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公子重耳的流亡
(僖公二十三、二十四年)
【題解】
重耳由一個養尊處優、無所事事的貴族公子哥兒,到后來成為春秋時代威名遠播的霸主,幾乎可以說這都得益于他在國外流亡19年的經歷中所遭受的磨難。正如先賢們所說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焉,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只有歷經磨難,才具有擔當重任的資歷。重耳的經歷恰恰說明了這一點。
【原文】
晉公子重耳之及于難也[185],晉人伐諸蒲城。蒲城人欲戰。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祿[186],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187],罪莫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從者狐偃、趙衰、顛頡、魏武子、司空季子。狄人伐廧咎如[188],獲其二女:叔隗、季隗,納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儵、叔劉,以叔隗妻趙衰,生盾。將適齊,謂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來而后嫁。”對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則就木焉[189]。請待子。”處狄十二年而行。
【注釋】
[185]及于難:遭遇禍難。
[186]保:依靠。生祿:從采邑中得到賦稅收入,供給自己生活,所以叫生祿。祿,俸祿。
[187]校:同“較”,對抗,較量。
[188]廧(qiáng)咎(gāo)如:狄的一種,隗姓,居今河南安陽市附近。
[189]就木:進棺材。
【譯文】
晉公子重耳遭到禍難的時候,晉國軍隊就去攻打蒲城。蒲城人打算迎戰,重耳不同意,說:“我仰仗著國君的恩寵而享有自己的俸祿,因此才得到所屬百姓的擁護。有了百姓的擁護就如同跟君父較量起來,沒有比這再大的罪過了。我還是逃亡吧。”于是重耳就逃亡到了狄國,同他一塊出逃的有狐偃、趙衰、顛頡、魏武子、司空季子。狄國攻打一個叫廧咎如的部落,俘虜了他兩個女兒叔隗、季隗,并把她們送給了公子重耳。重耳娶了季隗,生了伯儵、叔劉。他把叔隗嫁給趙衰,生了盾。重耳想到齊國去,對季隗說:“等我二十五年,我不回來你再改嫁。”季隗回答說:“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再過二十五年改嫁,就要進棺材了。還是讓我等您吧。”重耳在狄國一共住了十二年,然后才離開。
【原文】
過衛,衛文公不禮焉[190]。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191],野人與之塊[192],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賜也[193]。”稽首,受而載之。
【注釋】
[190]不禮:不加禮遇。
[191]野人:鄉下人。
[192]塊:土塊。
[193]天賜:得土象征得到國家,所以狐偃以為天賜。
【譯文】
重耳經過衛國,衛文公不以禮來待他。經過五鹿時,向農夫討飯吃。農夫給了他一塊泥土。重耳大怒,想要鞭打他。子犯說:“這是上天賜予的啊!”重耳叩頭接受了泥土,并把它裝上車子。
【原文】
及齊,齊桓公妻之,有馬二十乘[194],公子安之。從者以為不可。將行,謀于桑下。蠶妾在其上[195],以告姜氏。姜氏殺之,而謂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聞之者吾殺之矣。”公子曰:“無之。”姜曰:’行也。懷與安[196],實敗名。”公子不可。姜與子犯謀,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
【注釋】
[194]乘:馬四匹為一乘。
[195]蠶妾:養蠶的女奴。上:樹上。
[196]懷:眷戀。安:貪圖享樂。
【譯文】
重耳到達齊國,齊桓公把女兒嫁給他為妻,還給了他八十匹馬。重耳安于齊國的生活,跟隨的人認為這樣不行,準備離去,便在桑樹下商量這件事。有個養蠶的女奴正好在樹上聽到了,就把這事告訴了姜氏。姜氏殺了女奴,對重耳說:“您有遠大的志向,聽到這件事的人,我已經把她殺了。”重耳說:“沒有這回事。”姜氏說:“走吧!留戀妻子和貪圖安逸,是足以毀壞功名事業的。”重耳不肯走。姜氏和子犯商量,灌醉了重耳,然后把他送出了齊國。公子酒醒之后,拿起長戈就去追打子犯。
