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
從那次手術出院之后,我的身上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嘴里無緣無故地會漾上各種不同的味道,仿佛我真的在吃一些確切的東西,但是實際上卻沒有,而實際上品嘗的食物的味道卻一點也感覺不出來。這讓我困擾不已,連吃飯也沒有了胃口。比如說,好端端地在街上走,舌上卻泛起一股辣味,緊接著各種肉啊菜啊的味道甚至觸感接踵而至。我有一種荒誕的猜想,我的舌頭可能是別人身上的。
周五的中午,之前在醫院的同病房的病友說想要和我聊聊,她也遇上了讓人困惑的事情。我們約好在街角的咖啡館見面。然而在我見她之前,我就有了一種莫名的預感,關于我的和她的困惑。在剛要踏進咖啡館的門口的時候,我的舌尖突然被一股柔滑的卡布基諾咖啡味牢牢地攫住,我立馬沖了進去,看到我的病友果然在喝著一杯卡布基諾咖啡,靜靜地等著我,這馬上證實了我的猜想。
是的,我們的舌頭,被調換過了,在醫院的時候。
LACRIMA
我在世界各地旅游的時候,總是喜歡找一些民間毫不起眼的小店,甚至想要直接闖入居民家享用他們的美餐,因為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體驗到原汁原味的文化風情。
五年前,我曾經經過意大利托斯卡納地區的一個小村,那個村里只有一家對外營業的小餐館,它的店看起來就是居民家改造的,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客人絡繹不絕,幾乎吸引了整個意大利的人來特地品嘗。我向路人打聽了一下,原來這里有整個意大利最好吃的燉牛肉。
出于好奇,我走進了這家店坐下來,特意點了一盞據說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燉牛肉。
菜被端上來的時候,坦率說,我有一些失望,因為這看起來就是一盅平淡無奇的燉牛肉,甚至還散發著讓人有些不快的酸咸氣味。但是當我嘗試撈起第一塊牛肉放在嘴里的時候,我感覺整個味蕾都迸發出了美妙的奇跡,牛肉又酥又爛,既不會調味過重,又有一絲絲原始的感覺,恰到好處的牛肉膻味好像讓心也奔騰起來,這個時候,山野的美夢好像也被你吃了進去。當你咀嚼牛肉的時候,又有番茄和胡蘿卜等蔬菜的味道慢慢地、完美地聚攏過來,好像一出眾星拱月的豪華歌劇。我又舀了一勺湯,迫不及待地塞進嘴里,這湯好像托斯卡納田園村莊中的小溪,在陽光下潺潺地、柔軟地在味蕾中滑動,我能感覺到各種各樣的蔬菜被切成了很碎的小塊兒,好像溪水中隱約地閃耀著粼粼的波光,是樸素但又詩意的味道,在我反復地品味這不可多得的美妙滋味的時候,又憂傷起來。是我在感動,還是深深地陷入這樣的滋味無法自拔,為以后不能再吃到而感傷呢?
作為資深的美食達人兼個半吊子廚師,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燉煮這樣的完美牛肉的秘方。如果不能知道秘方的話,至少也想看看廚房是什么樣的。
老板——一個長胡子的胖老頭兒令人意外地沒有拒絕我的請求,我問他燉牛肉的秘方,他只是呵呵笑著聳了聳肩說:“哪有什么秘方呀,大概是我們村子里的水好吧,還有燉牛肉的葡萄酒也是我們當地的特產,所以燉出來的牛肉又香又嫩。哈哈。不相信的話你自己去廚房看看。”
我走進了他們的廚房,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最中間擺了幾個很大的大鍋,里面咕嘟咕嘟地煮著的似乎是燉牛肉的湯料。我注意到旁邊有個站著攪拌著牛肉湯的胖女人,她神情哀傷地噘著嘴。
“她呀,是我們這里的廚師,三十好幾了都沒嫁出去呢,那么胖,不停地談戀愛,最后也都失敗了,沒有人愿意娶她,所以整天愁眉苦臉哭哭啼啼的,哈哈。” 老板笑著跟我介紹道,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
我仔細地看了看他們的牛肉,“檢查”了一遍他們使用的各種配料和調味品,好像也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這有點讓我失望,最后我詢問了一遍他們的具體制作過程,被告知后就離開了。
離開意大利回到家里后,我也嘗試著按照他們告訴我的辦法制作燉牛肉,當時臨走之前我還特意購買了老板所說的當地特產葡萄酒。但是大功告成之后怎么也不是當初的完美味道。這讓我非常沮喪。
在三年之后,我有幸又得到了去意大利旅游的機會,在經過那個小村莊后我又回到了那家魂牽夢繞的小店,品嘗他們引以為傲的燉牛肉。但是當我吃第一口的時候,就覺得它已經不是當初的味道了。雖然牛肉和湯的質感都還在,但是怎么都只是一道“美味”的燉牛肉,而不是當初“完美”“奇跡”般的燉牛肉了。
那家店的老板還在,我向他提出我的疑惑的時候,他的回答讓我豁然開朗。
“以前你看到的那位胖廚師終于結婚了,隔壁鎮的一個帥小伙兒娶了她,于是我們就換了一位廚師,在換了一位廚師之后,我也苦惱過,因為我也接到過許多顧客委婉的暗示,說是好像不如以前好吃了。但是我們的制作流程和配比一直是按照嚴格的規定來的。”
“后來我左思右想,終于發現了秘密,之前的胖女孩每天都在哭哭啼啼,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在燉牛肉的時候,淚水不停地滑落到湯汁里面,也許就是淚水讓它產生了化學作用吧?”
