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春秋·左傳》
簡介
《春秋》是魯國的編年體史書。孔子編訂。此書從魯隱公元年(前722年)起,以魯國十二公紀年為序,記載二百四十二年間魯國以及相關國家的史事,止于魯哀公十四年(前481年)。其文字非常簡略,多寓褒貶,意在勸善懲惡。
《左傳》也是一部編年體史書。相傳為左丘明所作。所記歷史起于魯隱公元年,結束于魯悼公四年(前463年)。有十八余萬字,非常詳細地記錄了春秋時期各國政治、外交、軍事事件,以及經濟、社會和文化的狀況,文字十分生動,具有很高的文學性。傳統認為《左傳》是對《春秋》的解釋,故稱“傳”,從嚴格的意義上說,不屬“五經”,然又被列入“十三經”,歷代均視為經典書,因此這里將它與《春秋》并列介紹。
隱公元年·鄭伯克段于鄢
經
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
傳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①,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于武公②,公弗許。
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③。公曰:“制,巖邑也,虢叔死焉④,他邑唯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祭仲⑤曰:“都城過百雉⑥,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⑦。公子呂⑧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于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昵⑨,厚將崩。”
大叔完聚,繕甲兵⑩,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書曰:“鄭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遂寘姜氏于城潁⑬,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于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⑮之。”公曰:“爾有母遺,繄⑯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⑰,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⑱。”遂為母子如初。
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⑲。《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⑳。”其是之謂乎!
注釋
①寤(wù)生:難產而生。 ②亟(qì):屢次。 ③制:地名;請制:請求以制地封賞。下文“請京”同。 ④虢(guó):又稱東虢,國名;虢叔:虢國國君。 ⑤祭(zhài)仲:鄭大夫名。 ⑥雉(zhì):量詞,長三丈,高一丈。 ⑦鄙:邊境城邑;貳:兩屬,即從屬二主。 ⑧公子呂:鄭國大夫。 ⑨昵:親近。 ⑩繕:修整。 乘(shèng):車一輛。 鄭志:鄭莊公的意思。 ⑬寘:同“置”;城潁(yǐng):今河南臨潁縣西北。 封人:管理邊疆的官吏。 ⑮遺(wèi):贈予。 ⑯繄(yī):語氣詞。 ⑰闕(jué):同“掘”。 ⑱泄泄(yì):和睦快樂的樣子。 ⑲施(yì):延及。 ⑳錫:通“賜”。詩句出自《詩經·大雅·既醉》。
譯文
經
夏季五月,鄭莊公在鄢戰勝共叔段。
傳
當初鄭武公從申國娶一女子,叫武姜。她生了莊公和共叔段。莊公出生時難產,武姜受驚嚇,由此不喜歡莊公。她偏愛共叔段,想立他為太子,多次向武公請求,但是武公不允。
莊公即位以后武姜請求將制這個地方封給共叔段。莊公說:“制城十分險峻,虢國國君就死在那里。如果封別的城邑,我愿遵命。”于是她請封京這個邑,讓共叔段住到那里,稱為“京城太叔”。
祭仲說:“國都之外的城墻的長度如果超過三百丈,就會危及國家。先王的制度規定,大的都城不能超過國都的三分之一,中等都城不能超過五分之一,小的都城不能超過九分之一。現在京的城墻不合標準,違背制度,您將承受不了它所造成的后果。”莊公說:“姜氏要這樣,怎能避開這危害?”祭仲回答說:“姜氏哪里會滿足?不如及早作出安排,不能讓姜氏的勢力滋長,滋長以后,就難以對付了。野草蔓延了都難以清除,何況是您受寵愛的弟弟呢?”莊公說:“多做壞事必定自取滅亡,你姑且等著瞧吧。”
不久太叔命令鄭國西部和北部邊境地區在服從莊公的同時也聽命于自己。公子呂說:“國家受不了二主的狀況,您將如何對待這種局面?如果要把鄭國交給太叔,那么臣請求侍奉他;如果不交給他,那么請求把他除掉,以免民心有變。”莊公說:“不需這樣,他將自招災禍。”太叔又將二屬地區收歸自己管轄,地盤直至廩延。子封說:“現在可以行動了,他的勢力太大以后百姓會依附于他。”莊公說:“行事不義,部屬就不會親近他,這樣,勢力膨脹到一定地步就會土崩瓦解。”
太叔加固城郭,招兵買馬,囤積糧草,打造置備武器戰車,準備襲擊國都。武姜將作內應打開城門。莊公知道了他們發難的日期,說:“現在可以行動了。”他命令子封率領戰車二百輛攻打京。京的軍民背叛太叔段,段逃到鄢。莊公又率軍攻到鄢。五月二十三日太叔逃亡到衛國的共邑。
《春秋》的記載是這樣的:“鄭伯克段于鄢。”共叔段不以弟的身份尊重兄長,所以不稱為莊公之弟。兄弟相爭,就像兩個君主之間的戰爭,所以用“克”字。稱莊公為“鄭伯”,是譏諷他對弟弟不加教育,暗示事情發展到消滅共叔段出于莊公的心機。不用“出奔”一詞,就是責難莊公,因為是他造成太叔的逃亡。
于是莊公將姜氏安置到城潁,并發誓道:“不到黃泉,決不相見。”但是后來他后悔了。潁考叔當時在潁谷邊境地區任官職,聽到此事,就選擇了一件珍品獻給莊公。莊公賜食相待。潁考叔在吃菜時把肉放在一旁不吃。莊公問他為何這樣,他回答說:“小人有老母在家,她吃遍了小人我準備的各樣食物,就是沒有嘗過君主您賜的肉,請求您準許把這些肉贈給她。”莊公說:“你有母親可以孝敬,只有我沒有。”潁考叔說:“冒昧地問一下,這是什么意思?”莊公告訴他其中的緣由,并表示了后悔之意。他回答說:“您有什么可以擔憂的呢?如果在地上打一個洞,一直挖到有泉水的地方,然后在隧道中與您母親相見,還有誰說不合誓言呢?”莊公照他的話去做。莊公進入隧道時賦詩:“隧道之中,母子相見,其樂融融。”武姜出來之后也吟詩道:“隧道之外,重續天倫,其樂永在。”這樣,他們母子就和好如初了。
君子贊道:潁考叔具有一種最純真的孝心,不僅愛自己的母親,而且把孝心擴展到莊公那里。《詩經》說:“孝子愛心無窮盡,永遠賜給你同類。”大概就是頌揚他這類人吧。
莊公十年·曹劌論戰
經
十年春,王正月,公敗齊師于長勺。
傳
十年春,齊師伐我。公將戰。曹劌請見①。其鄉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②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乃入見。
問:“何以戰?”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對曰:“小惠未遍,民弗從也。”公曰:“犧牲玉帛③,弗敢加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④,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對曰:“忠之屬也,可以一戰。戰則請從。”
公與之乘,戰于長勺⑤。公將鼓之,劌曰:“未可。”齊人三鼓,劌曰:“可矣。”齊師敗績。公將馳之,劌曰:“未可。”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齊師。
既克,公問其故。對曰:“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
注釋
①曹劌(guì):魯國人,據說即曹沫。 ②間(jiàn):參與。 ③犧牲:祭祀時供奉的家畜。 ④孚:信服。 ⑤長勺(shuò):魯地名,在今山東曲阜縣北。
譯文
經
魯莊公十年春季,周歷正月,魯莊公在長勺打敗齊軍。
傳
