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韓非子·說難》原文鑒賞
凡說之難①: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②;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③;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④。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⑤。所說出于為名高者也⑥,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⑦,必棄遠矣。所說出于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⑧,必不收矣⑨。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⑩,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11);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注釋】 ①說(shui音稅)難:指向君主進說的困難。 ②知:通“智”。說之,游說君主。 ③辯:辨析事理,指口才。 ④橫:縱橫。失,通“佚”,逸。 ⑤當(dang音蕩):應。 ⑥為:追求。 ⑦見:被看成。 ⑧心:心計。 ⑨收:錄用。 ⑩陰:暗地里。顯:公開。 (11)陽:表面上。
【今譯】 凡是進說的困難:不是難在我的才智不足以用來向君主勸說,也不是難在我的口才能否闡明我的主張,也不是難在我不敢縱橫如意地把見解全部表達出來。凡是進說的困難,在于掌握進說對象的心思,進而用我的話去吻合他。進說的對象出于獲得高尚的名聲的想法,卻用厚利想說動他,就會被看成節操低下而待遇卑賤,必定會摒棄疏遠。進說的對象出于獲得厚利的想法,卻用高尚的名聲想打動他,就會被看成沒有心計而不切實際。一定不會采納自己的意見。進說的對象心里想謀取厚利而擺出追求高名的樣子,如果用名聲聳動他,就會表面上被錄用而實際上被疏遠;倘若用厚利去勸導他,就會心里采納進說者的主張而公開摒棄進說者本人。這些情況不能不辨察清楚。
【集評】 明·門無子《韓非子集評》:“概舉三難作冒頭。”
明·孫月峰曰:“‘凡說之難’句出《荀子》‘荀曾不’數語,然亦工。公子蓋衍其師說。”
又:“三‘非’字以發下,絕有好勢。”(以上二條,同上)
清·王先謙《韓非子集解》:“‘凡說之難’,四字總挈一篇,‘非吾’三句又別說難本意,再以‘凡說之難’引起正文?!?br>
清·林西仲:“三者近取諸身,可以自主,故猶非難。欲擒先縱。”(見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
【總案】 起手切題,領起排出三個否定句,語氣抑塞變宕,以發深慨。韓非進說多次而不見用,故筆下自有一股深沉感憤。復以“凡說之難”正式引起立論:說者與所說不能方枘圓鑿。末以告誡“不可不察”束住。
夫事以密成①,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②,而語及所匿之事③,如此者身危。彼顯有所出事④,而乃以成他故⑤,說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⑥,又知其所以為,如此者身危。規異事而當⑦,知者揣之外而得之⑧,事泄于外,必以為己也,如此者身危。周澤未渥也⑨,而語極知⑩,說行而有功則德忘,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11),如此者身危。貴人有過端(12),而說者明言禮義以挑其惡(13),如此者身危。