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六朝散文·李陵·李陵答蘇武書》原文鑒賞
子卿足下,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遺,遠辱還答,慰誨勤勤,有踰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
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韝毳幕2,以御風雨。羶?nèi)饫覞{3,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cè)耳遠聽,胡笳互動4,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
與子別后,益復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5。妻子無辜,并為鯨鯢6。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何如?身出禮義之鄉(xiāng)7,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為蠻夷之域8,傷已!令先君之嗣9,更成戎狄之族10,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qū)區(qū)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志,顧國家于我已矣,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輒復茍活。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為不入耳之歡11,來相勸勉。異方之樂,秪令人悲,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未盡所懷,故復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12,出征絕域。五將失道13,陵獨遇戰(zhàn)。而裹萬里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14,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15。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16,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陵也不才,希當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強逾十萬。單于臨陣17,親自合圍。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馬之勢又甚懸絕。疲兵再戰(zhàn),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chuàng)痛,決命爭首。死傷積野,余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創(chuàng)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爭為先登。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zhàn)士為陵飲血。單于謂陵不可復得,便欲引還。而賊臣教之,遂使復戰(zhàn),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于平城18,當此之時,猛將如云,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況當陵者,豈易為力哉!而執(zhí)事者云云,茍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于國主耳,誠以虛死不如立節(jié),滅名不如報德也。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19,曹沫不死三敗之辱20,卒復勾踐之讎,報魯國之羞。區(qū)區(qū)之心,竊慕此耳。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漢與功臣不薄。”子為漢臣,安得不云爾乎!昔蕭、樊囚縶21,韓、彭菹醢22,晁錯受戳23,周、魏見辜24,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賈誼、亞夫之徒25,皆信命世之才26,抱將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讒,并受禍敗之辱,卒使懷才受謗,能不得展。彼二子遐舉27誰不為之痛心哉!陵先將軍功略蓋天地28,義勇冠三軍,徒失貴臣之意,剄身絕域之表,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何謂不薄哉!
