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不知何時,歲月的風沙已把我們吹老了,把老的吹跑了。秋天是懷人的季節(jié),故人安然無恙否?重陽節(jié)前,我做了次京華之旅,拜訪了久違的文潔若、陳小瀅先生。
文潔若先生93歲了,一雙兒女均在國外,自蕭乾先生逝世后,21年來她一直獨居,日常生活自理,她把時間全部用在筆耕上。前年我拜訪時,曾問她為何不請個阿姨照料生活。她說她生活簡單,只求溫飽,沒有什么要求;更主要是她寫作時喜靜,不習慣有人在身邊走動。這些年來,她雖獨居,但不太寂寞,身邊常有一些青年朋友幫助她處理瑣事。故交楊苡女兒趙蘅、年輕編輯李若鴻等,幫她錄文稿啦,發(fā)郵件啦,上醫(yī)院啦,辦這辦那啦。鞍前馬后,忙個不停。若鴻告訴我,兩個月前文先生在室內行走時不慎跌了一跤,右手手腕骨裂,進醫(yī)院打石膏系繃帶,靜養(yǎng)了兩個月,奇跡般好了。獲知此事后,我即打電話給文先生,說我要去看看她。她很高興地說:“來啊,歡迎!歡迎!”話聲亮脆,中氣挺足。然而,養(yǎng)病的日子,生活無法自理了,她不得不請保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當我跨進文先生家門,頓覺眼前一亮:先生身穿紫色毛衣,外套紅色緞面背心,樣子喜慶,臉色也不錯。請了保姆之后,家里的什物歸順得挺有條理,居室整潔亮堂多了。蕭乾先生年輕時那幅帥氣的大照片置放在客廳中央,我獻上一束鮮花,行三鞠躬,忽然發(fā)現原來沿墻邊擺放的許多照片不見了。一問方知,“全捐”了。
我是一個“老暖男”,知道文先生喜歡寫毛筆字,為討老人歡心,見面后便獻上小禮品,一函印花箋譜,兩支毛筆。“恭喜您老手腕全好了,給您送紙筆來了。”先生一臉笑容,一邊說“謝謝!謝謝!”一邊忙著拉開一個又一個抽屜,翻檢著里面的東西。我問找什么,她說:“送你一張老照片。”找了半天,終于在桌面雜志堆里撿出來。那是一張泛黃的復制的老照片,1948年清華校慶時她和同學的合影。先生說:“考考你,看我在哪兒?”這個考不倒我,我一眼認出那個扎著兩條小辮子的青年文潔若。“資中筠在哪?”我搖搖頭。資先生大名久仰,但我與她素無過從,更無面緣。“是這個!”先生指著蹲在前排一位手拿帽子的女生。接著她又問:英若誠你認得?又是一如雷貫耳的大名。我搖搖頭。先生說:“后排那個戴眼鏡的就是的。”我說:“清華人才輩出,真是名不虛傳。”先生說:“這張照片送你作紀念吧。”說著,她在照片背面簽上名字。先生很講禮數,簽名后還寫上“敬贈”二字,對晚輩都如此這般。
拜訪文潔若的人,都有切身體會,先生喜歡向來客贈書。我每次拜訪都背回不少。這次也不例外,與我同去的三位都沾光,每人獲贈一本《一個民國少女的日記》。那是她自費為早逝的二姐文樹新出的一本日記手稿。腰封上赫然寫著:“張愛玲沒有她真實,瓊瑤沒有她純情,三毛沒有她野性。”
說起簽名本,我想起一件事。10多年前,我淘得一本蕭乾先生1948年版的《人生采訪》,當時蕭先生已過世,我請文先生代為補簽,她寫道:“雖然是未帶地圖的旅人,但我一直在尋找并辨識人生的方向。”耐人尋味。蕭乾當年在二戰(zhàn)前線采訪,足跡遍及世界,自稱是“未帶地圖的旅人”。
我問文潔若,最近在忙什么?她隨手從案頭取出一本日版三浦綾子的《續(xù)泥流地帶》示我,“我想盡快把這本書譯出來。”一位即將壽登九五的老人,受傷的手還沒有全部消腫,就又忙著筆耕。我勸她:“文先生,你年事已高,不宜過度辛勞,保重身體重要。”文先生笑了笑:“那是,那是。”
我們不忍過多打擾,旋向她告辭。文先生堅持立起身來,蹣跚地把我們送到門口,揮手告別。我回頭一瞥,望著這位暮色中的行者,肅然起敬——致敬不懈怠的行者。