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為功(14),說者與知焉(15),如此者身危。強以其所不能為(16),止以其所不能已(17),如此者身危。故與之論大人(18),則以為間己矣(19);與之論細人(20),則以為賣重(21);論其所愛,則以為藉資(22);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也(23)。徑省其說(24),則以為不智而拙之;米鹽博辯(25),則以為多而久之;略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26)。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
【注釋】 ①以:因為,由于。 ②身:自己,本人。 ③及:觸及。 ④彼:他,君主。出事,做事。 ⑤故:事。 ⑥不徒:不僅。而己矣,罷了。 ⑦異事:猶大事。 ⑧知:通。智”。揣,猜測。 ⑨周:親密。渥(wo音握),厚。 ⑩極:盡,全部。 (11)見疑:被懷疑。 (12)貴人:指君主。過端,過失。 (13)挑:揭示。 (14)或得計:有時謀劃得當。 (15)與(yu音育):同樣。 (16)強:勉強。(17)已:停止。 (18)大人:大臣。 (19)間:離間。 (20)細人;小人,指近侍。 (21)賣重:出賣權力。擺弄身份。 (22)藉:借重。資,憑借。 (23)嘗:試。 (24)徑?。褐苯睾喢鳌?(25)米鹽;比喻瑣細。久,乾道本作“交”,此據張榜本改。 (26)草野:粗野。倨侮,傲慢。
【今譯】 辦事由于保密而成功,因為泄密而失敗。不一定是游說者自己走露了風聲,而是在談話中無意觸及君主所隱匿的事,這樣自己就會危險了。君主表面上做某件事,而內心卻想借此辦成另一件事,進說者不但知道君主表面上所做的事,而且知道他其所以這樣做的用意,這樣自己就危險了。進說者替君主謀劃一件大事而且適合他的心意,聰明人從外部跡象揣猜出這件事,真象泄漏,君主一定認為是說者自己泄密,這樣本人就危險了。君主對進說者的恩惠還不深厚,進說者卻謁誠地講了心底話,如果他的主張得到推行并獲得成功,而他的功德會被忘掉;倘若主張不被采納而不幸碰了釘子,必然遭到君主猜疑,這樣本人就危險了。要是君主有過失,進說者毫不含糊地說明禮義借此來挑剔他的毛病,這樣本人就危險了。君主有時計謨得當而心里自以為獨到高明,卻被說者同樣想到了,這樣本人就危險了。勉強君主去做他所不愿做的事情,或者要求君主停止他不愿意停止的事情,這樣本人就危險了。游說的人如果與君主評論大臣,君主就會誤會自己想要離間君臣的關系;如果和君主議論左右侍從,君主就會疑心是批評他隨意授權給下人。談論君主所喜愛的人,君主就會以為他是找靠山;談論君主所憎恨的人,君主就會以為是在試探自己。說話若直截了當,君主就以為他無才智,把他當做笨拙的人;如果瑣碎細致、極廣博地談辨,就以為廢話連篇說得太長。如果略陳大意,就以為膽小怕事不敢盡情地說;若暢所欲言談事廣泛,君主就認為他粗野而傲慢。以上這些都是進說時的困難,不能不知道也。
【集評】 明·孫月峰:“上皆陳弊,下乃舉術妙論?!?見明·門門子《韓非子集評》)
明·孫礦《韓非子批點》:“‘則見以為’公子句法也,此卻分為兩法。有四項,有以此四項?!?br>
明·陳深《韓非子品節》;“《孤憤》語奮,《說難》語周,皆有患失之心,孔子所謂‘鄙夫也,若有道者裕如耳’。”
明·楊道賓:“按非《說難》一篇,有取其格言,有譏其見殺于秦而說卒不可行者,亦各有見,皆非通論。夫口吻固不足以動物,亦有必藉言而后顯……蘇子諫上曰理瑜之勢□之激論隱諷之□語,援引實證,莫不本于《說難》之說?!?見明·陸可教《韓非子玄言砰苑》)
明·丘瓊山:“‘身危’六節,曲盡人情,深入世故?!?br>
明·余同麓:“彼謂所說者其心有所憑,至微也,而顯言假物以濟其私,故曰顯有所出事(疑‘故’后脫一‘不’字),乃曰‘以為’也。”