魯莊公十年春季,齊國軍隊侵犯我國。莊公將率軍迎戰,曹劌請求接見。他的同鄉說:“這種事有當官的謀劃,你又何必參與呢?”曹劌說:“當官的鄙陋,不能深謀遠慮。”于是入宮去見國君。
曹劌問道:“靠什么打仗?”莊公回答說:“衣服、食物方面的享受,不敢一人獨占,總是要與他人分享。”曹劌答道:“這種小恩小惠沒有普施給百姓,人民是不會追隨你的。”莊公又說:“祭祀時對供奉的牛羊、玉帛從不敢隨意變動增減,總是以虔信的態度祭神。”曹劌答道:“這種個別事情上的誠敬不能讓人信服。”莊公又說:“大大小小的案件,雖然不能每件一一核查,但總是力求根據實情來審定判決。”曹劌答道:“這是忠于職守的表現,會得到百姓的擁護,可以打一仗了。戰爭打起來時請讓我隨軍參戰。”
莊公與他同乘一輛戰車,戰斗在長勺打響。莊公將要擊鼓發布進軍令,曹劌說:“現在還不能。”等到齊軍擂鼓三次以后曹劌才說:“現在可以了。”魯軍奮力進攻,齊軍敗下陣來。莊公將要長驅直入敵營,曹劌說:“現在還不能。”他走下戰車,仔細察看敵人撤退留下的車轍,然后又登上車前橫木遠眺敵軍,說:“現在可以了。”于是追擊齊軍。
戰勝了敵人以后,莊公問他那樣做的原因。曹劌回答說:“打仗,靠的是勇氣。士氣在第一次擂鼓時大振,第二次擂鼓后士氣開始變弱,第三次擂鼓后就衰竭。他們衰竭而我們士氣正盛,所以戰勝了他們。另外,大國難以預測,我擔心他們有埋伏。我看到他們的車轍雜亂,望見他們的戰旗東倒西歪,所以主張乘勝追擊。”
僖公四年·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經
四年春,王正月,公會齊侯、宋公、陳侯、衛侯、鄭伯、許男、曹伯侵蔡。蔡潰,遂伐楚,次于陘。夏許男新臣卒。楚屈完來盟于師,盟于召陵。
傳
四年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①,何故?”管仲對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②:‘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賜我先君履③: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④,北至于無棣⑤。爾貢包茅不入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⑦,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復⑧,寡人是問!”對曰:“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昭王之不復,君其問諸水濱。”師進,次于陘。
夏,楚子使屈完如師。師退,次于召陵。
齊侯陳諸侯之師,與屈完乘而觀之。齊侯曰:“豈不穀是為⑨,先君之好是繼。與不穀同好,如何?”對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⑩,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齊侯曰:“以此眾戰,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對曰:“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雖眾,無所用之。”
屈完及諸侯盟。
注釋
①虞:料想。 ②召(shào)康公:即召公奭(shì),周王室太保,燕國始祖;大公:即姜太公。 ③履:踏,踩,引申為疆域。 ④穆陵:在今湖北省麻城一帶。 ⑤無棣:在今山東省無棣一帶。 ⑥包茅:即菁茅,用以濾酒。 ⑦縮酒:濾酒。 ⑧昭王:周昭王,周朝前期國王,南攻楚國,溺死于漢水。 ⑨不穀(gǔ):諸侯自謙稱謂。 ⑩徼(yāo)福:求福。
譯文
經
魯僖公四年春,周歷正月,僖公會同齊、宋、陳、衛、鄭、許、曹等國國君圍攻蔡國。蔡軍潰退,各國軍隊進而討伐楚國,駐扎于陘。夏季許國國君新臣去世。楚國屈完來到聯軍訂立盟約,在召陵舉行簽訂盟約儀式。
傳
魯僖公四年春季,齊桓公率領諸侯軍隊侵犯蔡國。蔡軍潰退,諸侯軍隊進而討伐楚國。楚成王派遣使節對各國聯軍說:“你們居于北海,我居于南海,相互本不相干,想不到你們侵犯我國土地,這是為什么?”管仲回答說:“從前召康公曾命令我齊國始祖太公說:‘五等諸侯、九州之長,如行不道,都要征討他們,以輔佐周王室。’賜給我國先祖征討的范圍:東到大海,西到黃河,南到穆陵,北到無棣。你們不敬獻貢品包茅,不供應王室祭祀所需物品,無法濾酒,我國國君就要征討;此外,昭王南征楚國而未返,國君也要來問清楚。”楚國使者回答道:“沒有敬獻貢品,是我國君的罪過,怎敢不供給?至于昭王沒有返回,請您到水邊去問吧。”于是聯軍繼續前進,駐扎在陘。
夏季,楚成王派屈完到聯軍營中談判,于是聯軍撤退,駐扎在召陵。
齊桓公陳列各國軍隊,與屈完乘車觀看。齊桓公說:“征討難道是我要做的事嗎?我不過是要繼續保持先君建立的友好關系。與我建立友好關系,怎樣?”屈完回答說:“承蒙君主的恩德,為敝國社稷求福,屈尊不棄我國君,建立友好關系是我國君的心愿。”齊桓公說:“用這么多的軍隊作戰,誰能抵御他們?用這軍隊攻城,哪一個城邑不能攻克?”屈完回答說:“君主如果以美德安撫諸侯,誰敢不服?如果依靠武力,那么楚國以方城山為城墻,以漢水為護城河,貴軍雖然眾多,也無法發揮作用。”
此后,屈完與諸侯訂立盟約。
僖公五年·宮之奇諫假道
經
冬,晉人執虞公。
傳
晉侯復假道于虞以伐虢①。宮之奇諫曰②:“虢,虞之表也③。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啟④,寇不可玩。一之為甚,其可再乎?諺所謂‘輔車相依⑤,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
公曰:“晉,吾宗也,豈害我哉?”對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⑥。大伯不從,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⑦;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于盟府。將虢是滅,何愛于虞?且虞能親于桓、莊乎?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逼乎?親以寵逼,猶尚害之,況以國乎?”
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⑧。’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⑨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聽,許晉使。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在此行也,晉不更舉矣!”
……
冬十二月丙子朔,晉滅虢。虢公丑奔京師。師還,館于虞,遂襲虞,滅之,執虞公及其大夫井伯。
注釋
①虞:國名,都城在今山西潞城縣北。 ②宮子奇:虞國大夫。 ③表:外圍。 ④啟:使萌發。 ⑤輔:車廂兩邊的夾板。 ⑥大伯:即太伯,周先祖太王長子;虞仲:太伯之弟;大王:即太王,名古公亶父;昭:古代宗廟或墓地的輩次排列,始祖居中,其后代二、四、六偶數世系居左,為昭,三、五、七奇數世系居右,為穆。 ⑦王季:即季歷,太伯、虞仲之弟;穆:見注⑥。 ⑧繄(yī):語氣詞。 ⑨馮(píng):同“憑”。
譯文
經
冬季,晉軍扣留了虞公。
傳
晉君再次要求借道虞國以攻打虢國。宮子奇向虞君進諫道:“虢國是虞國的屏障。虢國滅亡了,虞國必定就是下一個了。不能讓晉君萌發亡我之心,對待敵人不可掉以輕心。借道一次已經過分了,怎能再來第二次呢?諺語說:‘輔車相依,唇亡齒寒’,這用以說明虞、虢兩國的關系是很恰當的。”
虞公說:“晉國與我國都姓姬,是同一宗族,它豈能危害我國?”宮子奇回答說:“太伯、虞仲都是周太王的兒子,太伯沒有遵從父命,同虞仲一起南下吳國,所以沒有繼承王位。虢仲、虢叔都是王季的兒子,做過文王的大夫,對于王室都是立下功勛的,他們受封的文件都珍藏在盟府里。現在連虢這樣的國家都要被消滅,怎會特別關照虞國呢?況且,晉國對虞國會比對曲沃的桓叔和莊伯更親近嗎?如果說晉君愛護桓、莊,那么,桓、莊的后代有什么罪?竟被殺戮,不就是由于晉君感到兩家對他有威脅嗎?親族之間由于關系密切而感到受威脅,尚且加害對方,何況是國家呢?”
