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在信紙上寫下這個題目,門就被敲響了。是標準的三下,聲音不高不低,輕重緩急適中。我以為聽錯了,因為自從我離婚后,這個房門就再沒被敲響過,何況現在外面大雨滂沱。會是李想嗎?很快我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她“寧愿死也不愿意再見到我”。在這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忽然想起這句話令我覺得難受。那是我們拿著離婚證出了民政局的大門,我邀請她吃一頓散伙飯時,她對我說的。當時她滿臉厭惡,仿佛我是條毒蛇。
我不是毒蛇,我是名流水線工人,那是一家專門做手電筒的企業,我的工作是安裝手電筒上的開關。每天從早到晚,在流水線上重復這種白癡也能做的活,感覺日子才是他媽的一條毒蛇呢,天天吐著信子讓我厭惡。
我沒有去開門,而是鉆進了床底,那里放著我的酒,我跟自己說,必須喝兩口才能判斷門口是誰。我把酒倒進茶缸子一半,酒瓶又放回了原處。
房門被持續敲響,我站在桌前小口抿著酒思忖,除了小五,這輩子誰還會對我這么有耐心??墒翘熘啦俚暗男∥鍟谝粋€大雨滂沱的傍晚趕來敲門?我低頭看了看鋪在桌子上的信紙和剛寫下的“寫給小五的第十九封信”。
每年我都會給小五寫一封信,今年是第十九封。這些信一封比一封長,去年那封足足寫了365頁紙。其實比起寫信,我更喜歡喝酒,可我每年還是會寫,雖然小五識字很少。
姑娘,不要敲了,是不是屋子里沒人啊。
大概是隔壁的老劉下白班回來了。是個姑娘?我走到門前側耳聽外面的動靜。
我們住的是廠子里提供的簡易平房,每家兩間,每月一百五十塊錢的租金。自從李想搬走后,就剩我自己住了。
可是除了那三下敲門聲,姑娘一聲沒吭。老劉的聲音也隨著開關門沉寂下去,只有大雨滂沱的聲音。
我的腦海里迅速把這些年與我有過關系的姑娘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我希望門口是誰,或者不希望是誰,我把她們按照我的愛憎順序排列了一下,排在最前面的居然還是李想。我甩了甩頭打開門。
門口站的是一個穿網眼襪子的女孩子,在這么一個寒冷的深秋,短裙下露出兩條被網眼切割得斑駁陸離的瘦腿。腦海里那些排好隊的姑娘們被我打亂了重新排列,可是哪條腿上也沒有網眼襪子。對姑娘的審美,我是古板保守的,我不喜歡那些打扮出格的姑娘,因為我怕自己掌控不了她們。事實證明,不管她們穿不穿網眼襪子,我都掌控不了她們,比如李想,跟劉公司認識四十五天就打得火熱了。
我倚在門框上上下打量著網眼襪子,你找誰?女孩對我的態度不買賬,她甚至伸手想把我推開,因為她渾身上下被雨水澆透了。我躲向了一邊,裹著網眼襪子的瘦腿急切地跨進了屋子,隨她進來的還有一個水淋淋的大蛇皮袋子。我沒有繼續阻攔,只要不是李想就行,我從床底重新掏出了那瓶劣質白酒。其實我忘了,即使是李想她也不會管我喝酒了。
網眼襪子把蛇皮袋子扔在地上,四下看著我這個豬窩一樣的屋子??吹贸鏊谟醚劬φ闪课葑拥某叽?,以確定她的位置。
我坐在桌前那把破椅子上等著女人開口。屋子太小了,沒用幾分鐘,女人就看完了,她轉過身子說,哥,咋了?你不認識我了?我心里一顫,認真打量著她。當看到女人的眼睛時,我釋然了,這是個走投無路想來混口飯吃的女騙子。她的眼睛里帶著一些慌亂和狡黠,顯然她早已編好了一個故事,正在等待我填充細節呢。我喝了一口酒,在酒精溫暖的支撐下,我忽然想在第十九封信里跟小五開個玩笑。于是,我點點頭說,小五,你來了?