明·楊升庵:“‘此說之難,不可不知’句,應上文語,照應文法。”(以上三條見明·歸有光《諸子匯函》)
清·張道緒《韓非子選》:“反復盡致”,又曰:“大珠小珠落玉盤?!?br>
民國·張之純《評注諸子菁華錄》:“與于人主隱情,往往自危其身者,其難有七?!?br>
又:“與人主論人不免于啟其疑竇者,其難有四。”
又:“擇于繁簡之宜忌者,其難亦四?!?br>
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以上七個‘身?!?,使讀者悵然?!?br>
【總案】 七個“身危”,六個“則以為”,兩個“則曰”,一氣而發,鋪排而至,如懸崖瀑發,飛流直下,酣暢縱肆,浩氣鼓動,再再指明進言之不易,精力所驟,專就“難”字刻劃。為全文核心的下一段蓄足氣勢,以便下文正面展開闡發。
凡說之務①,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②。彼有私急也③,必以公義示而強之④。其意有下也⑤,然而不能已,說者固為之飾其美而少其不為也⑥。其心有高也,而實不能及,說者為之舉其過而見其惡⑦,而多其不行也⑧。有欲矜以智能,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多為之地⑨,使之資說于我⑩,而佯不知也以資其智。欲內相存之言(11),則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見其合于私利也(12)。欲陳危害之事,則顯其毀誹而微見其合于私患也(13)。譽異人與同行者(14),規異事與同計者(15)。有與同污者,則必以大飾其無傷也;有與同敗者,則必以明飾其無失也(16)。彼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也(17);自勇其斷,則無以其謫怒之(18);自智其計,則毋以其敗窮之(19)。大意無所拂悟(20),辭言無所系縻(21),然后極騁智辯焉。此道所得(22):親近不疑而得盡辭也。伊尹為宰(23),百里奚為虜(24),皆所以干其上也(25)。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猶不能無役身以進(26),如此其污也(27)。今以吾言為宰虜(28),而可以聽用而振世(29),此非能士之所恥也(30)。夫曠日彌久,而周澤既渥(31),深計而不疑,引爭而不罪(32),則明割利害以致其功(33),直指是非以飾其身(34)。以此相持(35),此說之成也。
【注釋】 ①務:要務。 ②矜:夸耀。滅,掩蓋。 ③私急:自私的急需。 ④強(qiang音搶):鼓勵。 ⑤下:卑下。 ⑥少:不滿。 ⑦見;同“現”,顯。 ⑧多:贊美。 ⑨地:依據。⑩資:采資,借助。 (11)內(na音納):同“納”,獻納。存:安。(12)微見:隱約表示,意指暗示。見,同“現”,下句相同。 (13)顯其毀誹:明顯遭到詆毀。 (14)異人:另一個人。與同行者,和君主有同樣行動的人。 (15)異事:另一件事。 (16)明飾:明言粉飾。 (17)概:古代量糧食時刮平斗斛用的木板。引申為壓抑,阻止。 (18)謫(zhe音哲):“讁”的異體字,過失。 (19)窮:窘迫,難堪。 (20)拂悟:違背。悟:通“忤”,抵觸。 (21)系縻(xi mi音細迷):約束,束縛。 (22)“此道所得”句:俞樾《諸子評議》卷二一:“上‘得’衍文也。 ‘道所’,當作‘所道’。此所道親近不疑,猶曰此所由親近不疑。古書每以‘道’為‘由’……《史記》作‘其所以親近不疑’?!馈?,即所以也?!币徽f‘此道所得’原文無誤,意指從這條道路上所取得的。 (23)伊尹:名摯。據說曾作商湯的廚師以求進,后被任用為相。宰,廚師。 (24)百里奚:春秋時虞國大夫,虞被晉滅而淪為奴隸。后來秦穆公聞其才,用五張羊皮把他贖去做大夫。虜,奴隸。 (25)干:求。 (26)役身:身為賤役。 (27)污:卑下。 (28)今:如果。 (29)振世:救世。 (30)能士:有才能的人。 (31)渥:厚。 (32)引爭:引據事理諫爭君主。 (33)割:分析。致,導致。 (34)飾:修。一說通“飭”,修治,端正,也可通。 (35)持:對待。
