小姐來訪,看到我種的菜,大為興奮,摘了一枝紅鳳菜,也沒有清洗,就當場大嚼起來,我想阻止她已經來不及了。如果告訴她農藥和肥料的來源,她吃得一定更有“味道”了。
從開始種菜以來,我就不再擔心菜價的問題了。每有臺風來的時候,我把菜端到避風的墻邊,每次也都安然度過,真感覺到微小的事物中也有幸福歡喜。
每天的早晨黃昏,我抽出半個小時來除草、澆水、松土,一方面活動了久坐的筋骨,一方面也想起從前在鄉間耕作的時光,在勞苦之中感覺到生活的踏實。
我常想,地球上的土地是造物者為了生養人類而創造的,如今卻有很多人把土地作為占有與獲利的工具,真是辜負了土地原有的價值。
想到在東京銀座有塊土地的日本人卻將土地拿來種稻子,許多人為他不把土地蓋成昂貴的樓房而種粗賤的稻米感到不可思議,那是因為人已經日漸忘記土地的意義了。東京銀座那充滿銅臭的土地還可以生長稻子,不是值得歡喜雀躍的事嗎?
我在陽臺上種菜是不得已的,但愿有一天能把菜種在真正的土地上。
(選自《林清玄散文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這篇文章就具有樸素美,通篇都是平實的敘述,幾乎找沒有一個較為華麗的詞語,這是作者在書寫平凡生活中的細節與感悟,從在屋頂上種菜這樣細小的勞苦中感受到幸福的歡喜與生活的踏實,樸實中蘊含著生活哲理,別有一番雅趣。
(三)蘊藉美
散文語言的蘊藉美,是指其具有意蘊豐富、含蓄雋永的語言美感。劉勰早就說過:“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他認為優秀的文章,有“隱”和“秀”兩種特點。所謂“隱”,就是文辭含蓄,意在言外,蘊含豐富;所謂“秀”,就是作品中有特別突出的句子,以卓越獨到的語言為精妙。古今中外,大凡能讓人捧讀再三,耐人咀嚼而回味無窮的散文都體現了這樣的特點。體現語言的蘊藉美,無疑是散文寫作的一個重要追求。張放的《我沒有撞到寒山寺的鐘》很好地體現了語言的蘊藉美:
姑蘇城外寒山寺,迷人又迷人的名字。我欲西園門前河畔上客船,徑向那“夜半鐘聲”里去,船夫卻巋然道:外賓已先包了,要停船坐候,如必欲乘船,則拿二十元來開個專列。我不說有無多錢,只聽得“專列”二字便也嚇跑了。
于是舍了水路走旱路,因向一水果攤漢子并幾個中學生問路,被反指方向,白走了若干里,待返回原地找到六路公共汽車知道西園離寒山寺不過兩站路時,已近夕陽暮鼓時分。好在也無什么氣可生,未上船,我未浪擲二十元錢,白走路,瀏覽了楊柳岸“人家盡枕河”,豈不于偶然得之,妙哉。
到寒山寺,就要忍得一時氣,這方是仙寺的宗旨。寺中那兩個神態逼肖的襤褸和尚寒山與拾得造像,千年前二人即正有這么一番對話:
一日,寒山謂拾得:“今有人侮我,冷笑笑我,藐視目我,毀我傷我,嫌惡恨我,詭譎欺我,則奈何?”拾得曰:“子但忍受之,依他,讓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裝聾作啞,漠然置他,冷眼觀之,看他如何結局。”
船夫、水果商、中學生的“欺我”,可是寒山和尚的考驗我么?
明了一個“忍”字,便深會了吾家先賢張繼那首《楓橋夜泊》,多么和穆曠遠的鐘聲啊!蘇州人說余音裊裊可持續三分鐘,其實豈止三分鐘,這種精神上的余音足足持續了千百年!
那口馳名中外的大鐘封閉在一個閣樓上,不時發出渾厚如歷史的聲響,聽一聽是不要代價的,若要上得樓去親手用木杵撞呢則又得交代囊中了,不多不少,五元錢一回。望到那些港臺游子、日本觀光客絡繹不絕排了隊經收票的和尚帶進門去,或輕或重的撞擊聲顯示出其各自年齡氣力同內心滄桑,我縱有錢有興上樓去一撞,也不用了,為什么要去打擾他們的清興,破壞他們整秩有序的隊列呢?
寒山寺聽鐘,這就足夠了。想起古人在蕭蕭廢寺旁邊,倦臥寒江畔“江楓漁火對愁眠”的情景,是多么凄清而美麗啊,唯此鐘聲一響,和平的頌歌也就奏響了,卑微愈顯愿望真啦。
于寺中我見一間書法禪室,一個極清雅整潔的禪師,在那兒與人娓娓清談,滿壁字幅,大約都是他的手筆吧,同他的神貌正相一致。尤數那首《楓橋夜泊》寫得多也最醒目。可惜我幾乎一句蘇白也聽不懂,否則聽聽他的意思并再與之交接幾句,那是多么富有禪意啊。不過從他那綿綿語音上想到,連蘇州的和尚說話也是如此柔軟清倩,蘇州的姑娘如林妹妹一類就不消說得了!啊,由此一想我真自恨不是蘇州人啊,適才“欺我”的二三蘇州子不禁早為我所原諒,更成了我羨慕的對象了!
立于寒山寺外石拱形楓橋上時,真是夕照如楓葉般的紅染一天了,橋下水無語凝噎,想曾扁舟栽送過多少江南才子。故人不見,鐘聲依然,蕭蕭的古意真是滲透如花江南骨子里的精魂啊,所以才這么柔中帶剛,嫵媚狹獷,正同那烏啼之聲。
姑蘇城外寒山寺,迷人又迷人的名字。
(選自《散文》,1989第8期)
這篇經典美文語言靈秀含蓄,韻味豐厚別致,充分展現了學者的功力、作家的眼光與詩人的語言的完美融合,頗有司空圖《詩品·含蓄》中所說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境界,用典要而不繁,用語精而燙貼,風格介于華麗與樸素之間,美而不妖,淡而有味,深得古文與現代文的美學神韻。
【原典閱讀】
聽聽那冷雨
(節選)
余光中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里來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裙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于感性。雨氣空濛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沐發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和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吧,那腥氣。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更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三打白頭聽雨在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王禹偁在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筒里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于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延長復加深。然后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里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云。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噬于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么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敲,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里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臺風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口尋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來,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蝎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墻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瀨瀉過,秋意便彌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里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么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里尋找。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后,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么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巖削成還是火成巖?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選自《余光中集》(第五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思考練習題
1.文學散文有哪些基本特征?
2.散文的真實與小說的真實有哪些區別?
3.文學類散文有哪些基本的類別?
4.為什么說隨筆最能體現散文的特點?
5.抒情類散文的主要特點及寫作要求是什么?
6.根據散文的基本特征,你認為怎樣才能寫好一篇散文?
7.作文:自擬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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