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29,適萬乘之虜30,遭時不遇至于伏劍不顧,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31,皓首而歸32,老母終堂33,生妻去帷34,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蠻貊之人35,尚猶嘉子之節(jié),況為天下之主乎?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36,受千乘之賞。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37,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38;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39。子尚如此,陵復何望哉!
且漢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jié),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此實難矣。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陵雖孤恩,漢亦負德。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陵誠能安而主豈復能眷眷乎?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復能屈身稽顙40,還向北闕41,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耶?愿足下勿復望陵。
嗟乎子卿,夫復何言!相去萬里,人絕路殊,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長與足下生死辭矣。幸謝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無恙42,勿以為念。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惠德音。李陵頓首。
【注釋】 1李陵(?—公元前74年):字少卿,西漢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人。西漢名將李廣的孫子。善騎射。漢武帝時,為騎都尉。武帝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率領步卒五千出擊匈奴。在士卒死傷殆盡援軍不至的情況下,敗降匈奴。在匈奴二十余年,漢昭帝元平元年(前74年)病死于匈奴。蘇武(?—公元前60年):西漢杜陵(今陜西西安市東南)人,字子卿。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奉命赴匈奴被扣留。匈奴多方威脅誘降,又把他遷到北海(今貝加爾湖)邊牧羊,堅持十九年不屈。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因匈奴與漢和好,才得被遣回漢朝。官典屬國。2韋:皮革。韝:古代的套袖。毳:鳥獸的細毛。幕:帳幕。3羶羊肉的氣味。4胡笳:古代管樂器。漢朝時流行于塞北和西域地區(qū)。5臨年:臨到老年。6鯨鯢:動物名。雄性叫鯨,雌性叫鯢。比喻殺戳。7禮義之鄉(xiāng):泛指漢族人居住的地區(qū),或漢朝統(tǒng)轄的地區(qū)。8蠻夷:古代邊疆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的貶稱。9先君之嗣:指李陵自己。先君:李陵稱他的父親。10戎狄:古代少數(shù)民族的貶稱。11入耳:悅耳,中聽。12先帝:已死去的皇帝,這兒指漢武帝。13五將:據(jù)《史記·匈奴列傳》載:“其明年,漢使貳師將軍廣利以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于天山,……漢復使因桿將軍敖出西河,與強弩都尉會涿涂山,……又使騎都尉李陵將步騎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貳師將軍、因桿將軍、強弩都尉、騎都尉,共四將,其他一將不可考。14天漢:銀河。引申謂天際。15羈:系住。這里謂訓練、裝備。16梟帥:勇將。17單于:匈奴君長的稱號。18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于平城:高皇帝,指劉邦。平城,今山西大同。公元前200年,劉邦率軍擊韓王信,到了平城,被匈奴圍困長達七天,后用陳平計買通匈奴閼氏,才得解救。19范蠡:春秋末年政治家,大商人。字少伯。楚國宛(今河南南陽)人,越大夫。越為吳滅后,他改姓換名,在陶邑經(jīng)商,逐什一之利,成為大富翁,號“陶朱公”。會稽之恥:指越國滅亡之恥。吳王夫差圍困越王勾踐于會稽山上。越王勾踐投降,越國滅亡。20曹沫不死三敗之辱:曹沫,春秋時期,魯國大夫。與齊三戰(zhàn)三敗,魯莊公恐慌了,獻出遂邑之地與齊講和。后齊桓公與魯莊公在柯地會盟時,曹沫執(zhí)匕首劫持齊桓公,迫使齊桓公歸還了侵占的魯國土地。21蕭:指蕭河(?—前193年),漢初大臣。沛縣(今屬江蘇)人。曾為沛縣吏。秦末佐劉邦舉兵。劉邦率軍入咸陽,他進入秦宮收取秦政府律令圖書,從而知道了全國的山川險塞,郡縣戶口等等,為劉邦奪取天下準備了條件。楚漢戰(zhàn)爭時期,向劉邦推薦韓信為大將軍,留守關中,運輸糧餉不絕于道,劉邦幾次被項羽打敗,他又及時發(fā)動組織關中人,補充劉邦的隊伍。漢朝建立后,封酂侯,任丞相。定律令制度,協(xié)助劉邦消滅韓信等異姓諸王侯。他對漢朝的建立有大功,但有一次他向劉邦建議: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請租給老百姓種莊稼莖干留下來喂養(yǎng)園中的禽獸。劉邦大怒,說蕭何是替商人說話,接受了賄賂等,于是將蕭何囚禁起來了。后經(jīng)人勸說才把蕭何釋放。樊:指樊噲(?—公元前189年),漢初將領。沛縣(今屬江蘇)人。少以屠狗為業(yè)。秦末隨劉邦舉兵于沛,為部將,以軍功封賢成君。