【今譯】 大凡游說進言最為要緊的,在于懂得譽美對方自以為得意的事情,掩匿他自以為羞恥的事。君主有什么急著要做的私事,說者就必須指出這事合乎公義而鼓勵他去辦。當他的意圖有卑下的苗頭,然而不能克制自止,說者就趁機把他的想法夸飾成是美好的,反而不滿他不去干。當他心里有高尚的向往,而事實上做不到,說者就給他舉出這個想法的錯誤,揭示它的壞處,以為他不做此事是好的。有的君主如果矜夸智能,說者就給他舉出同類別的事情,多為他提供依據,使他能采納自己的說法,而說者卻裝作不知道,以此襄助他自逞才智。說者打算給君主獻納與人相安的話,就必須拿美名來說明這事,而且暗示這樣做也合乎君主的私利。說者要想陳說危害的事情,就要講清楚這樣做會遭到毀謗,而又暗示這對于君主會帶來壞處。說者稱譽和君主有相同行為的別的人,規劃和君主考慮相同的另一件事。倘若有人與君主行為同樣卑污,就必須竭力去粉飾,說這樣做沒有害處;有人和君主同樣遭到失敗,就必須明言掩飾這是沒有什么過失。當君主自我夸耀他的力量時,就不要用事實上的困難去阻止他;君主自以為他的裁決很果斷,就不要指出他的過失觸怒他;當君主自以計事明智,就不要用他曾失敗過的事去窘迫他。進說的內容對君主沒有違逆的地方,言語也沒有什么抵觸,然后就盡量地馳智逞辨。由此所得,君主對于說者就親近而不疑,從而盡量發表自己意見。伊尹做過廚師,百里奚曾做過奴隸,都是以身為賤役而希求得到君主的重用。這兩個人,都是賢智杰出的人;然而還不得不用做低賤的事以求進取,這是多么的卑下啊!若還把我的言論當作廚師、奴隸一類卑賤人所說的話,而能聽取采用以拯救時,這樣賢能的人就不會引為屈恥。至于歷時既久,君主恩澤已經深厚,進說者深謀遠慮不致被懷疑,據理諫爭也不會得罪,就可以透澈分析得失利害以獲得功業,徑直指陳是非以匡正君身,以此相互對待,這就是進說的成功。
【集評】 明·史繼偕:“《說難》一篇,言言刺骨,□其文如飲玉露,心腸俱涼?!?見明·陸可教《韓非玄言評苑》)
民國·張之純《評注諸子菁華錄》:“順人主之心,代為文飾過端,成其夸世之心者,其務有四。”
又:“進善陳惡以及代人延譽規劃,必為人主回護過失者,其務有四?!?br>
又:“不以失意之事折人主自負之心老,其務有三?!?br>
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第三段論說者之工夫心算?!?br>
又:“層層愈高愈密?!?按,指“有欲矜以智能”一節。)
又:“二‘微見’字,無限旨趣?!?br>
又:“三‘毋’字亦一層?!?br>
【總案】 孔子講陪侍君主容易犯三種過失:“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隱瞞),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gu鼓,瞎子。)?!?《論語·季氏》)所談只是一般的應對酬酢。孟子則干脆說:“說大人則藐之”,(《孟子·盡心下》)這在韓非的理智利害參照下,不免顯得浮淺。荀子寫《君道》,討論君主“好曲私”、“好傾覆”、“好貪利”、“好禮義”的利弊,一心為君主著想,不大關心進說者如何。在這里,韓非“極騁智辯”,針對各種性格不同的君主,他們心里種種的不同想法,一種心態接著一種心態,一個“則”字接一個“則”縝密剖析,沒有一絲的粗疏,象精細高明大夫至為審慎地檢查每個病人,然后對癥下藥,此段文詞平實,辭氣柔潤慰貼,沒有作者所喜用的峭勁字眼,卻委實經過了一番慘淡經營,首尾有起有結,儼然是篇君主心理學小論文。論述至此,所說之“難”煥然冰釋,似可結束,下面卻換了敘述筆調,宣講起幾個故事。