虞公又說:“我祭祀時供奉的東西既豐盛又潔凈,神必定會保佑我。”宮子奇對答說:“臣聽說,鬼神并不對哪一個人特別關心,只喜歡那些有道德的人。所以《周書》說:‘皇天對人沒有親疏,只幫助有德之人。’它又說:‘真正能散發芳香的并非黍稷,而是美德。’它又說:‘人們并不能使祭品變得特別,只有德行高尚的人才使祭品不同尋常。’按照這些說法,如果沒有道德,則百姓就不親近你,神也不會享用祭品了。可見,神所依據的,就在于品德了。若晉國占領了虞國,又弘揚美德,敬獻散發芳香的祭品,神靈難道會拒絕嗎?”
虞公不聽,同意晉國使節提出的借道要求。宮子奇于是率領他的家族離開虞國,說:“今年冬季虞國不能舉行臘祭了。晉國會在這次軍事行動中消滅虞國,不需要重新用兵了。”
……
冬季十二月一日,晉國滅掉了虢國。虢公丑逃到了京城。晉軍返回時駐扎在虞國,發動突然襲擊,消滅了虞國政權,扣留了虞公及其大夫井伯。
僖公二十二年·子魚論戰
經
夏,宋公、衛侯、許男、滕子伐鄭。秋八月丁未,及邾人戰于升陘。冬十有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于泓,宋師敗績。
傳
楚人伐宋以救鄭,宋公將戰。大司馬固諫曰①:“天之棄商久矣②。君將興之,弗可赦也已。”弗聽。及楚人戰于泓③。
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公曰:“不可。”既濟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陳而后擊之④,宋師敗績。公傷股,門官殲焉。
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⑤,不禽二毛⑥。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子魚曰:“君未知戰。勍敵之人⑦,隘而不列,天贊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猶有懼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敵也。雖及胡耈⑧,獲則取之,何有于二毛?明恥教戰,求殺敵也。傷未及死,如何勿重?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三軍以利用也,金鼓以聲氣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聲盛致志,鼓儳可也⑨。”
注釋
①大司馬:指子魚,宋襄公庶兄。 ②商:指宋國,宋是商的后代。 ③泓:河名,在今河南柘城縣北。 ④陳(zhèn):即“陣”字。 ⑤重(chóng)傷:傷害敵人傷兵。 ⑥二毛:頭發斑白上了年紀的人。 ⑦勍(qíng):強勁。 ⑧胡耈(gǒu):老者。 ⑨儳(chán):不整齊的樣子。
譯文
經
夏季,宋、衛、許、滕諸國國君討伐鄭國。秋季八月八日,僖公與邾國人在升陘作戰。冬季十一月一日,宋公與楚軍戰于泓水畔,宋軍戰敗。
傳
楚軍為了援救鄭國而進攻宋國,宋襄公將要開戰。大司馬子魚盡力諫阻說:“上天早就拋棄殷商了。您想復興它,但是天命不可違,宋作為殷商的后代得不到赦免的。”宋襄公不聽他的勸告。宋軍與楚人戰于泓水之畔。
宋軍排好陣勢后,楚軍還沒有全部渡過河。子魚說:“敵軍人多我軍人少,趁他們還沒有全部渡過河,請下令發起攻擊!”襄公說:“不可。”楚軍過了河以后還沒有擺好隊列,子魚再次告訴襄公這是進攻的時機。襄公說:“還不行。”等到楚軍布好陣勢后,宋軍才發起進攻,結果大敗。襄公大腿受傷,守門的軍官被殲滅。
宋國都城里的人都歸罪宋公。襄公說:“君子不再次傷害敵人已傷士兵,不捕捉頭發斑白的上了年紀的人。古人用兵,不利用險要地勢。我雖然是已亡國的殷商后裔,也懂得不能在敵軍尚未布好陣列之時擊鼓發動進攻。”子魚說:“您并不懂得怎樣用兵。強敵之軍,處于險地而又排好陣列,這是天助我也。利用這形勢阻擊他們,擊鼓發動攻勢,不也是可以的嗎?即使這樣做,仍然擔心不能獲勝。況且現在那些強大的勢力,都是我們的敵人。即使遭遇到老兵,能抓住的也要加以捕獲,為何放掉那些頭發斑白者?要讓將士明白畏縮不前是可恥的,教導他們英勇善戰,這是為了消滅敵人。敵人受傷還沒有死,怎能不再給他一擊?如若憐憫敵軍傷兵,那么最初就不要傷害他們;如若憐憫頭發斑白者,那么就該向他屈服。三軍戰斗時要利用一切有利條件,鳴金擊鼓是為了鼓舞士氣。利用有利條件,在險要地區阻擊敵人就是可以的。鼓聲震天,殺聲一片,斗志振奮,此時下令攻擊不成陣形、一團混亂的敵軍是可以的。”
僖公二十七年、二十八年·晉楚城濮之戰
經
(二十七年)冬,楚人、陳侯、蔡侯、鄭伯、許男圍宋。十有二月甲戌,公會諸侯,盟于宋。
(二十八年)二十有八年春,晉侯侵曹。晉侯伐衛。公子買戍衛,不卒戍,刺之。楚人救衛。三月丙午,晉侯入曹,執曹伯,畀宋人。夏四月己巳,晉侯、齊師、宋師、秦師及楚人戰于城濮,楚師敗績。
傳
宋人使門尹般如晉師告急①。公曰:“宋人告急,舍之則絕,告楚不許。我欲戰矣,齊、秦未可,若之何?”先軫曰:“使宋舍我而賂齊、秦,藉之告楚。我執曹君,而分曹、衛之田以賜宋人。楚愛曹、衛,必不許也。喜賂怒頑,能無戰乎?”公說,執曹伯,分曹、衛之田以畀宋人②。
楚子入居于申,使申叔去谷,使子玉去宋,曰:“無從晉師!晉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晉國。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天假之年,而除其害,天之所置,其可廢乎?《軍志》曰③:‘允當則歸’。又曰:‘知難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敵。’此三志者,晉之謂矣。”
子玉使伯棼請戰④,曰:“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間執讒慝之口⑤。”王怒,少與之師,唯西廣、東宮與若敖之六卒實從之⑥。
子玉使宛春告于晉師曰:“請復衛侯而封曹,臣亦釋宋之圍。”子犯曰:“子玉無禮哉!君取一,臣取二。不可失矣。”先軫曰:“子與之。定人之謂禮。楚一言而定三國,我一言而亡之,我則無禮,何以戰乎?不許楚言,是棄宋也。救而棄之,謂諸侯何?楚有三施,我有三怨,怨仇已多,將何以戰?不如私許復曹、衛以攜之,執宛春以怒楚,既戰而后圖之。”公說,乃拘宛春于衛,且私許復曹、衛。曹、衛告絕于楚。