秦朝滅亡后,項羽謀士范增計劃在鴻門宴上殺死劉邦,樊噲闖入鴻門宴,拚命保護劉邦脫險。漢朝建立后,他又多次助劉邦消滅臧荼等異姓王侯,任左丞相,封舞陽侯,并娶呂后妹為妻,于漢為功臣,于家為劉邦至親。然“燕王盧綰反,上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擊之。既行,人有短惡噲者。高帝怒曰:‘噲見吾病,乃冀我死也。’……即反接載檻車,傳旨長安,……”(見《史記·陳丞相世家》)。22韓:指韓信(?—公元前196年),漢初諸侯王。淮陰(今屬江蘇)人。秦末投奔項梁起義軍,后屬項羽。楚漢戰(zhàn)爭期間歸劉邦,任大將。劉邦采納其策略,出漢中,攻占關中,還定三秦;劉邦與項羽軍相持在滎陽、成皋之際,他率軍抄襲項羽后路,破趙取齊,占據(jù)黃河下游之地,劉邦為打破項羽,封他為齊王。韓信被封為齊王后,配合劉邦積極進攻項羽,終于擊滅項羽于垓下。漢朝建立后,劉邦襲奪韓信軍,徙封為楚王;后又降爵為淮陰侯。公元前196年終于被呂后、蕭何誘殺。彭:指彭越(?—公元前196年),漢初諸侯王,字仲,昌邑(今山東金鄉(xiāng)縣西北)人。秦末聚眾鉅野澤中舉兵。楚漢戰(zhàn)爭期間,率眾三萬余人,歸附劉邦,略定梁地(今河南東南部),屢絕項羽糧道,并率軍配合劉邦,擊滅項羽于垓下。漢朝建立,被封為梁王,都定陶。后被告謀反,遭殺害。公元前196年, “高后誅淮陰侯,……夏,漢誅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賜諸侯。”(見《史記·黥布列傳》)。23晁錯(公元前200—公元前154年):西漢政論家。潁川(今河南禹縣)人。初從張恢學申不害、商鞅法家學說。漢文帝時任太常掌故,奉命從故秦博士伏生受《尚書》。漢景帝即位,任御史大夫。他堅持“重本抑末”,主張納粟受爵,建議募民充實塞下,防備匈奴,并提出逐步削奪諸侯王國的封地,以鞏固中央政權,得到漢景帝的采納。晁錯被稱為漢景帝的“智囊”。但當吳楚七國叛亂爆發(fā)后,漢景帝竟聽信袁盎讒言,殺了晁錯。24周:指周勃(?—公元前169),漢初大臣。沛縣(今屬江蘇)人。秦末從劉邦舉兵,以軍功為將軍,封絳侯。漢初助劉邦平定韓王信、陳豨、盧綰等諸侯王叛亂。呂后時任太尉。呂后死,與陳平定計平定諸呂之亂,迎立漢文帝。“文帝既立,以勃為右丞相,……十余月,上曰:‘前日吾詔列侯就國,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乃免相就國。歲余,每河東守尉行縣至絳,絳侯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全家人持兵以見之。其后人有上書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下其事長安,逮捕勃治之。”魏:指魏其侯侯竇嬰(?—公元前131年),西漢大臣。字王孫,觀津(今河北衡水)人。竇太后之侄。吳楚七國叛亂時,被漢景帝任命為大將軍,守滎陽,監(jiān)齊趙兵。七國之亂平定后,封為魏其侯,漢武帝初年,任丞相,推崇儒術,為此見疏于崇黃老之術的竇太后而被免丞相之職,家居。與灌夫友善,灌夫罵坐,被田蚡系居室,竇嬰極力營救灌夫,但結果是灌夫被殺,竇嬰亦被棄市。25賈誼(公元前200—公元前168年):西漢政論家、文學家。洛陽(今河南洛陽東)人。時稱賈生。十八歲時,能誦讀詩書,善文章。廷尉吳公推舉賈誼,被漢文帝任命為博士。不久遷太中大夫,為周勃、竇嬰等大臣排擠,貶為長沙王太傅。后又為梁懷王太傅“居數(shù)年,懷王騎,墮馬而死,無后。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余,亦死。”(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亞夫:指周亞夫(?—公元前143年),西漢名將。沛縣(今屬江蘇)人。周勃之子。初封條侯。漢文帝時,任河內(nèi)守為將軍,防守細柳(今陜西咸陽西南),軍令嚴整。漢景帝時,任太尉,平定吳楚七國之亂,遷為丞相。后竟因其子私買御物,被系入獄,絕食死。26命世:應運出世。27二子:這里指賈誼與周亞夫。遐舉:死的諱稱。28先將軍:指李廣(? —公元前119年),西漢名將,李陵的祖父。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人。善騎射。漢文帝時,任郎、武騎常侍等職。漢景帝、漢武帝時,任邊郡太守多年,匈奴不敢進擾,并號李廣為“飛將軍”。元狩四年(前119年),隨大將軍衛(wèi)青出擊匈奴,以失道被指責,“廣謂其麾下曰:‘廣結發(fā)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余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遂引刀自剄。” 29單車之使“指蘇武出使匈奴時帶領的隨從很少。30萬乘:指萬輛兵車。31丁年:壯年。32皓首:白頭、老年。33終堂:死去的諱稱。34去帷:離開帷內(nèi)。意謂改嫁。35蠻貊:泛指我國古代東西南北方各少數(shù)民族。36茅土:古代天子社祭的祭壇用五色土(青、赤、白、黑、黃)建成。分封諸侯時,取不同顏色的泥土用茅草包好。分別授予被封的人,以作為封得土地的象征。37典屬國:官名。掌少數(shù)民族事務。38萬戶侯:漢代制度,食邑萬戶的侯。39廊廟:廟堂,指朝廷。40稽顙:叩頭至地。41 北闕:古代宮殿北面的門樓,為臣子等候朝見或上書之處。亦用為朝廷的別稱。42胤子:指蘇武在匈奴的兒子。蘇武曾在匈奴娶妻生子,其子名通國。
【今譯】 子卿足下,您勤勤懇懇地傳播漢王朝的美德,在太平之世擔任官職,美好的聲譽得以宣揚,這太好了!太好了。遠離家鄉(xiāng),寄身匈奴,此乃古人感到悲傷的事,遠望祖國,懷想久別的朋友,怎能不使我留戀呢?先前承蒙不忘記我,從很遠的地方寫信給我,安慰我教誨我,超過了至親的骨肉。我雖然愚鈍,又怎能不被感動呢?