“總不能讓廚師整天哭泣,而且,別人的淚水也不一定能起到那樣的效果,不過,估計你想要吃到那樣的味道,是不太可能了。”
“因為那個女孩現在看起來,每天都非常幸福呢。”
信
要不是因為要拆遷,我可能永遠都不會再靠近那棟老房子了,老實說,我連它具體的位置都要想好一陣才能想起來。我在附近拿著鑰匙彷徨地轉了好幾圈,才找到了那一棟熟悉又陌生的房子。
從大學畢業到現在,已經25年過去了,房子周圍記憶中的綠色草地早就已經變成了高樓大廈。這一棟簡陋的小平房和別的幾棟好像在風中瑟瑟發抖的可憐孩子,在都市化的改變中,好像隨時要被鋼筋水泥的浪潮吞沒。
可是再一次看到它的時候,一扇記憶的門突然又被打開了,從里面流淌出青苔色的記憶,我在門口站著,遲遲不肯進去。似乎是等待著什么從里面出來迎接我,也許是來自童年的熟悉的一陣風,也許是小學時候養過的小黑狗,也許是童年保姆阿姨的微笑。
“你好啊。”
我正在呆呆佇立的時候旁邊走過來一個送報的郵遞員。
“你是不是,以前住這里的李老師的兒子啊?”
我吃驚地回頭看了看他。
“我是啊。”
“都長這么大了啊,你長得和他真像,這里馬上要拆了吧?”
“對的,我過來收拾一下,還有一些小時候的東西。”
“你們有好多年沒來了吧。里面的東西不會都被小偷給偷了吧?”郵遞員笑笑說。
“沒什么值錢的東西,要偷就讓他偷了吧。”
郵遞員突然想起什么。
“對了,你們這么多年的信件還要嗎?我記得有很多還放在郵局里,因為李老師是老熟人,所以我們沒扔,怕哪天他回來了要。這里拆了,那些信可能就要銷毀了。”
雖然我想可能沒有什么重要且珍貴的東西,但是信件這種東西,好歹是記憶的象征,看看以前的信件或許能有一些有趣的發現。
“好的,那么我要去郵局拿嗎?”
“你隨時可以去附近那個郵局拿的,拿著身份證,不過不拿也行,你說李老師的名字就行啦,大家都認識的。”
“好的,謝謝你哦。”
把舊家里的東西扔的扔,賣的賣,處理了好幾個小時,身上已經沾滿了灰塵。留下了一個空蕩蕩的屋子,我最后站在門口又看了一會兒,再過幾天這里可能就要變成一片廢墟,然后是平地,然后是工地,然后是高樓,然后會有很多新的人住進來,他們的腳下會是他們不知道的別人的記憶。
回家路上我順便去了一趟郵局,我的想法是隨便看看,如果沒什么重要的就讓他們給銷毀了吧。
郵局工作的年輕小妹看著我說,我們不可能存那么久的信的,我正打算走的時候,旁邊走過來一個年長的女工作人員,過來跟我說,你是李老師的兒子吧?
