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2008年,舉辦“侯雁北(閻景翰)先生80華誕暨從事文學創作和教育事業60周年座談會”,我給叔叔送上賀辭:
孔孟兼容老莊 尊魯又投孫犁
翰叔八十才不老 光前裕后期頤
這是我對景翰叔人品和散文文品的概括。至于人稱“陜西的孫犁”的侯雁北怎樣“尊魯又投孫”,是不是也像孫那樣的方式尊孔,就難說了。有多少個明星就有多少個哈姆雷特,有多少個“投孫”者就有多少個孫犁。
文革前后,孫犁的風格變化很大。前期,深于歌、多于情,“喜歡寫歡樂的東西”,陰柔之美盛;后期,衰年得道,大道低回,深于世、多于思,憂患意識強化,“衰病猶懷天下事,老荒未廢紙間聲”,作《耕堂劫后十種》,深沉悲壯,陽剛之美盛。
饑餓和專政讓性格軟弱的翰叔變得小心謹慎,他是失掉土地的空手農民,又是關過牛棚下放勞動的資產階級“臭老九”,最底層的賤民,筆下的每一個標點都頗費斟酌,孫犁前期謳歌農民和親人們人性美的作品投合他的創作意向。
我自己想學魯迅也想學孫犁,學魯迅的憂憤深廣,學孫犁后期到晚年的沉郁悲憤,尤其是實為散文卻自命的“蕓齋小說”,說什么“時勢不利,投寄無門。左砍右削,集內聊存”,指著四人幫和風派人物的鼻子譏諷捎帶唾罵。我家翰叔心有余悸,內斂,把恩怨情仇埋在心底,即便傾訴也不過暗示。鬧起改革開放,方才直言不諱,但像孫犁《王婉》和《馮前》這樣激烈絕情的文字,他還是忍了。
而我,怒不可遏,大呼小叫,評論腔,失之直露,沒修性,著實慚愧。地基有多深,樓就有多高。
氣味相投從而投緣。孫犁有《黃鸝》,翰叔也寫《黃鸝》,孫犁有《蠶桑之事》,他寫了《蠶桑事業及其它》,孫犁散文集《白洋淀紀事》,他的散文集取名《樓谷紀事》。我特別注意到前有孫犁的《亡人逸事》,后有翰叔的《給亡婦》,再有《病人和罪人》《掃墓和探母》《遺物 驚夢》《片土》和《1998年的片土》一連串。
孫犁的《亡人逸事》我常讀不懈,絕對不下二十多遍。它很短,十多二十分鐘可以讀完;入題也平淡,不過門洞訂親和偷偷見面兩出過場戲,但是讀到“幾乎每天夢見她……”,“就是這樣的文字,我也寫不下去了”,再讀到臨終前問他“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他說“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她閉上了眼睛,久病的臉上,展現了一絲幸福的笑容。”我任由淚濕雙頰,半天平靜不下來。
翰叔的《給亡婦》,先說她去世20年后,無數次的在夢中尋找她。然后,告慰她最放心不下的子子孫孫一個個如何有出息如何在國外工作和發展,一個一故事,像家史,興衰有趣。至于他自己呢?也恢復了人的尊嚴。正是她離世不到一年,他被確認離休,工資提高,子子孫孫也都好了起來,便對著死不瞑目的她說:“你到這個世上來,好像就是專門為了受苦受罪的。”等到那一天到來,“落葉歸根,你我合葬在一起”。教人如何不淚垂!
在《片土》和《1998年的片土》里他又寫道:
我的老伴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她很看重種菜,而我對種花有些興趣,花菜之爭常在這塊土地上進行。不幸的是多年臥床,她只能躲在床上指揮她目光所能達到的那片狹長的地段。春天來了,她催我栽番茄,我就栽番茄;秋天來了,她催我插蒜秧,我就插蒜秧。望著番茄開花、結果,她知道‘立夏’了,‘芒種’了,望著蒜秧泛綠,她知道‘寒露’了,‘霜降’了。真應該感謝門前這片小小的土地,多少年來為一個足不能出戶、看不見星月、看不見云天的人,報告著春秋代序,斗轉星移。
后來,老伴去世了,這片土一直荒蕪著,只讓許多草蟲住在草叢,從夏到秋整日聒噪。
再往后,他覺得對不起門前這片土地,仍按老伴在世時目光所及的地段點瓜種花,蜜蜂來了,蝴蝶來了。“她要活著多高興啊!”
