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麗尼
三條狗在我的房間繞著圈兒旋走。它們發出不安靜的吠聲,有如哀哭。它們戰栗地繞著我,咬著我的衣角。
我讓我的眼淚滴下,滴到地板上頭,作出丁丁的響聲。
外面,在炮火聲中,大聲地喊著的是“占領”,這聲音在房屋頂上的火焰中震動著,使我的房間動搖,幾乎是要倒塌。
三條狗在我的身旁不安地發出吠聲,使我下淚。
“沒有抵抗,我已經沒有祖國。”
外面,火光燃燒著。人們倒落下來,在那些碎石子的市街上頭,在那些不平穩而狹窄的市巷里面,在那些路旁的溝渠之中。
“沒有抵抗,我已經沒有祖國。”我第二次地這樣說了,讓我的眼淚滴下,滴到地板上頭,作出丁丁的響聲。
有聲音叫喊著,在倒落著的人們中間,但是非常地微弱。我不能聽,因為三條狗在我的身旁作出了過分的驚怖。
我隱忍著哭泣如象受難的志士。火光使黑暗的天空變成紅色,想作出更大的毀滅。
三條狗在我的身旁狂吠了,露出了牙,現出了獰惡的臉。這使我如同著了瘋狂,探頭從我的窗戶向著那飛著子彈與火焰的街頭。
血液與尸首,在街頭流動著,躺臥著。我感受有熱淚在我的眼中燃燒,不是為著死的,卻是為著當這些尸首被移去了以后那些來填補這些空白的人們。
一群灰色的人走上前來了。他們的面色瘦黃,因為在這以前他們已經有過苦難。
“我們是奴隸,我們是受雇傭的人,我們沒有自己的生命。”
三條狗扯著我的衣角,強悍地,粗暴地,使我離開了窗前。來福槍,機關槍,在街頭掃射,人們跌倒在地上了。
我讓我的眼淚滴下,滴到地板上頭,作出丁丁的響聲。
黑暗的天空變成了紅色。我第三次地說了,“沒有抵抗,我已經沒有祖國。”我沒有喘息。
1932年2月
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救亡主題,是一個超越體裁和作家個性的時代主題。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它都是文學這部龐雜的交響樂曲中的主旋律。即使是麗尼這樣的一度專注于傾訴個人愁苦的作家,也不可能不用自己的聲音同這個主題相呼應。這篇《紅夜》即是一例。
這是一篇在抗戰的硝煙烈火中寫成的散文詩。1932年1月28日夜間,日本侵略軍進攻上海,駐守上海的十九路軍在全國人民抗日高潮的推動下,奮起抵抗,開始了淞滬抗戰。上海各界人民同仇敵愾,紛紛參加抗日義勇軍、運輸隊、救護隊等,積極支援前線。但由于國民黨政府堅持不抵抗政策,遂使堅持了一個多月的淞滬抗戰歸于失敗,十九路軍被迫撤離上海。后在英、美、法、意等國的“調停”下,交戰雙方于3月3日宣布停戰,至5月5日,國民黨政府和日本簽訂了賣國的《淞滬停戰協定》。《紅夜》這篇作品中抒寫的當是作者面對淞滬抗戰由于國民黨政府的破壞而即將失敗時痛苦悲憤的內心感受。
作者沒有采用傳統的寫實手法,直白地表情達意,而是用一派慘烈怪異的景象,渲染和折射出自己在深重的戰爭浩劫和民族屈辱面前紛亂、痛苦的心情。這是一種亦真亦幻的場景:外面是炮火連天、血肉橫飛的戰場,房間里卻有三條狗在繞著圈兒旋走,戰栗地咬著“我”的衣角,發出有如哀哭的吠聲。就連“我”的眼淚滴在地板上,居然也“作出丁丁的響聲”。雖然由于資料的匱乏,我們難以確指這三條狗的隱喻意義,但它們在真實的戰爭背景上的反復出現,無疑和“我”再三重復的“沒有抵抗,我已經沒有祖國”這句話一起,造成了一種悲憤得近乎絕望、壓抑得近乎瘋狂的情感氛圍,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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