子玉怒,從晉師。晉師退。軍吏曰:“以君避臣,辱也;且楚師老矣,何故退?”子犯曰:“師直為壯,曲為老,豈在久乎?微楚之惠不及此,退三舍避之,所以報也。背惠食言,以亢其仇,我曲楚直。其眾素飽,不可謂老。我退而楚還,我將何求?若其不還,君退、臣犯,曲在彼矣。”退三舍。楚眾欲止,子玉不可。
夏四月,戊辰,晉侯、宋公、齊國歸父、崔夭、秦小子慭次于城濮⑦。楚師背酅而舍⑧。晉侯患之。聽輿人之誦曰:“原田每每⑨,舍其舊而新是謀。”公疑焉。子犯曰:“戰也!戰而捷,必得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無害也。”公曰:“若楚惠何?”欒貞子曰:“漢陽諸姬,楚實盡之。思小惠而忘大恥,不如戰也。”晉侯夢與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腦⑩,是以懼。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
子玉使斗勃請戰,曰:“請與君之士戲,君馮軾而觀之,得臣與寓目焉。”晉侯使欒枝對曰:“寡君聞命矣。楚君之惠,未之敢忘,是以在此。為大夫退,其敢當君乎?既不獲命矣,敢煩大夫,謂二三子:‘戒爾車乘,敬爾君事,詰朝將見。’”
晉車七百乘,韅、靷、鞅、靽⑬。晉侯登有莘之虛以觀師,曰:“少長有禮,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己巳,晉師陳于莘北,胥臣以下軍之佐當陳蔡。子玉以若敖之六卒將中軍,曰:“今日必無晉矣。”子西將左,子上將右。
胥臣蒙馬以虎皮,先犯陳蔡。陳、蔡奔,楚右師潰。狐毛設二旆而退之。欒枝使輿曳柴而偽遁,楚師馳之。原軫、郤溱以中軍公族橫擊之⑮,狐毛、狐偃以上軍夾攻子西,楚左師潰。楚師敗績。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敗。
晉師三日館谷,及癸酉而還。
注釋
①門尹般:宋國大夫。 ②畀(bì):給予。 ③《軍志》:古代兵書,已亡佚。 ④伯棼(fén):楚臣。 ⑤間執:乘機詰難。 ⑥西廣:楚國右軍;東宮:太子宮衛隊;若敖:子玉的祖父,用以命名親兵部隊;卒:三十輛為一卒。 ⑦小子慭(yìn):秦穆公的兒子。 ⑧酅(xī):險峻的丘陵地帶。 ⑨每:同莓;每每:草茂盛的樣子。 ⑩盬(gǔ):吸吮。 馮(píng):同“憑”;軾:兵車前用于扶手的橫木。 詰朝:次日晨。 ⑬韅(xiǎn)靷(yǐn)鞅靽(bàn):戰馬的韁繩絡頭之類,形容裝備齊整。 旆(pèi):旗幟,這里指前軍。 ⑮郤溱(xì zhēn):晉軍將領。
譯文
經
(二十七年)冬季,楚軍,陳、蔡、鄭、許國國君圍攻宋國。十二月五日,僖公與諸侯會合,在宋國訂立盟約。
(二十八年)二十八年春季,晉文公侵犯曹國。晉文公討伐衛國。魯國大夫公子買駐守衛國,未等駐守期滿就返回,僖公殺公子買。楚軍援救衛國。三月初八,晉文公攻入曹國,抓獲其國君,分其地給宋國。夏季四月二日,晉文公,齊、宋、秦等國軍隊與楚國軍隊交戰于城濮,楚軍戰勝。
傳
宋國人派大夫門尹般到晉國軍營告急求救。晉文公說:“宋人告急,如果不管他們,兩國關系就會斷絕;如果請求楚國退兵,楚人又不會答應。我想打一仗,但齊、秦兩國又不支持,怎么辦?”先軫說:“讓宋國不求助于我,而去以財物結交齊、秦兩國,請求他們說服楚國撤軍。我們扣捕曹國國君,分一些曹、衛兩國之地賜給宋人。楚國舍不得曹、衛之地,必然不許這樣做。齊、秦兩國會喜歡宋人的財禮,憤恨楚國的冥頑不化,在這樣的情況下,能不卷入戰爭嗎?”文公聽了非常高興,于是捕捉曹國君主,將曹、衛之地分了一些出來送給宋人。
楚國國君成王退到申這個地方住下,讓申叔撤離谷,讓子玉撤出宋國,說:“不要與晉軍交戰。晉文公逃亡在外十九年之久,最終得到了晉國。他經受過各種各樣的艱難險阻;對于老百姓的真實想法,全都知道。上天給他長壽,又為他除去了他的政敵,天所安置的,怎能廢掉呢?《軍志》說:‘適可而止。’它又說:‘知難而退。’又說:‘不可與有德者為敵。’這三條準則適用于晉國。”
子玉讓伯棼請戰,說:“并非是要建立什么功勛,只是想以我們英勇作戰讓進讒言的小人無話可說。”成王很不高興,給他的部隊不多,只有西廣、東宮和若敖部隊的一百八十輛車隨他上前線。
子玉讓宛春告訴晉軍說:“請恢復衛國君主之位,還曹國疆土,如若這樣,在下也將撤去對宋國的包圍。”子犯說:“子玉太無禮了,我們國君只獲得一個好處,他作為臣下的,卻獲得兩個好處。我們不能失去這個用兵的機會。”先軫說:“您答應他吧。安定別人的國家這叫做禮。楚國一句話能安定三國,我們一句話就把它們滅亡了,我們才是無禮,靠什么打仗呢?不答應楚國的要求,就是拋棄宋國。既來救宋而又拋棄它,如何向各國君主解釋呢?楚國對三國有恩,我們則引起三國的怨恨,怨仇已多,將靠什么作戰?還不如私下答應恢復曹、衛兩國,以離間它們與楚國的關系,扣留宛春以激怒楚軍,等仗打起來以后再謀劃別的事情。”文公聽了后十分高興,于是把宛春扣留于衛,并且私下許諾恢復曹、衛兩國。這樣,曹、衛就與楚國斷絕了關系。
子玉非常憤怒,尋晉軍開戰。晉軍后退。晉國軍官說:“作為君主卻躲避臣子,這是我軍的恥辱;況且楚軍駐外太久,已十分疲憊了,為何要退兵?”子犯說:“作戰的軍隊理直一方氣壯,理虧一方虛弱,豈在時間的長短呢?沒有楚君的幫助,國君不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現在退兵九十里以避開楚軍,就是為了報答當年的恩德。如果忘記楚君的恩德,違背當時的諾言,又保護他的仇敵宋國,這樣就是我方理虧楚方理直。楚軍士氣本來就很飽滿,不能說疲弱。如果我軍后退以后楚軍也撤軍,我方還有何求呢?如若楚軍不撤兵,我國君主后退了,他們臣子卻咄咄逼人地進犯,那么理虧的就是他們了。”于是晉軍后撤九十里。楚軍士兵想要停止前進,但是子玉不準。
夏季四月一日,晉文公、宋成公、齊國的歸父、崔夭、秦國的小子慭各自率領他們的軍隊駐扎在城濮。楚軍背依險要的丘陵地帶駐軍。晉文公很擔心。他聽到許多軍士在唱:“田野青草真茂密,除舊圖新正當時。”文公疑惑不解。子犯說:“打吧!打勝了這一仗,必定會得到各國諸侯的擁戴。如果打敗了,我晉國外有黃河,內有太行山,肯定對我們也沒有多大損害。”文公說:“楚君曾有恩于我,這怎么辦?”欒貞子說:“漢水以北的姬姓諸國都被楚國吞沒了。只看到小恩小惠就會忘記大恥辱,不如打吧!”夜里晉文公做夢與楚君搏斗,楚君伏在自己身上吸吮自己的腦汁,醒后他對此感到非常害怕。子犯說:“這夢像是吉利的。它表明我方得到上天保佑,而楚王伏罪,我們就要使他們屈服了。”