【原文】
及曹,曹共公聞其駢脅[197]。欲觀其裸。浴,薄而觀之[198]。僖負羈之妻曰:“吾觀晉公子之從者,皆足以相國[199]。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國。反其國,必得志于諸侯。得志于諸侯而誅無禮[200],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貳焉[201]。”乃饋盤饗[202],置璧焉。公子受饗反璧。
【注釋】
[197]駢脅:肋骨并列連成一片。
[198]薄:迫近。
[199]相國:做國家的輔佐。
[200]得志于諸侯:謂達到稱霸于諸侯的目的。
[201]貳:表示不同。
[202]盤饗(sūn):盤中盛著飯菜。
【譯文】
重耳又到達曹國,曹共公聽說他的腋下肋骨是并列長在一起的,想從他的裸體中看到真相。趁重耳洗澡之時,曹共公逼近跟前去看他的肋骨。曹國大夫僖負羈的妻子對他說:“我看晉公子的隨從人員,都足以輔助國家。如果讓他們輔助公子,晉公子必定能回晉國做國君。回到晉國,一定能在諸侯中稱霸。在諸侯中稱霸而懲罰對他無禮的國家,曹國恐怕就是第一個。你為什么不趁早向他表示自己和曹君的不同呢?”于是僖負羈就送給重耳一盤食品,里邊藏著璧玉。重耳接受了食品,退還了璧玉。
【原文】
及宋,宋襄公贈之以馬二十乘。
【譯文】
重耳到達宋國,宋襄公送給他八十匹馬。
【原文】
及鄭,鄭文公亦不禮焉。叔詹諫曰:“臣聞天之所啟[203],人弗及也。晉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將建諸,君其禮焉。男女同姓[204],其生不蕃。晉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一也。離外之患[205],而天不靖晉國,殆將啟之,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從之[206],三也。晉、鄭同儕[207],其過子弟,固將禮焉,況天之所啟乎?”弗聽。
【注釋】
[203]啟:開。這里是贊助之意。
[204]男女:此指父母。
[205]離:同“罹”,遭受。
[206]三士:指狐偃、趙衰、賈佗。上人:居人之上。
[207]同儕:同等。
【譯文】
到了鄭國,鄭文公也不以禮接待重耳。叔詹勸諫說:“臣聽說上天所贊助的人,其他人是趕不上的。晉公子有三件不同尋常的事,上天或者有意要立他為國君,您最好還是以禮相待。父母同姓,子孫不能昌盛。晉公子重耳的父母都姓姬,他一直活到今天,這是第一件不同尋常的事。經受逃亡在外的憂患,而上天又使晉國內亂不已,不得安寧,大概是上天要給他開通回國的道路,這是第二件不同尋常的事。有三位才智過人的賢士跟隨他,這是第三件不同尋常的事。晉國和鄭國地位平等,他們的子弟路過還應當以禮相待,何況是上天所贊助的呢?”鄭文公沒有聽叔詹的勸諫。
【原文】
及楚,楚之饗之[208],曰:“公子若反晉國,則何以報不穀[209]?”對曰:“子女玉帛則君有之[210],羽毛齒革則君地生焉[211]。其波及晉國者[212],君之余也,其何以報君?”曰:“雖然,何以報我?”對曰:“若以君之靈,得反晉國,晉、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獲命[213],其左執鞭弭、右屬櫜鞬[214],以與君周旋。”子玉請殺之。楚子曰:“晉公子廣而儉[215],文而有禮。其從者肅而寬,忠而能力。晉侯無親[216],外內惡之。吾聞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將由晉公子乎。天將興之,誰能廢之[217]。違天必有大咎。”乃送諸秦。秦伯納女五人,懷嬴與焉。奉匜沃盥[218],既而揮之。怒曰:“秦、晉匹也[219],何以卑我!”公子懼,降服而囚[220]。
【注釋】
[208]楚之:楚成王。
[209]不穀:不善。古代諸侯自稱的謙詞。
[210]子女:男女奴隸。
[211]羽:孔雀、翡翠等用作裝飾的鳥羽。毛:獸毛。齒:象牙。革:牛皮。
[212]波:散播、流傳。
[213]獲命:指不能取得對方諒解,獲得對方允許。
[214]弭:弓。屬(zhǔ):佩,系。櫜(gāo):箭袋。鞬:盛弓的袋。
[215]廣而儉:志向遠大而態度謙遜。
[216]無親:沒人親近。
[217]廢:衰敗。
[218]奉匜(yí):捧著盛水器。沃盥:澆水洗手洗臉。這是新婚禮節。
[219]匹:相等。
[220]降服:換了衣服。囚:自我囚禁。
【譯文】