自從我剛投降,直到今天,一個人窮困無聊,獨自坐著而感到憂愁痛苦。整天看不到什么,僅能看到他鄉(xiāng)異物。皮制的衣裳,毛氈帳篷,用來抵御風雨;膻肉奶酪,用來充餓解渴,舉目四望,想找人談笑,又有誰跟我共同歡樂呢!匈奴之地的冰,厚得發(fā)黑,邊塞大地,都凍裂了,令人感到凄慘,只能聽到悲哀蕭瑟的風音。涼秋九月的時候,塞外的草木都衰敗枯黃了。夜間無法入睡,側(cè)耳遠聽,胡笳的樂聲不斷,牧馬悲壯地嘶鳴,而且是成群結隊地嘶叫,這些邊地特有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升起,清晨起坐聽這些聲音,不知不覺地流下了淚來。唉,子卿啊,我李陵的情感和別人沒有什么不同,處在這種境遇,怎能不悲傷呢?
自從我同您分別后,感到更加無聊。上想念我的老母,臨到老年還被朝廷殺戳。我的妻子是無辜的,也一同被殺害。我自己對漢朝廷的恩是有所辜負的,從而被世人所惋惜。您回歸漢朝,蒙受榮譽;我留在塞外,卻遭到恥辱,這是怎樣的命運啊?我生長在禮義之鄉(xiāng),卻進入無知的習俗之地,背棄了君親的恩德,長期地流落在蠻夷之地,悲傷啊!使我父親的后嗣,成為匈奴這個夷狄的氏族,這就更加使我悲痛了。我的戰(zhàn)功大而罪微小,不能得到皇帝的明察,辜負了我李陵的一片心意。每次想到這些,忽然忘卻了我還活在人世間。我并不感到用刺心的辦法和用刎頸來表達我的心跡和志節(jié)為難,但想到漢室對我已經(jīng)是恩義斷絕了,自殺不僅沒有益處,反而還增加了羞辱,所以我又振作起精神,茍且地活下來。周圍的人看到我這樣,用一些我不愿意聽的話來安慰我。然而這些異國的歡樂,只能令人悲傷和痛苦罷了。
唉,子卿啊,人的相互了解,貴在互相知心。前次我給您寫的信,因為時間倉促,未能全部表達我的心意,所以再簡略地陳述一些。當初武帝授給我五千步兵,出國征討遠方的匈奴。其他將領迷失道路,唯獨我李陵遇到敵人與之作戰(zhàn)。大軍攜帶著征戰(zhàn)萬里的糧草,率著步兵,遠離漢室,進入強敵的國土;用五千的士兵,抗擊敵人十萬大軍,我指揮疲憊困乏的步兵,抵抗匈奴新裝備的騎兵。然而還能夠斬將拔取敵人的旗幟,追趕敗退的敵兵,像消滅痕跡、掃除灰塵一般地消滅敵人,斬殺他們的勇將,使全軍將士,都能做到視死如歸。我雖然沒有才能,卻愿擔此重任,并以為這時的功勞大得不可比擬。匈奴敗退之后,全國動員參軍,再操練精兵,超過十萬。單于親自臨陣指揮,并組織包圍我軍。敵我雙方的力量不能相比,步卒與騎兵的聲勢又相當懸殊。我軍疲勞的步兵再次投入戰(zhàn)斗,無不以一當千,然而仍然忍受著疼痛,決以死戰(zhàn)。死傷的戰(zhàn)士堆滿了荒野,剩下的士兵不滿百人,而且在拿不起武器的情況下,我振臂一呼,受傷的重病士兵都起來,舉起刀指向敵人,使敵人的騎兵調(diào)頭逃跑。刀箭拼光了,士卒手中沒有一件鐵器,仍然空手昂頭,奮力呼喊,爭著向前。在這個時候,天地為我震動而發(fā)怒,戰(zhàn)士為我吞下血淚。單于認為不可能活捉我,就要撤兵。然而有賊臣告密,唆使單于再戰(zhàn),因此我李陵失敗是不可避免的了。
從前高祖皇帝率領三十萬軍隊,被匈奴圍困在平城。當時,猛將如云一般多,謀士如雨一般的眾多,然而還七天吃不上飯,僅僅免于當俘虜。何況抵擋我李陵的是十萬大軍,難道匈奴是容易對付的嗎?然而執(zhí)政者卻紛紛議論我,責怪我不為國家而死。雖然我李陵不死是有罪的。子卿您看我李陵,難道是茍且偷生、吝惜一死的人嗎?難道我是個背離君親、拋棄妻子反認為有利的人嗎?然而我之所以不死,是想有所作為。我想像前一封信所說的那樣,等待時機報恩國君。我真誠地覺得白白地死去,不如建立名節(jié);滅掉聲名,不如報答恩德。往昔的范蠡不死于吳國的會稽的國恥,曹沫也不為了三次打敗仗而死,終于報復了越王勾踐的仇,雪了魯國的羞恥。我忠愛專一的心,是羨慕他們的所做所為啊!誰想到志愿未達到,而怨恨已經(jīng)形成,計謀未被采納而親人已被殺害,這就是我仰天捶心而哭出血來的原因啊!