子玉命斗勃挑戰,說:“請讓我們與您士兵角力,您可以靠在車前橫木上觀看,我也陪您一起看。”晉文公命欒枝代他對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楚君的恩惠,我從未敢忘,所以退兵在此。我以為你也會退兵,你竟敢與國君對抗嗎?既然你不接受我方的善意,那么就麻煩你告訴貴軍將領:‘備好你們的戰車,認真完成國君交付的任務,明日早晨再見。’”
晉軍有七百輛戰車,裝備齊全,嚴陣以待。晉文公登上有莘廢城檢閱部隊,說:“士兵年輕年長、上級下屬排列有序,合乎禮,看來可以投入戰斗了!”于是砍伐樹木,以增加武器。二日晉軍在莘北擺開陣勢,胥臣以下軍副將的身份抵擋陳國和蔡國的軍隊。子玉親率若敖部隊的一百八十輛戰車作為中軍,說:“今日必定要消滅晉軍。”子西指揮左軍,子上指揮右軍。
胥臣以虎皮蒙馬,先進攻陳軍和蔡軍。陳、蔡二軍逃跑,楚國右軍也潰退下來。狐毛設置兩隊前軍打退楚軍。欒枝讓戰車拖著柴草,假裝逃跑,楚軍追擊。原軫、郤溱率中軍里的貴族子弟攔腰攻擊,狐毛、狐偃率上軍夾攻子西,楚國左軍被打垮了。楚軍大敗。子玉收住他的士兵,停止戰斗,所以沒有潰敗。
晉軍在楚營住了三天,軍糧全為楚軍遺留,四月六日返回。
僖公三十年·燭之武退秦師
經
晉人、秦人圍鄭。
傳
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于晉,且貳于楚也。晉軍函陵,秦軍氾南。
佚之狐①言于鄭伯曰:“國危矣!若使燭之武見秦君②,師必退。”公從之。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許之。
夜縋而出③。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事④。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⑤之往來,共⑥其乏困,君亦無所害。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⑦,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
秦伯說⑧,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乃還。
子犯⑨請擊之。公曰:“不可。微夫人⑩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亦去之。
注釋
①佚之狐:鄭大夫。 ②燭之武:鄭大夫。 ③縋(zhuì):用繩子拴住人從上方往下送。 ④執事:某事務負責人,這里猶言閣下。 ⑤行李:指外交官員。 ⑥共:通“供”。 ⑦既東封鄭:向東在鄭國封疆,即占領鄭國土地。 ⑧說(yuè):通“悅”。 ⑨杞子、逢孫、楊孫:秦國將領。 ⑨子犯:即狐偃,晉國卿,晉文公舅父。 ⑩夫人:那個人。
譯文
經
晉、秦軍隊圍攻鄭國。
傳
晉文公、秦穆公率領兩國軍隊圍攻鄭國,戰爭起因是鄭國曾經對晉文公無禮,而且又傾向于楚國。晉國駐軍于函陵,秦軍則駐扎在氾水之南。
佚之狐對鄭文公說:“現在國家形勢已經十分危急了!如果讓燭之武去見秦國國君,他們必定會退兵。”鄭文公聽從了他的建議。但是燭之武推辭說:“臣在壯年時期尚且不如人,現在人老了,更加不能做什么事了。”鄭文公說:“我早先沒有任用先生,現在情況危急了才求你幫助,這是寡人的過錯。不過,如果鄭國亡掉了,對先生也是不利的。”于是燭之武接受了任務。
半夜燭之武被繩子拴住悄悄下了城。在見到秦君時他說:“秦、晉兩國圍攻鄭國,鄭國已經知道可能要亡國了。倘若滅亡鄭國對您有利的話,那就請您屬下動手吧。但是,要越過鄰國,將遙遠的一塊土地變為自己的邊邑,您是知道這其中的困難的;此外,何必用滅亡鄭國的辦法來擴大鄰國的勢力呢?鄰國勢力越強,就意味著您的力量受到削弱。如果保留鄭國,作為東道主,招待秦國過境的使節,供應他們所需的物品,這對于貴國沒有什么害處。此外,您曾有恩于晉惠公,惠公答應將焦、瑕二地給您,可是他早上過了黃河回到晉國,晚上就加強城防了,這是您知道的事。晉國哪里會滿足呢?既向東占領鄭國的土地,又想向西擴張其疆土;如不損害秦國,它從哪里獲得土地?損害秦國以利于晉國,請您權衡一下利害得失。”
秦君聽了這番話很高興,就與鄭國訂了盟約。秦君派杞子、逢孫和楊孫留下來駐守防衛,其余隨他撤退回國。
狐偃向晉文公請求攻擊秦軍。晉文公說:“不可以。沒有秦君的幫助,我到不了今天的地步。得到了人家的幫助卻反過來傷害人家,這是不仁;失去盟友,這是不智;用內爭代替同心協力,這是不武。我們還是撤兵吧。”晉軍也退兵了。
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秦晉殽之戰
經
(三十二年)冬十有二月己卯,晉侯重耳卒。
(三十三年)夏四月辛巳,晉人及姜戎敗秦師于殽,癸巳,葬晉文公。
傳
(三十二年)冬,晉文公卒。庚辰,將殯于曲沃。出絳,柩有聲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將有西師過軼我,擊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①,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穆公訪諸蹇叔②。蹇叔曰:“勞師以襲遠,非所聞也。師勞力竭,遠主備之,無乃不可乎?師之所為,鄭必知之,勤而無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誰不知?”公辭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師于東門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公使謂之曰:“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③。”蹇叔之子與師,哭而送之,曰:“晉人御師必于殽。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④;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雨也。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秦師遂東。
三十三年春,秦師過周北門,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孫滿尚幼,觀之,言于王曰:“秦師輕而無禮,必敗。輕則寡謀,無禮則脫⑤。入險而脫,又不能謀,能無敗乎?”