重耳到達楚國,楚成王設宴會招待他,并問道:“公子如果回到晉國,會用什么報答我?”重耳回答說:“男女奴隸和玉帛寶物,您都有了;鳥羽、獸毛、象牙、犀革都是貴國的特產。那些流散到晉國的,已經是君王剩余的了,我能用什么來報答君王呢?”楚成王說:“盡管這樣,那你究竟用什么來報答我呢?”重耳回答說:“如果托君王的福,能夠回到晉國,一旦晉、楚兩國交戰,雙方軍隊在中原相遇,那我就讓晉軍后退九十里。如果還得不到君王停止進軍的命令,那我就左手執馬鞭和弓,右邊掛著弓袋箭袋,跟君王較量一下。”子玉請求楚王殺掉他。楚成王說:“晉公子志向遠大而行為又有所約束,文辭華美而合乎禮儀。他的隨從辦事認真而又寬厚,忠誠又有能力。現在晉惠公不得人心,國內國外都討厭他。我聽說姬姓是唐叔后代,將會衰亡,這恐怕是要靠晉公子重耳吧?上天將要使他興起,誰能夠廢掉他?違背上天,必然有大災。”于是楚成王就派人把他送回了秦國。秦穆公送給重耳五個女子做姬妾,秦穆公的女兒懷嬴也在內。有一次,懷嬴捧著盛水的器皿伺候重耳洗臉,他洗了手不用手巾擦手,而揮揮手把手上的水甩干。懷嬴很生氣,說:“秦、晉兩國地位平等,為什么瞧不起我?”重耳害怕了,換了上衣自囚表示謝罪。
【原文】
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221]。請使衰從。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趙衰曰:“重耳拜賜。”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級而辭焉[222]。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注釋】
[221]文:有文采,善辭令。
[222]降一級:走下一級臺階。
【譯文】
又有一天,秦穆公設宴席招待重耳,子犯說:“我比不上趙衰那樣擅長辭令,請您讓趙衰跟隨赴宴。”重耳在宴會上朗誦了《河水》這首詩,秦穆公朗誦了《六月》這首詩。趙衰說:“重耳拜謝君王恩賜!”公子重耳退到階下,拜謝,叩頭,秦穆公走下一級臺階辭謝。趙衰說:“君王用尹吉甫輔佐周天子的詩篇來教導重耳,重耳怎敢不拜謝?”
【原文】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223],秦伯納之[224]。不書,不告入也。
【注釋】
[223]王正月:指周歷正月。王,指周天子。
[224]秦伯納之:秦穆公派人護送重耳回國的事。納,使進入。
【譯文】
僖公二十四年的春季,也就是周王朝歷法的正月,秦穆公把公子重耳送回晉國。《春秋》沒有記載這件事,是因為秦、晉兩國沒有向魯國報告這件事。
【原文】
及河[225],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負羈紲從君巡于天下[226],臣之罪甚多矣。臣猶知之,而況君乎?請由此亡[227]。”公子曰:“所不與舅氏同心者[228],有如白水[229]。”投其璧于河。濟河,圍令狐,入桑泉,取臼衰。二月甲午,晉師軍于廬柳。秦伯使公子縶如晉師,師退,軍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晉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晉師。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宮[230]。戊申,使殺懷公于高梁。不書,亦不告也。
【注釋】
[225]河:黃河。
[226]負羈紲:背著馬籠頭、馬韁繩。
[227]亡:離開。
[228]所:如果。
[229]有如:意為有神明為證。
[230]武宮:重耳祖父曲沃武公的神廟。
【譯文】
到達黃河岸邊,子犯把玉璧還給重耳,說:“下臣背著馬籠頭、馬韁繩跟隨您在天下巡行,下臣的罪過很多。下臣自己尚且知道,何況您呢?請您讓我從這里離開吧。”重耳指著河水發誓說:“如果不和舅父同一條心,有河神作證。”隨后便把玉璧扔到了黃河里。重耳等一起渡過黃河,包圍了令狐,進入桑泉,占取了臼衰。二月四日,晉國的軍隊駐扎在廬柳。秦穆公派遣公子縶到晉懷公的軍隊去交涉,表示秦支持重耳入晉。晉軍退走,駐扎在郇地。二月十一日,狐偃和秦國、晉國的大夫在郇地結盟。十二日,公子重耳到達晉國軍隊。十六日,重耳進入曲沃。十七日,重耳在晉武公的廟宇中朝見群臣。十八日,重耳派人在高梁殺死了晉懷公。《春秋》沒有記載這件事,也是因為晉國沒有來魯國報告的緣故。
【原文】