昔者鄭武公欲伐胡①,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②,因問于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曰③:“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宋有富人④,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筑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⑤。暮而果大亡其財⑥。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此二人說者皆當矣⑦,厚者為戮⑧,薄者見疑⑨,則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也⑩。故繞朝之言當矣(11),其為圣人于晉而為戮于秦也(12),此不可不察。
【注釋】 ①者:語氣詞,用在作狀語的時間名詞后,無義。鄭武公,名掘突,春秋初期鄭國國君。胡,諸侯國名,位于今河南郾城縣西南。 ②故:故意。妻(qi音氣)胡君,為胡君之妻。 ③關其思:其人不祥。 ④宋:宋國。 ⑤父(伯u音斧):老年人。 ⑥亡:失。 ⑦當:合適,準確。 ⑧厚:深,意指關系深厚。一說指“重”,亦通,但語氣意脈貫通不如前解。 ⑨?。簻\,意指關系一般。一說指“輕”,亦通。見,被。 ⑩處知:使才逞智。知,通“智”。 (11)繞朝:春秋時秦國大夫?!蹲髠鳌の墓辍份d,晉國士會逃到秦國,晉設計想誘騙他回來,被繞朝識破,勸秦君不要上當,而未必采納。 (12)為戮于秦:士會返晉,繞朝曾對士會說:“你不要認為秦國沒有聰明人?!焙髞硎繒秒x間計,使秦國殺掉繞朝。事見馬王堆三號漢暮出土帛書《春秋事語》,則韓非言有其據。
【今譯】 從前,鄭武公想討伐胡國,故意先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胡國君主為妻,使他喜歡。遂問群臣說:“我想出兵,哪個國家是可以討伐的對象?”大夫關其思回答說:“胡國可以討伐。”武公發怒,殺掉了他,說道:“胡國是兄弟國家你說要討伐他,是何用心?”胡國君主聽到這件事,認為鄭國對自己親睦友好,于是就不防備鄭國,鄭國便出兵滅了胡國。宋國有個富人,碰上雨過多墻壁倒塌,他的兒子說:“不修葺墻垣一定會被盜?!备蝗肃従拥睦夏耆艘策@樣勸告。到了夜晚果然丟失了很多財物。家里人都覺得兒子很聰明,可是反而疑心鄰居的老年人。關其思和鄰居老者這兩個人的看法都是準確的,但是親近的遭到殺戮,疏遠的遂被懷疑,這并非這兩人不聰明,而是他們的聰明使用得不是時候。所以說繞朝的話是正確的,他被晉國人看作睿智杰出的人材,而在秦國卻被殺掉,這使用才能是不能不審察的!
【集評】 明·陳深《韓非子品節》:“凡結撰用事俱在議論將終之間。”
明·翁正替:“引鄭武公、宋人為證,是說難不可不知?!?見明·陸可教《韓非子玄言評苑》)
明·李于鱗:“總宋人、關其思二事而斷之曰:‘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也,文有關鎖’?!?br>
明·楊升庵:“又短綴此一事,文情妙。”(按,指繞朝見戮事。以上兩條見明·歸有光《諸子匯函》)
民國·張之純《評注諸子菁華錄》:“說必視所處地一層?!?br>
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第四段論人情之不可不察。”
【總案】 本段講了兩個故事:一據史用事,屬于兵戎大事,一結撰寓言屬于世俗人情,大小相形,提出一個頗須審慎的命題:“厚者為戮,薄者見疑”,在前段“親近不疑而得盡其辭”的基礎上,把進說之“難”又推進一層:“親近不疑”者,還不能完全“盡其辭”,就是“盡其辭”還得選擇好火候,否則就有“怒而戮”的危險,“厚者”如此,“薄者”亦然。末了順便引帶出戰國人熟悉的于晉為圣于秦為戮的繞朝的悲劇,即由“厚薄”之殊,轉論到彼此愛憎之變,以見“難”雖一緒,事有萬族。雖寥寥一二語,卻余波蕩漾,催人尋思。