及滑,鄭商人弦高將市于周,遇之,以乘韋先⑥,牛十二犒師,曰:“寡君聞吾子將步師出于敝邑,敢犒從者。不腆⑦敝邑,為從者之淹⑧,居則具一日之積,行則備一夕之衛。”且使遽告于鄭⑨。
鄭穆公使視客館,則束載、厲兵、秣馬矣。使皇武子辭焉,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資、餼牽竭矣⑩。為吾子之將行也,鄭之有原圃,猶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閑敝邑,若何?”杞子奔齊,逢孫、楊孫奔宋。
孟明曰:“鄭有備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圍之不繼,吾其還也。”滅滑而還。
晉原軫曰:“秦違蹇叔,而以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敵不可縱。縱敵患生,違天不祥。必伐秦師!”欒枝曰:“未報秦施而伐其師,其為死君乎?”先軫曰:“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秦則無禮,何施之為?吾聞之:‘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也。’謀及子孫,可謂死君乎!”遂發命,遽興姜戎。子墨衰绖,梁弘御戎,萊駒為右。夏四月辛巳,敗秦師于殽,獲百里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以歸。遂墨以葬文公,晉于是始墨。
文嬴請三帥,曰:“彼實構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厭,君何辱討焉?使歸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公許之。先軫朝,問秦囚。公曰:“夫人請之,吾舍之矣。”先軫怒曰:“武夫力而拘諸原,婦人暫而免諸國,墮軍實而長寇仇,亡無日矣!”不顧而唾。公使陽處父追之,及諸河,則在舟中矣。釋左驂,以公命贈孟明。孟明稽首曰:“君之惠,不以累臣釁鼓⑬,使歸就戮于秦,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若從君惠而免之,三年將拜君賜。”
秦伯素服郊次,鄉師而哭,曰:“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曰:“孤之過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⑮”
注釋
①管:鎖鑰。 ②蹇(jiǎn)叔:秦大夫。 ③拱:兩手合抱。 ④夏后皋(gāo):夏朝君主,名皋。 ⑤脫:輕慢、疏忽。 ⑥乘:四;韋:熟牛皮。 ⑦不腆(tiǎn):不豐裕。 ⑧淹:居留。 ⑨遽(jù):送急件的馬車。 ⑩脯(fǔ):干肉;資:糧食;餼(xī)牽:尚未宰殺的牲畜。 子:指晉文公子,晉襄公;衰绖(cuīdié):麻制喪服,原為白色,于作戰不吉利,染成黑色。 左驂(cān):拉車的最左邊的馬。 ⑬釁(xìn)鼓:血祭儀式,以血涂在新制成的鼓上。 替:罷免。 ⑮眚(shěng):過錯。
譯文
經
(三十二年)冬季十二月九日晉侯重耳去世。
(三十三年)夏季四月十三日晉人與姜戎在殽打敗秦軍。二十五日安葬晉文公。
傳
(三十二年)冬季,晉文公去世。十二月十日,晉國人將棺材停放在曲沃準備安葬。出絳城時棺材里發出如牛叫之聲。卜偃讓大夫跪拜,說:“國君有事關重大的命令,將有西方軍隊途經我國國境,如攻擊他們,必能大獲全勝。”
杞子從鄭國派人告訴秦國國君:“鄭人讓我掌管國都北門的鑰匙。如果派軍隊前來偷襲,就可以占領鄭國。”秦穆公征求蹇叔的意見。蹇叔說:“勞師遠征,我從未聽說過這樣做是明智的。軍隊疲勞不堪,遠方國家又有了準備,恐怕不行吧。況且我軍的行動,鄭國人必然知道,辛苦一趟卻毫無所得,士兵必然會產生埋怨情緒。再說行軍千里,誰能不知呢?”穆公不聽勸告,召見孟明、西乞、白乙三人,命他們率軍從東門外出發。蹇叔哭送部隊,說:“孟明啊,我看到軍隊出發,恐怕看不到它回來了。”穆公派人對蹇叔說:“你懂什么!如果你活到中壽,現在你墳上的樹木都有一抱粗了。”蹇叔之子也在軍中,蹇叔哭著送他說:“晉人必定會在殽山一帶抵御我軍。殽山有兩個山頭:南面是夏朝君主皋的墳墓,北面是周文王躲避風雨之處。你肯定要死在那里,我會到那里去收你的尸骨。”隨后秦軍便向東出發了。
魯僖公三十三年春季,秦軍途經周王室北門時,戰車上左右士兵都摘下頭盔下車步行,但隨即又跳上車去,三百輛戰車都是這樣。當時王孫滿尚幼小,見此對周王說:“秦軍輕狂無禮,必定失敗。輕狂就會忽視謀略,無禮則會粗心大意,進入危險之境,卻粗心大意,又不用謀略,能不失敗嗎?”
秦軍行至滑國時,鄭國的商人弦高正準備到周的都城去做生意。遇到秦軍后他先送了四張熟牛皮,接著又送去十二頭牛,以犒勞秦軍,說:“我們國君聽說貴軍將經過我國,冒昧地慰勞貴軍將士。我國雖不富裕,但愿意為貴軍效勞。貴軍駐扎在我國,我們會提供每天的必需品,如果開拔,我們也會保證你們夜里的安全。”同時他派人送急信給鄭國朝廷。
鄭穆公派人視察杞子等人居住的旅館,發現他們已在捆束行裝,厲兵秣馬。于是派皇武子去下逐客令,說:“你們長期住在我國,可是我們的肉食、糧食和牲畜快用完了,所以你們要離開這里。與秦國有具囿一樣,鄭國也有一個打獵之處叫原圃,請你們到那里去獵取麋鹿,以減輕我們的負擔,怎么樣?”于是杞子逃往齊國,逢孫、楊孫逃往宋國。
孟明說:“鄭國已經有所準備,偷襲沒有希望了。如果攻打它不能取勝,包圍它又沒有后續部隊,我們還是回去吧。”于是在滅了滑國后撤軍。
晉國的先軫說:“秦伯不聽蹇叔的勸告,出于貪心而興師動眾,這真是上天保佑我們。上天所賜不能失去,敵人不能放過。放走敵人會產生禍患,違背天意則不吉利。一定要討伐秦軍。”欒枝說:“我們沒有回報秦國的恩德,卻要進攻它的軍隊,那么我們怎么向死去的君王交待?”先軫說:“秦國不來吊唁我國的喪事,卻攻打我們的同姓國。秦國無禮,有什么恩德可講?我聽說,放走敵人一天,就將是幾代人的禍害。為子孫后代的利益,這可以向死去的國君交代了吧!”于是發布命令,并急速調動姜戎的軍隊參戰,出征時,晉襄公身穿黑色喪服,梁弘為他駕戰車,萊駒為車右。
夏季四月十三日,晉軍在殽山戰勝了秦軍,俘虜了百里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回國。于是晉國君臣穿黑色的喪服安葬文公。此后,晉國凡遇喪事都穿戴黑色喪服。
晉文公夫人文嬴請求襄公釋放秦軍三個主將回國。她說:“他們是確實挑撥我們兩國國君的關系,秦國國君如果能抓到他們,就是食其肉也不能解恨。又何必勞您去懲罰他們呢?還是讓他們回到秦國去受刑,以滿足秦君的愿望,怎么樣?”晉襄公同意了。
后來先軫朝見襄公,問到秦國俘虜,襄公說:“夫人替他們請求,我已把他們放回去了。”先軫發怒說:“將士們在拼死才把他們抓獲,而一個女人幾句話就一下子把他們放了,這是在毀掉我們的戰果而助長敵人的氣焰,晉國距離亡國的時間不長了。”說完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頭也沒回就走了。襄公派陽處父去追趕,到了黃河邊上,他們已經上船了。陽處父假冒襄公的名義說是要把左驂送給孟明,企圖使他們回來拜謝,再將其捉住。孟明在船上叩頭拜謝說:“承蒙君王開恩,不把我們這些俘虜處死,而讓我們回國受秦君處置。如我們國君殺了我們,那是死而不朽。如果蒙君王開恩得到赦免,那么三年之后,我們將前來拜謝晉君的恩德!”
秦穆公身穿素服在郊外等候,對著軍隊哭泣。他說:“我沒有接受蹇叔的意見,使你們幾位蒙受恥辱,這是我們的罪過。”他便沒有解除孟明的職務,說:“這完全是我的過錯,大夫有什么錯?況且我也不能因為一次過失就抹殺他的巨大功勞啊!”