原來他們把我們家的信都還留著,放在儲存室,那個大媽拎出來一個巨大的布袋。 拎的時候她直喘氣。
“這個是一部分,1990年到2000年的,很多,還有一部分被鎖在大儲存柜里了,你想要的話過幾天來拿吧。”
“謝謝了。”
反正下午也沒什么事,我就在郵局供客人填寫表單的桌子上翻看起那些信來,沒有用的我隨手丟到垃圾桶里。90年代左右的信已經變得泛黃,上面似乎還有一些小小的水漬,是保存的時候受潮了嗎?我翻看著,大多數是一些沒有用的信件,比如電費水費單子之類的,這些都能扔掉,還有一些遠方親戚寫來的信,我分揀著放在另一堆,打算拿回去給爸媽看看。
里面大多數都是收件人給爸媽的信,然而我翻著翻著,突然有一封信掉了出來落到了地上,我撿起來,上面的署名竟然是我,這是一封很普通的黃色牛皮紙信封包裹的信,我看了看上面的字,很娟秀的字體,好像是女生寫的。
底下也沒有寫從哪里寄過來的,我好奇地打開了信封,里面空空蕩蕩,我使勁掏了掏,發現里面有一張小小的紙片,像是公交車車票一樣的東西,拿出來一看,發現是一張Z城火車站的月臺票。
里面的日期寫著1989年6月29日。
看見這個日期我懵了一下,隨即馬上想起來那天是我畢業那天離開Z城的日子,可是我實在想不起來了,為什么會有人給我寄來一張火車站的月臺票,我那天好像是自己坐火車回來的,沒有人來送我呀。
我又翻了翻信件,發現還有這相同的信件,分別是1990年6月29日,1991年6月29日,1992年6月29日,一直到1998年6月21日,之后的就沒有了。信封上無一例外地沒有署名,里面無一例外地,是一張Z城火車站的月臺票。
我急于知道之后的日期有沒有再有這樣的信寄過來,因為按照這個時間的順序來說,極有可能后面的信件里面還會有這樣的信寄過來。我再次問了一遍工作人員后面的信,又被告知了一遍被鎖起來了,只有過幾天才能過來取。
我的心開始不安起來,我惶惑地想這里面是不是埋藏著一件我不知道的故事,而我隱隱地覺得,這是讓人傷感的故事,不會有人無緣無故給我寄月臺票的,再縮小范圍的話,只能是我大學時的同學之一了。
帶著很多疑問我走出了郵局,回家以后我小心地把信放在抽屜里,好像保存一件珍貴的秘密。
說來也巧,第三天我就被派到Z城出差拜訪當地的一位客戶,我家在的城市到Z城因為開通了高鐵,現在只要4個小時,可是我記得在大學年代,縱貫南北兩地,只有超級慢的綠皮火車,要連續開20個小時才能到達,所以在當時,這是一段很遠的距離,不是想去就能輕易去的地方。
在拜訪完客戶之后,因為還有時間,我決定去學校的原址逛一下,由于學校早就已經和別的學校合并,搬離了原先的地址到郊區去了。原來的校址現在是一片新建的居民住宅,大概有三十層的高檔公寓,旁邊熙熙攘攘。
我還記得當初的校門和當初的教學樓在哪個位置,幾棟古老的教學樓總是被密密麻麻的青藤纏繞著,在正午的陽光映照下,好像一座座隱藏在森林里的古老城堡一樣,我還記得和隔壁的室友在夏日的正午扒在別的教室的窗口偷瞄里面的可愛女生,偷偷闖進女生宿舍被宿舍管理大媽趕出來的模樣,一想到這,嘴角總是會不自禁地上揚。
物是人非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大學畢業那天,我一覺醒來發現大家都不見了,整個宿舍空空蕩蕩。這之后大家都去了不同的城市,雖然有再見面,能聊的也只是往事,而之后的人生再也沒有交集了。
訂了下午兩點回城的高鐵火車票,十二點在火車站附近吃飯完之后,就隨便逛起來。一般來說,人到一個城市最先看到的是火車站,所以我對Z城的火車站最有印象,可是火車站已不是當年模樣。當年上大學的時候,所有都是破破爛爛的,我卻對那樣的景色獨有好感,在早晨的陽光下,趕路的旅客出了小教堂一樣的火車站,在旁邊的小吃鋪喝一碗豆漿,吃一個茶葉蛋,然后滿足地走進旁邊寬寬窄窄的小巷。
現在的火車站旁邊都是高樓大廈,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誰都沒有時間慢慢悠悠地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吃一頓早餐。
快要兩點了,我檢了票進了候車的站臺,讓我欣喜的是,別的都變了,可是站臺似乎還沒有變,我站的地方,是我二十多年前站的地方,我和這個城市說你好和告別的地方。
站臺左邊的列車已經轟隆隆地開走了,可是右側我要等的列車還沒有來。
突然,我看見從進站口飛快地奔過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大概二十出頭,急匆匆地從我身邊奔過去,一剎那間我沒反應過來,她的身體徑直擦過我背的行李,我背包里的東西紛紛散開掉到地上。
我惱怒地喊出來,隨即我用了一秒鐘思考了她會不會是小偷的問題,于是趕快蹲下撿我的東西,可是我蹲下的時候發現她的手里的一張紙一樣的東西飄落到了地上,我撿起來一看,是一張月臺票。
我拿在手里繼續撿我的行李,可是沒有撿完我就聽到了旁邊傳來的哭聲,我抬起頭來,發現剛剛和我擦肩而過的那個女孩正在蹲在我左邊的地方哭泣,旁邊有一位婦女安慰她,車都已經走了,你就別哭了,快回去吧。
那一瞬間,仿佛塵封記憶的盒子突然被打開,很多東西像潮水一樣奔涌到了我的眼前,我想起來了,在我畢業要回家的前一天,有一個女孩說要來送我的,她是我們班里最靦腆的女孩,我們在大學四年里面很少說話,但是我總聽到別人竊竊私語說她喜歡我什么的。
“怎么可能呀,為什么喜歡我從來都沒有對我說過,也不和我說話呢。”
“你畢業去哪里啊?”