呂、郤畏偪[231],將焚公宮而弒晉侯[232]。寺人披請見,公使讓之,且辭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后余從狄君以田渭濱公宮[233],女為惠公來求殺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雖有君命,何其速也。夫祛猶在[234],女其行乎。”對曰:“臣謂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猶未也,又將及難。君命無二[235],古之制也。除君之惡,唯力是視。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無蒲、狄乎?齊桓公置射鉤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眾,豈唯刑臣。”公見之,以難告[236]。三月,晉侯潛會秦伯于王城[237]。己丑晦[238],公宮火,瑕甥、郤芮不獲公,乃如河上,秦伯誘而殺之。晉侯逆夫人嬴氏以歸[239]。秦伯送衛于晉三千人,實紀綱之仆[240]。
【注釋】
[231]畏偪:害怕受到重耳的迫害。
[232]公宮:晉侯的宮廷。
[233]田:田獵,打獵。
[234]祛(qū):衣袖。
[235]君命無二:執行君主的命令,不能有二心。
[236]以難(nòn)告:寺人披將呂甥、郤芮要燃燒宮殿的陰謀告訴了重耳。難,災禍。
[237]潛會:暗中相會。
[238]己丑晦:即三月三十日。晦,每月的最后一天。
[239]逆:迎。
[240]實紀綱之仆:(秦國送來的衛兵到晉國后)充當主管門戶仆隸之事的仆臣。
【譯文】
呂、郤兩家害怕受到重耳的迫害,準備焚燒宮室,然后再殺死晉文公。寺人披請求進見,晉文公派人打發他走,并且拒絕接見,說:“蒲城那一次戰役,國君命令你一夜之后到達蒲城,你當天就到了。后來我跟隨狄君在渭水邊上打獵,你為惠公來殺我,惠公命令你過三個晚上再來,你過兩個晚上就來了。雖然有國君的命令,可你也太快了。蒲城之役那只被你割斷的袖子還在呢,你還是走開吧!”寺人披回答說:“小臣原來認為國君回國以后,已經了解情況了。如果還沒有,就會又一次遇到禍難。執行國君的命令只有一心一意,這是古代的制度。除去國君所厭惡的人,只看自己有多大力量。蒲人、狄人,對我來說算什么呢?現在您即位做國君,也會同我心目中一樣沒有蒲、狄吧!齊桓公把射鉤的事在一邊,而讓管仲輔助他。君王如果改變這種做法,我會自己走的,哪里需要君王的命令呢?離開的人很多,豈獨我這受過宮刑的小臣?”晉文公接見了寺人披,寺人披就把呂甥、郤芮的陰謀告訴了晉文公。三月,晉文公秘密地和秦穆公在王城會見。三十日,文公的宮殿起火。呂甥、郤芮找不到晉文公,于是就到黃河邊上去找,秦穆公把他們誘去殺死了。晉文公迎接夫人嬴氏回國。秦穆公贈送給晉國衛士三千人,這些人到晉國后,充當主管門戶仆隸之事的仆臣。
【原文】
初,晉侯之豎頭須[241],守藏者也。其出也[242],竊藏以逃,盡用以求納之。及入,求見,公辭焉以沐[243]。謂仆人曰:“沐則心覆[244],心覆則圖反[245],宜吾不得見也[246]。居者為社稷之守[247],行者為羈紲之仆[248],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國君而仇匹夫,懼者甚眾矣。”仆人以告,公遽見之[249]。
【注釋】
[241]豎:未成年的小吏。
[242]其出:指重耳出亡的時候。
[243]辭焉以沐:借口洗頭不見頭須。沐,洗頭。
[244]沐則心覆:洗頭時低頭向下,心的位置就顛倒了。
[245]圖:圖謀,想法。
[246]宜:適宜,自然。
[247]居者:留在國內的人。社稷之守:守護國家。
[248]行者:跟隨出亡的人。羈紲之仆:為重耳奔波服役的仆人。
[249]遽(jù):立即,馬上。
【譯文】
當初,晉文公有個侍臣名叫頭須,是看守庫藏、保管財物的。當重耳出亡的時候,頭須私自帶走所管財物潛逃,拿著這些財物設法讓晉文公回國。沒有成功,只好留在國內。等到晉文公回來,頭須請求進見。晉文公推托說正在洗頭。頭須對仆人說:“洗頭的時候心就倒過來,心倒了意圖就反過來,我自然見不到他。留在國內的人是國家的守衛者,跟隨在外的是背著馬籠頭、馬韁繩的仆人,這也都是可以的,何必要加罪于留在國內的人呢?身為國君而仇視普通人,懼怕他的人那就非常多了。”仆人把這些話轉告給晉文公,晉文公立即接見了他。
【原文】
狄人歸季隗于晉而請其二子。文公妻趙衰,生原同、屏括、摟嬰。趙姬請逆盾與其母,子余辭。姬曰:“得寵而忘舊,何以使人?必逆之!”固請,許之,來,以盾為才,固請于公以為嫡子[250],而使其三子下之,以叔隗為內子而己下之[251]。
【注釋】
[250]嫡子:正妻所生的兒子,專指嫡長子。
[251]內子:嫡妻,卿大夫的正妻。
【譯文】