成公二年·齊國佐不辱命
經
六月癸酉,季孫行父、臧孫許、叔孫僑如、公孫嬰齊帥師會晉郤克、衛孫良夫、曹公子首及齊侯戰于鞌①,齊師敗績。秋七月,齊侯使國佐如師②。己酉,及國佐盟于袁婁。
傳
晉師從齊師,入自丘輿,擊馬陘。
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甗、玉磬與地③。不可,則聽客之所為。
賓媚人致賂,晉人不可,曰:“必以蕭同叔子為質④,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對曰:“蕭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諸侯,而曰必質其母以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⑤。’若以不孝令于諸侯,其無乃非德類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詩》曰:‘我疆我理,南東其畝⑥。’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則不義,何以為盟主?其晉實有闕⑦。四王之王也,樹德而濟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撫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諸侯,以逞無疆之欲。《詩》曰:‘敷政優優,百祿是遒⑧’子實不優,而棄百祿,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則有辭矣,曰:‘子以君師辱于敝邑,不腆敝賦⑨,以犒從者。畏君之震,師徒撓敗⑩,吾子惠徼齊國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繼舊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子又不許,請收合余燼,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從也。況其不幸,敢不唯命是聽!’”魯、衛諫曰:“齊疾我矣!其死亡者,皆親昵也。子若不許,仇我必甚。唯子則又何求?子得其國寶,我亦得地,而紓于難,其榮多矣!齊晉亦唯天所授,豈必晉?”
晉人許之,對曰:“群臣帥賦輿以為魯、衛請,若茍有以借口而復于寡君,君之惠也。敢不唯命是聽。”
注釋
①鞌(ān):春秋齊國地名。 ②國佐:一作國差,即國武子,齊國上卿。 ③賓媚人:即國佐;紀甗(yǎn):一種作為禮器的珍寶;玉磬:美玉雕成的樂器。 ④蕭同叔子:齊頃公之母。 ⑤出于《詩經·大雅·既醉》。 ⑥出于《詩經·小雅·信南山》。 ⑦闕:同“缺”。 ⑧出于《詩經·商頌·長發》。敷:布;優優:寬舒和緩的樣子;遒:聚。 ⑨不腆:不豐厚。 ⑩撓敗:挫敗。 徼:同“邀”,求取。
譯文
經
六月十七日,魯國的季孫行父、臧孫許、叔孫僑如、公孫嬰齊率領部隊與晉國的郤克、衛國的孫良夫、曹國的公子首會合,與齊頃公戰于鞌,齊軍大敗。秋季七月,齊頃公派遣國佐到聯軍軍營。二十三日,晉國與齊國國佐在袁婁訂立盟約。
傳
晉軍乘勝追擊齊軍,從丘輿進入齊境,又進攻馬陘。
齊頃公派遣國佐到晉軍贈送紀甗、玉磐等珍寶,以及以前從魯、衛國奪取的土地。齊君又告訴他,如果晉國方面拒絕,就答應對方的條件。
國佐到了晉軍兵營后獻上禮品,晉人不接受,說:“一定要蕭同叔子作人質,而且要把齊國境內的田垅全改為東西向。”國佐回答說:“蕭同叔子不是別人,她是我國國君之母。如果對等地看,她也等于晉國國君之母。您向諸侯發布重大命令,卻說一定要把他的母親作為人質以取得信任,這是怎樣對待周王的命令呢?而且這是發布不孝的命令。《詩經》說:‘孝子愛心無窮盡,永遠賜給你同類。’如果命令諸侯做不孝的事情,這不是違反道德準則嗎?先王劃分疆界,整治土地,因地制宜種植莊稼,廣收其利,所以《詩經》說:‘劃定田界,治理壟溝;田壟走向,或南北向,或東西向。’現在您為諸侯劃疆界、治土地,卻說:‘把田壟全改為東西向。’您只是考慮怎樣對戰車行駛有利,而不顧及因地制宜,這恐怕不是先王的命令吧?違反先王的意旨不合于義,這樣又怎能作盟主呢?晉國的確有缺失之處。夏禹、商湯、周文王和周武王這四王在統治天下的時候,崇尚道德,滿足人民的欲望。夏伯昆吾、商伯大鼓、豕韋、周伯齊桓、晉文稱霸天下的時候,勤于政事,安撫諸侯,為王命效勞。現在您會合諸侯,是為了滿足自己無止境的欲望。《詩經》說:‘施行政令寬又緩,聚集百福于一身。’而您是不夠寬舒和緩,而且拋棄了百福,這又怎能對諸侯有所加害呢?如果您不愿議和,我國國君在派我出使之時曾說:‘您率晉國國君軍隊光臨我國,我國財物雖不豐厚,還是可以犒勞晉軍。由于懼怕貴國國君的武威,我軍戰敗了。如果您施惠,為齊國求福,不消滅我國,使晉齊之間過去的友好關系得以延續,這樣的話就不敢吝惜先君遺留的寶物和土地。如果您還是不準許,那就請您讓我們收集殘余力量,借此背城一戰。如果敝國幸而獲勝,也當聽從貴國之命。如果不幸再敗,豈敢不唯命是聽!”
魯國、衛國也勸說道:“齊國對我們已經十分憎恨了!在戰爭中死去的,都是齊君的宗族貴戚。您如果不準許議和,他們必定更加仇視我們。您還想獲得什么呢?您得到了他們的國寶,我們也得到了被奪去的土地,緩解了禍患,榮耀也夠多了!齊晉兩國都是天命所授,難道只有晉一國受命于天?”
晉國人同意了,回答說:“我們幾位大臣率領軍隊就是應魯、衛兩國之請而來到這里的,如果有理由能夠回去向我國國君復命,這就是我君之福了。豈敢不聽從你們的意見。”
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觀周樂
經
吳子使札來聘。
傳
吳公子札來聘①,請觀于周樂。
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②,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鄘》、《衛》③,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④,是其《衛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⑤?國未可量也。”為之歌《豳》⑥,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⑦!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⑧,無譏焉。
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⑨,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見舞《象箾》、《南籥》者⑩,曰:“美哉!猶有憾。”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箾》者⑬,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⑮。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
注釋
①公子札:又名季札,吳王第四子。 ②《周南》、《召(shào)南》:都是《詩經》中的詩歌,以下同。 ③邶:音bèi;鄘:音yōng。 ④康叔:周公弟,衛國始祖;武公:康叔九世孫。 ⑤大公:姜太公。 ⑥豳:音bīn。 ⑦沨沨(féng):形容樂聲的婉轉悠揚。 ⑧鄶:音kuài。 ⑨底:停滯。 ⑩象箾(xiāo):跳象舞,簫伴奏;南籥(yuè):跳籥舞,南樂伴奏。 大武:周武王樂舞。 韶濩(huò):商湯的樂舞。 ⑬韶箾:虞舜的樂舞。 幬(tào):覆蓋。 ⑮蔑:無。
譯文
經
吳國國君派遣公子季札來魯國訪問。
傳
吳國公子季札來魯國訪問,要求欣賞周朝的音樂舞蹈。
樂師為他唱《周南》、《召南》,他說:“真優美啊!可以聽出周朝的王業已打下了基礎,雖然還沒有完成,然而人民勤勞,沒有怨言。”為他唱《邶風》、《鄘風》和《衛風》,他說:“真優美啊!顯得深沉。有憂慮,但不困惑。我聽說康叔、武公具有這樣的品德。大概是在唱他們的《衛風》吧?”為他唱《王風》,他說:“真優美啊!思念而不憂懼,大概是反映周朝東遷時的百姓心聲吧?”為他唱《鄭風》,他說:“真優美啊!但是歌聲太尖細了,表明百姓忍受不住了,這大概是亡國的先兆吧?”為他唱《齊風》,他說:“真優美啊!氣勢宏大,有大國之風,展示了東海各國的表率,大概是來自姜太公的國家吧?這個國家前途不可限量。”為他唱《豳風》,他說:“真優美!流暢坦蕩,歡樂而不過度,大概是周公東征時的歌曲吧?”為他唱《秦風》,他說:“這是夏聲,能唱夏聲,則發音宏大,以至于宏大之極,這大概是出自周朝舊地吧?”為他唱《魏風》,他說:“真優美啊!音調悠揚,歌聲響亮而婉轉,讓人覺得國家政治艱難,但政令容易推行,只要輔之以道德,那么仍然是明智的君主。”為他唱《唐風》,他說:“思慮多深沉啊!大概是出于堯的后代吧,不然,其憂思為何如此深遠呢?不是品德高尚的堯的后人,誰能夠這樣呢?”為他唱《陳風》,他說:“覺得這個國家沒有君主,它能長久嗎?”自《鄶風》以下的歌曲,他聽后沒有給予評論。