昔者彌子瑕有寵于衛君①。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刖②。彌子瑕母病,人聞,有夜告彌子,彌子矯駕君車以出③。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異日,與君游于果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啖君④。君曰:“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彌子色衰愛弛⑤,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余桃?!惫蕪涀又形醋冇诔跻?sup>⑥,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后獲罪者⑦,愛憎之變也。故有愛于主,則智當而加親⑧;有憎于主,則智不當,見罪而加疏。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贈之主而后說焉。
【注釋】 ①彌了瑕:衛靈公的寵幸的嬖臣。衛君:春秋時以淫亂著名的衛靈公。 ②刖(yue音說):斫腳刑罰。 ③矯:指假托君命。 ④啖:吃。 ⑤馳;松,減弱。 ⑥故:本來。 ⑦見賢:被贊美。 ⑧當:合。
【今譯】 從前,彌子瑕被衛靈公所寵幸。衛國有條法律:偷駕國君車子的按罪處以砍腳的刑罰。彌子瑕母親得病,有人聽得此事,當夜告訴彌子瑕,彌子瑕便假托國君命令駕著國君的車子出去。衛靈公聞知而認為他有賢德,說道:“真孝順啊!為了母親的原故,不顧犯砍腳的刑罪?!彼?,彌子瑕和君主在果園里游玩,吃桃子覺得甜美,沒有吃完,把剩下的一半呈給衛靈公吃。衛靈公說:“真愛我呀I舍棄自己喜歡吃的東西讓給我吃?!钡鹊綇涀予θ萆ダ希瑢檺蹨p弱,得罪了衛靈公,衛靈公說:“這個人原來就曾假托君命使用我的車子,又曾經給我吃他剩下的桃子?!北緛韽涀予Φ男惺潞瓦^去不曾有什么變化,然而其所以先前被稱為賢孝,后來獲罪的原因,是君主情感的愛惡發生了變化。所以臣子在受到君主寵愛的時候,智能就顯得謀合君主心意而得到加倍親近;如果被人主憎惡,才智就顯得不合君主心意反成為罪過而更加疏遠。所以進諫獻說的人不能不觀察君主的愛惡,然后再向人主進言。
【集評】 明·孫月峰曰:“徵事舉述,周澤未渥,是愛憎意。”(見明·門無子《韓非子集評》)
民國·張之純《評注諸子菁華錄》:“凡說之難,不獨彼此所處之殊,抑且有前后愛憎之變,此二段為上半篇之余波?!?br>
又:“所處不易地又必察愛憎之變一層。”
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第五段論愛憎之變不可不察?!?br>
又:“樂天有云,‘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間’。”
【總案】 韓非是諸子中講故事的高手,他把大致相近的內容,其間細微的差別,表述得洞若觀火,精密的程度不亞于周嚴的論述。無論國事、人情,寫來真實可信,入心入骨。所充斥的顯明的因果利害關系,都是立論的絕好論據。繞朝的晉圣秦戮,彌子的昔寵今罪,從空間的彼此異地、時間的前后相殊,環扣向人主進言之不易的中心,將兩段連成一片,再再顯示出進說之難。
夫龍之為蟲也①,柔可狎而騎也②;然其喉下有遞鱗徑尺③,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④。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⑤!