“我要回老家工作,家里叔叔的廠子叫我幫忙的。”我答道,在畢業前的晚會上我們聊起了這樣的話題,大家都交流了這樣的話題,有人對自己的未來早早找好了方向,有人還是在尋找著。
“你要去哪里啊,小妹妹?”
“我家在這里,所以家人叫我就在本地工作。”
被人叫作小妹妹的她依然靦腆地回答著。
我畢業那天晚上同學聚會完了,大家都喝了很多的酒,很開心,女生也是,我們正醉醺醺的時候,她突然跑到我的面前,語氣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明天什么時候走?”
在黑暗里我被嚇了一跳,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得支支吾吾地說:“哦,是明天九點,早上。怎么了?”
“我,我明天來送你。”
“啊,好啊。”
因為酒精的作用我沒有多想,就爽快地答應了。
可是第二天我帶上全部的行李到了火車站,并沒有看到她,我左顧右盼看了好久,她還沒有來。火車來了,我放好了行李到行李架上,透過列車窗看外面,她依然還沒有來。
我自己安慰自己,她大概已經不記得自己說的話了,畢竟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也懶得去追究那句話底下隱含著什么樣的深意,就沒有想太多。
火車開動了,窗外的風景被風撕碎一般飄動起來,好像把記憶也撕碎了一樣,我一直沒有等到她。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看著那個蹲著哭泣的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孩,傻傻地等一輛已經走了的列車,愛一個等不來的人。
我回去的時候特意去了一趟郵局,為的就是看看還有沒有她寄過來的月臺票,工作人員又拿過來幾大袋裝滿了信的布袋,我飛快地翻找著,完全不顧別的信會是怎么樣的內容。
最后找到署名是我的名字的,筆跡差不多的信件有四封,前三封沒有留下地址,第四封有了地址。
我把幾封信擺在一起,一封一封地拆開看,前三封果然還是三張火車站臺月票。1999年,2000年和2001年的。
我摸到最后一封信的時候突然覺得信里面的內容扎實了很多,我急忙打開看,里面是一張婚禮請柬。
時間寫的是2002年的6月29日,依然是我離開那個城市的那個日期。然而距離現在,也已經有12年了。
我又翻了一遍所有的信,后面的日期里,再也沒有類似的信出現了。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起來獨自喝酒,看著孩子睡得香,眼淚在黑暗中毫無防備地就流下來。
她在哪里,她現在怎么樣,她也成了孩子的母親了吧。
要是當天她沒有遲到,我們會是怎么樣的命運呢。
命運讓我們互相虧欠,好在我們似乎已經扯平了,她沒有趕上我的火車,我也沒有去她的婚禮。
第二天我去了郵局,想寄一封信,我不想找她的聯系方式,如果我想找,很快就能聯系到她,手機或者別的什么,但是我只是想寄信。
我把第一張寄來的火車站月臺票拿在手里,那張月臺票的日期是1989年6月29日,是我離開Z城市的日子。
想來想去,想要在那上面寫點什么,有好多的事情想問,但是覺得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或者說,已經不能再說出口,只能埋在時間里面了。
最后只寫了三個字。
你好嗎?
信的收件人是她,地址是她在結婚請柬上留的地址。
我也沒有留下我自己現在的地址,然后把信折好。悄悄放進了郵筒。
我沿著夏天正午浮著熱氣的柏油馬路走啊走,遠處的工地響起噼里啪啦的大型機械作業的聲音,高大的起重機不停地忙碌著,新的高樓就要被建起來了。
旁邊是陸上輕軌的火車經過軌道的聲音,嗖地一下經過我身邊,像火箭一樣劃過燥熱的空氣徑直向前,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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