由于文潔若先生約定見面的時間為下午,上午我拜訪了陳小瀅先生。小瀅是陳源(陳西瀅)與凌叔華的獨生女。我與小瀅交談中言及文潔若時,盡管文潔若只比她大幾歲,小瀅卻一口一個文阿姨,聽來異常親切。因為蕭乾是她父執(zhí),她6歲時就認識蕭乾了。20世紀40年代,蕭乾與陳源同在英國,一度過從十分親密。我結識小瀅就是蕭乾介紹的。小瀅為人十分坦誠、熱情,青少年時代有股男孩子的哥們義氣。我與她結識已26年了,我的幾位重要作者蘇雪林、夏志清、趙麗娜(趙元任女)、楊靜遠(袁昌英女)都是她介紹的。我與她丈夫秦乃瑞先生和兒子秦思源都熟,我愛人和兒子也都拜訪過她,所以談起話來,比較隨意。記得2018年我赴京公干,便道看了文潔若,未去見她,她還有點“吃醋”,打電話時對我說:“我都快90了,再不看我,您就見不到啦。”
小瀅16歲就生活在英國。2010年秦乃瑞先生去世后,她便葉落歸根,回到北京。其子秦思源倫敦大學畢業(yè),先在大英博物館東方部工作,研究中國文化,新千年初回國,到英國駐華使館下屬藝術部門任職。思源多才,十分熱愛中國文化,10歲時便在電影《少林小子》中出演小和尚,干過現代藝術展覽策劃,在北京藝術界已有名氣。近年來他熱衷于搜集北京老聲音,卓有成就,想要建立一個北京老聲音博物館。小瀅歸國后,思源替她在自己住的小區(qū)里租了房子,聘一保姆照料她生活。小瀅雖已90歲,但精神矍鑠,思維清晰,十分健談,只是因搬家摔了一跤,行走不那么自如。
她是一個愛心濃厚的人,沙發(fā)旁,小茶幾上擺著許多布藝小動物,她如數家珍向我介紹它們的英文名字。她家的古董玩意特別多,有漂亮的明式家具,有座約三四百年歷史的2米高大擺鐘。她說這是老秦家祖?zhèn)鞯模瑥挠⒏裉m搬回來的,上一次發(fā)條可以行走8天。書柜里書不多,大多是簽名本。她說存在英國的數千冊藏書全捐給老秦供職的愛丁堡大學了。她從書架旁取出一本《竺可楨日記》示我,那是允敏簽贈他們夫婦的。我問允敏是誰,她說是竺可楨夫人,她三姑;又取出一本英文版《羅素自傳》,那是羅素簽贈她的。我十分驚訝,問,“你見過羅素?”她笑著說:“那天趙伯伯(元任)和父親去拜訪羅素,叫我也去,正好那天我有事,父親就把這本簽名本帶回來了。”我最感興趣的是其母凌叔華的一幅蘭花小品。小瀅曾送過我她母親八幅蘭花畫作復制品,但其中沒有這幅。小瀅說這幅特別好,好在上有母親的題詩:“無蘭無竹無人賞,我自悠然畫我詩。”
寒暄后落座,小瀅忽然問:“你讀過我父親20世紀40年代寫給我的信嗎?”我說剛看過,在這一期的《新文學史料》上。小瀅幽默:“那是一個老‘落水狗’寫給小‘落水狗’的信。”我竊笑。她接著又說:“我爹爹最愛我,這些信都是教我如何做人。從這些信中你可以看出我父親為人真誠、厚道又愛國。”我說:“怪不得抗戰(zhàn)時你才14歲,就寫血書要求當兵上前線。”她說,這真是受父親的影響。大概是為了對那“落水狗”做說明,她又說,其實許廣平先生對我母親很尊重,母親曾經教過她,她稱母親為“先生”。小瀅頗得意地說:“許先生在我的紀念冊上題詞稱我是小瀅妹妹呢。”我說:“我知道你父親很厚道,當年臺灣出版你父親的全集,梁實秋建議把你父親與魯迅筆戰(zhàn)的文章收進去。你父親堅決不同意,說過去了,就過去了。”小瀅聽罷,點頭一笑。
我問小瀅最近還在忙什么?她說在整理父親的遺著,每天8小時,與現代文學館研究員傅光明先生合作,花了7個月的時間,把父親1944年至1946年的旅英日記整理出來了,上海一家出版社擬于明年出版。目前她正在寫英文自傳。
正談在興頭上,那座歷經幾百年滄桑的大立鐘,“當當當”地響了起來,抬頭一瞥,12點。一不留神,比原先約定多聊了一小時,“相見歡”就此結束。
離開了陳宅,那穿越時空隧道的鐘聲和往事似乎仍在耳畔縈繞。
上一篇:張計法《一個蘋果》
下一篇:張慶和《仰望一幅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