【注釋】 ①蟲:泛指動物。 ②柔:馴服。狎:戲弄。③逆鱗:倒長的鱗片。徑:長。 ④嬰:通“攖”,觸動。 ⑤幾:庶幾,差不多。
【今譯】 龍作為一種動物,馴服時可以戲弄地騎著它;但它的喉下有一尺左右的倒長的鱗片,倘若有人觸動了它,必定會遭到傷害。君主也有逆鱗,進說的人如果能不觸犯逆鱗,就可以算是善于進說的了。
【集評】 明·孫月峰:“設喻舉術,自多三句,是逆鱗意?!?見明·門無子《韓非子集評》)
明·楊升庵:“于說萬說。于難萬難,只此‘無嬰逆鱗’一句破盡?!?見明·歸有光《諸子匯函》)
明·孫礦《韓非子批點》:“設喻舉術,句多三句,是逆鱗意。”
民國·張之純《評注諸子菁華錄》:“以順為正,當時以為善術,此為下半篇余波?!?br>
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末段說人主之心不可逆?!?br>
又;“結法高古。”
《說難》總評:
唐·司馬貞《史記索隱》:“《說難》者,說前人行事與己小同而詰難之,故其書有”《說難篇》。
明·孫礦《韓非子批點》:“奇古精峭,章、字、句,無一不妙。”
又:“凡說之難句,出《荀子》。荀不曾數語,然亦工,公子蓋衍其師說?!?br>
明·楊升庵:“文章須要說盡事情,如韓非《說難》,大略可見?!?br>
又;“太史公云‘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揚子云云‘非作《說難》,而卒死于說難,何反也!曰《說難》蓋其所以死也。君子以禮動,以義止。合則進,否則退,確乎不憂其不合也。夫說人而憂其不合,則亦無所不至矣?!抉R君實云:‘探人心,伺顏色而求合,則邪佞詭譎無所不至,適至取死?!墩f難篇》盞非最得意之文,失意之遇。’”
明·王鳳洲:“夫子沒,微言渺。申韓之徒切名實,《孤憤》、《說難》極人巧,奪天工,歷端變化而不亂,以文發吏術亦甚難哉?!?以上二條見明·歸有光《諸子匯函》)
明·陳深《韓非子品節》:“《孤憤》語憤,《說難》語周,皆有患失之心?!?br>
明·鍾伯敬:“古來勛業富貴中皆有一等極超曠之人,往往先置成敗禍福于度外。孟子所謂不動心者有道者是也。韓非《說難》,涉世太深,居心太苦,置身太窄,言未脫于口,橫胸中都是一“難”字,神亂而氣餒矣?!?br>
又:“縱橫變化,電光閃爍,空虛之中,如有一疋練,不知其舞劍也。此文讀千萬遍,而不脫胎換骨者,吾不信也?!?見清·張道緒《韓非子文選》)
清·吳汝綸《韓非子點勘》:“太史公獨取此篇以入本傳,故知此為公子第一篇文字?!?br>
【總案】 千里來龍,于此結穴:末段“逆鱗”的醒示,“無嬰逆鱗”的不無怵惕地憂難總結,是一篇之余波;慨嘆的結論,陰鷙的取象,提出全文的核心,為逐段立論所推導的焦點,精光所聚,亦回光返照全篇。讀來有“曲終收撥當心劃,四弦一聲如裂帛”的脆厲撼動的難忘感受。
“三折肱者為良醫”,韓非屢說遭挫,換得精心結撰《說難》的成功,所謂“最得意之文,失意之遇”。所以司馬遷惋嘆他知說之難,為論甚具,而終死于秦,而獨錄此文。文分六段,前五段都圍繞“無嬰逆鱗”層層分論:首兩段言“嬰逆鱗”則“棄遠”、“疏之”;會遭到多至七種“如此者身?!?,是從反面見意。第三段講如何“順其心而說之”,正面立論,指示說成致功之道。第四、五段揭示同一說者,同一是非,同一行為在不同的境況便具有根本不同的利害意義,不察而“嬰逆鱗”者則身戮、見疑、得罪。全文以冷靜的觀察、周密的思慮考察進說現實的復雜性和變異性,在冷酷的君臣關系中細密地探索說者的“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老子語)的經驗和教訓,竭力揣透、切中君主的心理、利害肯綮。微妙的政治活動,在他洞明練達的論筆下,秋毫畢現。老子“無違”、“守雌”、“貴柔”的高論,“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的明見,滲透于此文“無所拂悟,無所系縻”的一套進身的術略和“無嬰人主之逆鱗”論點中;不避所恥,卑屈幸進,獲求“聽用而振世”,也正是“將欲奪之,必固與之”的老子精神的具體體現。基于此,辭鋒不染銳氣,語周思慎,文章隱密曲折,但鋒芒亦不可掩。論難見不測之事,最見洞察幽微的功夫,代表韓非文章綿密厚勁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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