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常萍
林景熙
嘗讀《漢天文志》(1),載“海旁蜃氣象樓臺”,初未之信。庚寅季春(2),余避寇海濱。一日飯午,家僮走報怪事,曰:“海中忽涌數山,皆昔未嘗有!父老觀以為甚異。”余駭而出。會潁川主人走使邀余(3)。既至,相攜登聚遠樓東望。第見滄溟浩渺中(4),矗如奇峰,聯如疊巘(5),列如崪岫(6),隱見不常。移時,城郭、臺榭,驟變欻起(7),如眾大之區,數十萬家,魚鱗相比。中有浮圖老子之宮(8),三門嵯峨(9),鐘鼓樓翼其左右,檐牙歷歷,極公輸巧不能過(10)。又移時,或立如人,或散如獸,或列若旌旗之飾,甕盎之器(11),詭異萬千。日近晡(12),冉冉漫滅。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
《筆談》記登州海市事(13),往往類此。余因是始信。
噫嘻!秦之阿房,楚之章華,魏之銅雀,陳之臨春、結綺(14),突兀凌云者何限!運去代遷,蕩為焦土,化為浮埃——是亦一蜃也。何睱蜃之異哉!
林景熙,字德,號霽山,溫州平陽(今浙江平陽縣)人。宋亡后,隱居不仕,常于山水自然中抒發家國興亡之慨,本篇即是一例。海市蜃樓是由于不同密度的大氣層對光線的折射作用而將遠處景色反映在天空、地面、海上形成的奇妙景觀。此種人間罕見之幻麗景致,前人每有記載。《蜃說》并非單純描繪奇景,而是由自然之景的倏忽明滅,聯想到人世滄桑,歷史變遷,寄寓了對宋亡運去的追懷惋嘆,對元統治者的詛咒,于冷雋深邃的議論中,透出哀國嘆時的幽咽之情。可謂既善狀難寫之景,又深蘊不盡之意,是一篇風神俱佳的美文。
文章開首并未直切對蜃景的描繪,而是宕開一筆,借人物的反常情緒虛襯蜃景的奇幻引人。初起一筆,落在遠處,寫自己對《漢書·天文志》中“海旁蜃氣象樓臺”記載的疑惑。既反跌出作者由不信到“駭而出”的變化,襯托蜃景的驚人,又為寫景伏下筆墨,使文意層層向縱深開拓,也暗暗呼應了篇末對宮室樓臺的感慨。然后點明作文的確切日期和地點,增強文章的可信性。由此以下用四方面人物的情緒反襯蜃景之奇幻駭異。家僮驚慌而入、父老觀而奇異、余駭怪而出、潁川主人飛使相邀,突出了強烈的動作性,傳神地寫出不同人物的反應,極力渲染不尋常的氣氛,襯托幻景的奇異神妙。可謂先聲奪人。
接著實寫蜃景的變化。依時間“第見”、“移時”、“又移時”、“日近晡”的推移,相應地描繪了蜃樓由出現而一變、再變至漫滅的過程。作者抓住各個階段的動態特征,采用真幻交織、動靜參差、虛實相間的方法,于實景處憑添想象因素,使尺幅文字生出無限天地。為了適應景致的變幻,筆墨也隨之轉移。這段寫蜃景,突出一個“變”字,作為下文立論根據。“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是全文的轉軸,用疑問口吻,流露出悵然若失的情調,既結上寫景,又啟下議論。
最后一段議論僅三十字,由蜃景奇觀,推及人世。想到“覆壓三百余里”的阿房宮,“舉國營之,數年乃成”的章華臺,“侵徹云漢”的銅雀臺,“香聞數里”的臨春閣,華館樓臺,窮妍極麗,何其輝煌。然而“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運去代遷,蕩為焦土”,盛景難久,榮枯無常,寄寓了作者深幽的亡國之嘆,含蓄不盡,冷雋深沉。
本文結構謹嚴,全文圍繞一個“變”字展開。景以變為主線,為代更運迭的滄桑世事之嘆伏筆,議論與景色相枕籍互為依存,前呼后應,意脈貫通。寫景重氣勢神韻。或潑墨揮灑,連用喻詞,氣勢遄飛;或粗線條勾勒,如寫意畫,神韻渾涵。文字精練準確,簡潔生動,實乃文中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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