足下又說:“漢室對待功臣不薄。”您身為漢臣,怎能不這樣說呢!從前蕭何、樊噲被囚禁,韓信、彭越被剁成肉醬,晁錯被殺戳,周勃和竇嬰被治罪,其他輔佐皇帝建立功業(yè)的人,像賈誼、周亞夫均屬杰出人物,且懷有將相的才干,但均受到小人的讒害,都遭受貶黜等恥辱,誰不為他們痛心呢?我的祖父,功勞和才干在當時很突出,節(jié)義勇武,在三軍之中數(shù)第一,只是因為失去權貴的歡心,就被迫自殺在極遠的異域。這些都是功臣義士所負戟而長嘆息的原因啊!怎么能說是不薄呢!
況且您過去帶領很少的人出使,到擁有萬輛兵車的匈奴,碰到的時機不好,以至于拔劍自殺,不顧性命,流離辛苦,幾乎死在北方的荒野,丁壯之年奉命出使,頭發(fā)白了才回國,老母去世,妻子改嫁,這是天下奇聞,古今都沒有的。匈奴之人尚且稱贊您的節(jié)操。何況天下之主的漢家呢?我認為您應當被分封給土地,接受千乘兵車的獎賞。然而聽說您回到漢朝,所受到的賞賜僅不過二百萬錢,官位僅是典屬國,沒有一尺的土地封給您,以獎勵其功勞。而那些防礙立功,陷害賢臣的小人,都被封為萬戶侯;皇帝的親戚以及貪婪逢迎之輩,都成了朝廷的大官。對您尚且如此,我還能存有什么希望呢?
而且漢室因我不死就嚴加殺戳,您堅守氣節(jié)又賞賜微薄,想使在遠處的臣子聽到這種情況,而望風歸服,這實在是太難了。以上便是我每當想到這些,而無悔恨的緣故。我雖然辜負漢室的恩,而漢家對我也太缺德了。前人有過這樣的話:“雖忠不烈,視死如歸。”我誠然能死去,然而皇上還能顧念我嗎?男子漢生不能成就功名,死后就葬在匈奴之地吧。誰還能屈身叩頭,回國向著朝廷,讓那些刀筆之官吏,舞文弄墨羅織罪名呢?希望您不要再盼我歸漢了。
唉,子卿,還有什么可說的呢?相隔萬里,往來斷絕,道路不同。我活著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死了做異國的鬼,永遠跟你生離死別了。希望老朋友,勉力事奉圣明的君主。您的兒子很好,不必掛念他。希望您努力愛護自己,時常借著北風,再給您帶去好消息。李陵叩頭。
【集評】 清·吳楚材《古文觀止》卷六“天漢二年,陵率步卒五千人出塞,與單于戰(zhàn),力屈乃降。匈奴中與蘇武相見,武得歸,為書與陵,令歸漢。陵作此書答之,一以自白心事,一以咎漢負功。文情感憤壯烈,幾于動風雨而泣鬼神,除子少卿自己,更無余人可以代作,蘇子瞻謂齊、梁小兒為之,未免大言欺人。”
【總案】 天漢二年(前99),李陵率領五千名步兵深入匈奴,由于寡不敵眾,將士戰(zhàn)死殆盡,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李陵投降匈奴,實為千古憾事。但從司馬遷《報任安書》一文中,我們知道李陵之降實為迫不得已而暫降;他是為了暫保性命,等待機會仍要報效漢王朝。武帝寡恩,一聽說李陵投降,就殺死他的老母和妻子,這就使李陵傷透了心。關于投降的事,無論古今,當具體分析:有人畏敵而降,有的為私利而降,此種投降,確為千古罪人;有的為保存實力而暫降,作為權宜之計,以待時機報效祖國,成就一番大事業(yè),對此種投降,當給予理解。在這種事情上,司馬遷的做法是應給予肯定。
關于本文的真?zhèn)危未?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shiji/sushi/"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蘇軾認為是齊、梁時人所作;而清代吳楚材則堅定認為是出自李陵的親筆。我以為上述二說都欠妥。從文體考察,基本上是四字句;而齊、梁時駢文之風盛行。為此我認為似建安之后至齊、梁以前的人所作,文章可謂文情并茂,筆者認為此文作者,對李陵的生平事跡了解頗多,又熟讀了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并且對李陵遭遇有著深切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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