狄人把季隗送回到晉國,而請求留下她的兩個兒子。晉文公把女兒嫁給趙衰,生了原同、屏括、樓嬰。趙姬請求迎接趙盾和他的母親叔隗回國。趙衰不同意。趙姬說:“得到新寵而忘記舊好,以后還怎樣使用別人?一定要把他們接回來。”趙姬堅決請求,趙衰同意了。叔隗和趙盾接回來以后,趙姬認為趙盾有才,堅決向晉文公請求,把趙盾作為嫡子,而讓她自己生的三個兒子居于趙盾之下,讓叔隗作為正妻,而自己居于她之下。
【原文】
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推曰“獻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252],非君而誰?天實置之[253],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254]?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255]?下義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256]?”對曰:“尤而效之[257],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258]。”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259]。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260]。”其母曰:“能如是乎?與女偕隱。”遂隱而死。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之田,曰:“以志吾過[261],且旌善人[262]。”
【注釋】
[252]主晉祀者:主持晉國祭祀的人,即做晉國國君的人。
[253]置:立。
[254]誣:荒謬。
[255]貪:通“探”,探取。
[256]懟(duì):怨恨。
[257]尤而效之:譴責了他們而又去效法他們。尤,譴責。效,效法。之,指從亡者。
[258]不食其食:不應當再食用他的俸祿。
[259]文:文飾。
[260]求顯:求被人所知。
[261]志:標志。
[262]旌:表彰。
【譯文】
晉文公賞賜跟隨他逃亡的人,介之推不稱功求賞,因此祿位也沒有他的份兒。介之推對他母親說:“獻公的兒子有九個,現在只有國君還在世。惠公、懷公沒有親近的人,國內國外都拋棄了他們。上天不使晉國絕后,必定會有新君主。主持晉國祭祀的人,不是公子又會是誰?這實在是上天要立他為君,而從亡者卻以為是他們自己的力量,這不是很荒謬嗎?偷別人的財物,尚且叫做盜,何況貪上天的功勞以為是自己的功勞呢?下面的人把貪功的罪過當成合理,上面的人對欺騙加以賞賜,上下相互欺騙,這就難以和他們相處了。”介之推的母親說:“你為什么不去求賞呢?如果這樣死去,那又能怨恨誰呢?”介之推回答說:“明知錯誤而去效法,罪過就更大了。而且我口出怨言,不能再享用他的俸祿了。”他母親說:“即使不求祿,也應該讓他們知道這個道理,怎么樣?”介之推回答說:“語言,是身體的文飾。身體都要隱藏了,哪里用得著文飾呢?這只不過是去求顯露罷了。”他母親說:“你能夠這樣嗎?如果可以,那我同你一起隱居。”于是介之推就隱居山林,直到死去。晉文公派人到處尋找介之推,但一直找不到,就把綿上的田封給他,說:“用這來記下我的過失,并且用來表彰好人。”
【評析】
重耳就是春秋五霸里的晉文公。盡管文中稱他是公子,其實他開始流亡的時候已經過了當公子的年紀,當時他已四十三歲;說他流亡了十九年,其實并不完全正確,因為頭十二年他是躲在母親的娘家狄國,接下來的五年里又在齊國享福,真正的“周游列國”是在六十歲以后的兩三年。直到六十二歲時他才以高齡的身份歸國登上君主的寶座,這在春秋的君主里頭稱得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跡,所以《左傳》用了大量的筆墨對他的流亡生涯進行了描述,記述了重耳從一個缺乏遠見和理想的紈绔公子成長為寬容果敢的英明君主的過程。
當初大禍臨頭時重耳的出逃,是迫不得已而為之。流亡中的磨難、屈辱的體驗,使他明白了身在宮廷所不可能明白的人生真諦,在身、心兩方面受到陶冶和磨煉。
本文向我們展現了一幅春秋時代廣闊的生活畫面。作者在側重揭示諸侯家庭內部激烈而殘酷的權力之爭的同時,也向讀者展現了各諸侯之間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關系。與此同時,作品也對跟隨重耳流亡的大臣們在輔佐重耳歸國過程中的重要作用進行了詳細的描述。文章用不可辯駁的事實說明,重耳的最后成功不在天命而在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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