為他唱《小雅》,他說:“真優美啊!充滿憂思之情,而無叛逆之心,雖有怨恨,但卻不明確表達,大概反映了周朝的道德的衰落,但仍然有先王遺民之風。”為他唱《大雅》,他說:“藝術境界多么廣闊!音調舒展悅耳!樂曲婉轉但主旋律昂揚,大概表現周文王的精神吧?”為他唱《頌》,他說:“精彩極了!剛直而不氣傲,婉轉而不柔弱;切近而不畢露,悠遠而不散漫;變化迭出而不過分,反復吟誦而不令人厭煩;哀思而不愁苦,歡樂而不迷戀;使用各種手段而不顯匱乏,內容豐富而不直露;給出種種所用而不費力,吸取眾多資源而不濫用;平靜而不停滯,行動而不背離主調。五聲和諧,八種風格協調,節奏合乎規律,樂器演奏配合有序,這些與最崇高的美德都是一致的。”
看到跳《象箾》、《南籥》舞,季札說:“真優美啊!可惜仍有缺憾之處。”看到跳《大武》舞,他說:“真優美啊!周朝的興盛大概就像這樣吧?”看到跳《韶濩》舞,他說:“表現了圣人的偉大。圣人仍為自己的缺點而內疚,可見做圣人也是不容易的。”看到跳《大夏》舞,他說:“真優美啊!勤于政事,而不自夸,除了大禹還有誰能具有這樣的品德呢?”看到跳《韶箾》舞,他說:“品德無比完美!太偉大了,就像天無不覆育,地無不承載一樣,即使再崇高的品德,也不比它更完美。這種音樂舞蹈真令人嘆為觀止!即使還有別的什么樂舞,我也不敢要求觀看了。”
襄公三十一年·鄭子產相國
傳
子產之從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貴賤、能否,而又善為辭令;裨諶能謀,謀于野則獲,謀于邑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乃問四國之為于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北宮文子所謂有禮也。
鄭人游于鄉校,以論執政。然明謂子產曰:“毀鄉校何如?”子產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豈不遽止?然猶防川,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①,不如吾聞而藥之也。”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實不才。若果行此,其鄭國實賴之;豈唯二三臣?”
仲尼聞是語也,曰:“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
子皮欲使尹何為邑。子產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②,吾愛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學焉,夫亦愈知治矣。”子產曰:“不可。人之愛人,求利之也。今吾子愛人則以政,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傷實多。子之愛人,傷之而已;其誰敢求愛于子?子于鄭國,棟也;棟折榱崩③,僑將厭焉④,敢不盡言。子有美錦,不使人學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學者制焉;其為美錦,不亦多乎?僑聞學而后入政,未聞以政學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獵,射御貫⑤,則能獲禽。若未嘗登車射御,則敗績厭覆是懼,何暇思獲?”
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聞君子務知大者、遠者,小人務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遠而慢之。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他日我曰:‘子為鄭國,我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自今請,雖吾家,聽子而行!”子產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豈敢謂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謂危,亦以告也。”
子皮以為忠,故委政焉。子產是以能為鄭國。
注釋
①道:同“導”。 ②愿:樸實善良。 ③榱(cuì):屋椽。 ④僑:子產的名字;厭:通“壓”。 ⑤貫:通“慣”,熟悉。
譯文
傳
子產處理政務,能夠選擇那些有才能的人加以任用。馮簡子善于決斷大事;子太叔外表秀美而有文采;公孫揮熟知四國政令,洞悉這些國家大夫的宗族姓氏、官爵職位、地位高低和能力大小,而且善于辭令;裨諶有謀略,在郊外謀劃往往成功,而在城內謀劃常常失算。鄭國如果要與諸侯交涉,子產就向公孫揮求教四國之事,并且發揮他善于辭令的長處;又與裨諶一起乘車到郊外,讓他考慮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做;然后告訴馮簡子,讓他決斷;事情定下來以后,交給子太叔,讓他實行,并且與賓客應酬、談判。因此很少失敗。北宮文子所說的有禮就是這樣。
鄭國人常聚會于鄉間學校,在那里議論執政者所為。然明對子產說:“毀掉鄉間學校如何?”子產說:“為什么?那些人工作之余早晚在那里聚會,討論執政者所作所為的好壞。他們認為好的,我就實行;他們厭惡的,我就改掉,這實際上是教我,怎能把它毀掉?我聽說要真心實意地行善,以減少怨恨,沒有聽說要利用權勢來制止抱怨。利用權勢怎么不能立刻制止抱怨,然而就像防止河水決口一樣,如果河堤大決口,遭殃的人必定很多,我不能救助;不如開一個小口,引導河水流出。不如把聽那些議論當作治病的藥。”然明說:“我今天才真正明白您是確實可以侍奉的,小人實在沒有才。如果真的照你說的去做,鄭國就托它的福了,豈獨對少數幾個朝臣有利?”
后來孔子聽到了子產這些話,說道:“從這一點來看,有人說子產不仁,我就不相信。”
子皮想讓尹何擔任邑宰。子產說:“他還年輕,不知能否擔當此任?”子皮說:“他樸實善良,我喜歡他,不會背叛我。讓他去學習,他就會更加知道如何處理政事了。”子產說:“不行。一個人喜歡某個人,總要想辦法對他有利。現在您喜歡一個人,就把政事交給他辦,這就像叫不會使用刀的人去割東西,會讓他受到許多傷害。您喜歡一個人,但實際上卻傷害了他,這樣誰還敢讓你喜歡呢?對于鄭國來說,您是根棟梁;如果棟梁折斷了,房屋就會倒塌,我也會壓在下面,所以不敢不把話都說出來。假如你有一塊美麗的綢緞,是不會讓一個新手用來學習裁剪做衣服的。重要的官職、大的城邑,是身家性命之所托,怎能交給新手學著做呢;它們比美麗的綢緞不是重要得多嗎?我只聽說學習以后才能管理政務,從來沒有聽說過把政事供新手嘗試學著做。假使真的這樣做,必定會有所傷害。譬如打獵,熟悉射箭、駕車的技術,就能打到野獸。如果從未上車射箭、駕駛過,那么一直會擔心翻車出事,哪里還顧得上考慮怎樣獵獲野獸呢?”
子皮說:“講得太好了,我真傻。我聽說君子致力于弄清重要的、長遠的事情,而小人只關心細小的、眼前的事情。我真是小人啊。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道愛惜它;重要的官職、大的城邑,是身家性命所托,我卻以為與己關系不密切而掉以輕心。不是你說,我還不明白呢。過去我曾說過:‘你治理鄭國,我治理我的家,我有了庇身之處,這就可以了。’現在我知道這還不夠。從現在起,即使是我的家,也要按照您的意見行動!”子產說:“各人思想不同,就像他們的面孔,都有差別;我怎敢說您的面孔同我的面孔相同呢?不過我感到危險的事情,還是要告訴您。”
子皮認為子產非常忠誠,所以就把政事完全交給他。因此子產有權治理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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