最后的話:“我就坐在老伴生前一直躺著的地方,偏著頭,從那位置、從那角度向門外張望。起初,我每天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三種瓜——絲瓜、苦瓜和金瓜,后來,我便淚眼模糊了,連什么也看不見了。”
孫犁同新結婚的愛人《還鄉》,人非物非,處處碰釘子,感情復雜,欲說還休。最后的最后,他雇的“二等”突然問他:“你們村里,有個叫孫蕓夫的,現在此人怎樣?我讀過他的小說!”“他還活著。”戛然而止,耐人尋味。形勢如此大好,臣罪當誅兮,天王圣明,真的,一片大好!《還鄉》者,精品。
翰叔的《病人和病妻》一直到“驚夢”又何嘗不是?病妻從妒意、反常的表現,主動地變怨為愛,三段式的感情折磨與“掰情”的純真和高尚,欲哭無淚,夢里匆匆,“再也見不到她了!”擲筆三嘆,聊當一哭。
傷往事,自難忘。一天,父親要我給翰叔的女兒兒子,我的弟弟妹妹,寫信,讓他們準備給父母辦理離婚手續,說:“一個活人,從四十多歲到六七十歲,過著不是人的日子,這不合人的本性。我是哥哥,趁我還活著,就得管管。兒女們會替父母著想的,病人照樣能夠得到精心的護理。馬上寫信,萬勿延誤,造成終生恨事。”父親當時很動情,嘴唇直打哆嗦。但叔叔不為所動,一直陪伴到底,陪伴她入土直到其后二三十年每每夢中。
再看看他們讀了多少書。孫犁有《書衣文錄》為證,篇篇加注評點。1978年9月,我致信孫犁請求指導我如何提高評論水平,他在信中回答我應當怎樣讀書時,列舉了那么多的書名,從俄羅斯到歐洲再到蘇聯和日本,又從外國轉向中國,從《詩經》序和《文選》序,歷朝歷代一直到金圣嘆評《水滸傳》和王國維評《紅樓夢》,一大堆,有些書我竟然聞所未聞!
翰叔也是嗜書如命,取法乎上,同世界一流的思想家進行心靈上的交流。外國名著充實了他的審美體驗,古文、古詩成全他煉句煉意斐然成誦:
了卻心愿 抔土為安
回歸太虛 薄棺成殮
——苦海終極
這樣的文字,沒有深厚的古典文學墊底寫不出來。
雖說翰叔“尊魯又投孫犁”,篇篇用心,處處自然,但和孫犁有異有同。孫犁精短,翰叔少有孫犁的老辣,卻較之細膩。翰叔文章做到陳述時段,像是刺繡,一針針一線線不能馬虎草率,又像魯迅說蕭紅:“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他借助孫犁,不囿于孫犁。
江山代有才人出,現在要說他是“陜西的孫犁”不合時宜了。只有一個孫犁,只有一個侯雁北,同屬一個藝術流派。
到了腦梗后帶病寫作,他便一發而不可收拾,連續出版《華山卵石》《樓谷紀事》《靜夜的鐘聲》和《月夜》,這時,腰桿直了,指天畫地,清詞麗句,留下一顆性本善的赤子之心。
一言以蔽之:美哉,孫派散文的大家風范!
要問孫派散文的藝術品位和風味,總起來六個字:淡淡的,濃濃的。
第一樂章:淡看人生,淡泊明志,像平常人說話,用親歷的生活場景感悟人生,用典型的細節和鮮活的形象傳神,七情六欲、五光十色,鑄就一款新結構,自然、明麗、沖淡,淡入。
第二樂章:呈現部,變奏曲浪漫曲,瀟灑筆墨,真情記述。有詩、有畫、有節奏、有旋律(難怪孫犁多面手、有奇才,小說、散文、雜文、文藝理論、文學批評,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還作詩、治印,書法也見功力。翰叔博覽群書,通古博今,自小寫詩、寫小說、愛秦腔、學畫畫,也治印,長期從事寫作課教學,出版寫作論專著兩部,出版長篇小說《天命有歸》。他寫人物,個個小說筆法;他親情濃郁,筆下的閻姓親人家族性格格外突出。我想要寫的族人,他只要寫過,我不得已整段地偷來,反以為榮。)
淡淡入題,追之憶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越讀越有味。俟情緒的震動深化到了沸點,讀者再也出不來了。
第三樂章:最后濃出。精心經營結尾,感嘆人性的缺失與人情的美麗,一波三折,一唱三嘆,余味曲包,發人深省。曲終人未散,此恨綿綿。
孫犁推崇歐陽修,幾句話總結出歐陽散文的寫作經驗:
歐陽修的文章,常常是從平易近人處出發,從入情入理的具體事物出發,從極平凡的道理出發。及至寫到中間,或寫到最后,其文章所儲蓄的道理,也是驚人不凡的。而留下的印象,比大聲喧唱者,尤為深刻。
又在寫給鐵凝的信中僅僅用兩句話進行概括:
有方向而能作曲折。
在濃重之中,能作深遠之想。
這是孫犁的真傳,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書。
翰叔也總結過自己的經驗。
“寓悲于樂或寓樂于悲這種越軌的筆致是常常有的,但最后還是會回到‘一倍增哀樂’上來。這好像牽連到美學中的‘悲劇快感’問題。”“簡單說來即通過一些手法,把生活加以‘過濾’,除去原來的粗糙和鄙陋,更生動深刻地給人一種生活本身不能提供的審美快感,凈化人們的感情,提高人們的精神境界,認識美,憎恨丑,同情善,反對惡,使人從悲痛中產生力量,為實現美好的愿望和理想而奮斗。”(《靜夜的鐘聲》后記)
又寫道:“《紅樓夢》中寫林黛玉從傻大姐嘴中知道寶玉將娶寶釵為妻直到焚稿斷癡情,心里充滿痛苦和悲憤,但作者前后共13次寫到她的笑,這一連串的笑,多么震憾人心!”“以樂寫悲而一增其悲愴,這種獨特的反襯手法,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拙作《美麗的夭亡》封底題詞)
綜上所述,驗證我所謂“淡淡的 濃濃的、一波三折、一唱三嘆”信而不誣!
語言至關重要,語言的韻涵關乎散文的成敗。語言在他們手里實在太神奇了。
平易,雋永,含蓄,明白如話,不把話說盡,難以言說的復雜感情,一句話甚至一個留白就交代了。惟陳言之務去,幾乎找不出一處陳詞濫調,不賣弄,不作偉語,標題一般不超過五個字。
不但表意而且表聲表象;既演述悲歡離合之事又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既是視覺藝術又是聽覺藝術,既是案頭作品又是口頭作品;手則握筆,口卻登場,以至于“觀聽咸宜”。詩中有畫,語言美學的高境界。
語言是他們的名牌,一色的白話,融入多種因子:古典的,民間口口相傳的,日常的生活用語,(包括諺語),同時從《紅樓》和“筆記”、“話本”中拿來,娓娓道來,涓涓細流,像“話本”講故事,像《紅樓》文縐縐地說事。
他們對語言宗教般地崇拜,語言神奇無比,它是魔杖,能激活文思,人們讀著讀著墮入愛網。依我看來,孫犁、汪曾祺、賈平凹等,走的都是這個路子。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散文就是用活生生的景象同自己對話,用真情傳神和親友們談心,恂恂如也,謙卑遜順,不擺架子不訓人。
美哉,精致的白話文!
侯雁北的散文就是他精致的語言,讀侯雁北就是讀他的語言。
偶爾,興之所至,放縱筆墨,敘事狀物,鋪陳過細,但絕非賣弄。
真難想象,苦了一輩子、堅守一輩子、晚年“腦梗”山窮水復疑無路的病人,竟然在三年內出版《華山卵石》《樓谷紀事》《靜夜的鐘聲》和《月夜》四大部散文集,百多萬字,了得!《給亡婦》不讓《亡人逸事》,《靜夜的鐘聲》(再加上《致夏末秋們》)這樣長而好的散文似乎要續成錢鐘書《圍城》的小妹篇,不容易啊!
馬克思說過這樣的話:“在科學的道路上沒有平坦的大路可走,只有在崎嶇小路的攀登上不畏勞苦的人,才有希望到達光輝的頂點。”
對于散文寫作,僅僅憑借“不畏勞苦”就“有希望到達光輝的頂點”,我表示懷疑。
我現在明白了,才情不濟,無論孫犁還是“陜西的孫犁”,單憑“不畏勞苦”是學不來的。
勞苦加天分成就才俊。
2018年9月12日于北京古園
【附識】完稿之日,適逢景翰叔九十華誕,贊曰:
一生頓踣 半世跎蹉
何以解憂 長歌當哭
鳳兮鳳兮 余味曲包
我曾勸翰叔加入作協 笑而不答
閻綱 戊戌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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