現在輪到女孩吃驚了,她的劇本里顯然沒有這一個回合,對于我給她取的這個新名字,她挺慌亂的。她結結巴巴地說,我,啊,是的……我沒有耐心等她編下去,回頭在信紙上寫下:“小五來了?!?/p>
接下來,我埋頭寫了很長時間我與小五小時候的故事,算作對“小五來了”的致辭吧。小五是我后媽帶來的弟弟,算是我們家第五個孩子。他是個六指,右手多出來的這一根指頭不光讓他在村子里備受恥笑,在我們家也抬不起頭來,爸爸根本不讓他上學,說多了一根手指頭沒法寫字。于是,他多的是空閑跟我去鎮上的飯館偷酒瓶子賣錢。每次被胖老板娘發現,都是他挨打,因為他跑不過我。我站在遠處看他被那個胖娘們拖回去用笤帚劈頭蓋臉地抽,大笤帚苗在他身上四下分散,飛揚在陽光里,金光閃閃的……
大雨一直敲擊著頭頂的鐵皮房頂。我抬起頭來,看到屋子整潔干凈了許多。小五正蹲在蛇皮袋子前往外掏裙子、口紅、梳子,還有許多條網眼襪子。酒瓶子空了,我懶得跟她說話,從工作服里掏出一把零散票子連同酒瓶子扔在床上。以前跟小五在一起的時候,我也很少跟他說話,除非是騙他的時候。小五拿起酒瓶子看了看說,掙那么多錢就喝這酒啊,哥,你真摳門。
你怎么知道我掙錢多?小五沒有回答我,或者她沒有聽到,因為她拿上錢給我買酒去了。
老劉在門口探頭探腦地朝里看,我陰沉地看著他。老劉笑嘻嘻地進來說,那啥,你對象?老劉右手的虎口有個口子,正在往外呼呼冒血,他隨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團血跡斑斑的衛生紙堵在上面說,上班砸著了。我說是我弟小五。老劉笑了,聲音很大,邊笑邊拍我的肩膀說,小五?你小子有種!我驀地抬起頭,難道他知道那件事?老劉的腦袋靠近我低聲說,你丫的就是個神經病。說完大搖大擺地走了。
外面的雨聲更大了,小五拎著酒從外面跑進來,網眼襪子像一張剛出水的漁網,死死裹住小五的腿不放。我打了一個冷戰。
我沒有吃小五做的菜,繼續埋頭寫信。小五吃飯的樣子很貪婪,她沒有管我,只是不時抬頭看我酒瓶子里的酒還剩多少。我盡量控制在寫一頁紙喝三口的量。我第一次喝酒就是跟小五一起,那次我從飯館偷出來一整瓶酒,對小五說,這是為你報仇,誰讓那個胖娘們老是打你。小五開心地笑起來,他說哥,你嘗嘗。
我們躲在飯館后面的破圍墻下,我一口一口地喝那些往后我再也離不開的溫暖的液體。小五眼巴巴地看著我喝。我說,酒歸我,空酒瓶歸你。小五說,我不要都歸你。醉眼蒙眬中我看到胖老板娘帶著大廚怒氣沖沖地跑來,我把酒瓶子往小五懷里一扔,撒腿就跑。小五抱著酒瓶子在后面喊,哥,咋了?多年來,當我失業就業結婚離婚,我的耳邊經常響起小五喊我,哥,咋了?那次,小五的臉頰被胖娘們的耳光甩腫了。回家后我爸兇狠地盯著他轉了幾圈。我看到小五的身板像風中的樹葉子,抖來抖去,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三個哥哥也跟著大笑。大哥上前踢了他屁股一腳說,媽的你篩糠???小五往前趔趄了幾步,他媽趕緊上來拉住他,被他倔強地甩開了。我爸踢了他一腳說,小兔崽子,能了你了!小五被踢進了他媽懷里,娘倆一起摔倒在地。我們笑得更厲害了。我爸也忍不住咧嘴笑起來,噴出滿嘴酒氣。
隔壁響起尖銳的對罵,是老劉的老婆和女兒四翠在吵架。自從四翠提出來要出嫁后,他們家經常傳出這種對罵。老劉的老婆兇狠地讓四翠去死,家里不缺她掙的那倆錢。四翠回罵,家里缺錢缺得你都快去賣了。小五對她們的對罵并沒有吃驚,只是吃飯的速度降了下來。
我的酒量越來越不行了,以前喝一瓶白酒還能去上班,現在滿腦子里就是屋頂的落雨聲,敲擊得我腦殼疼。
小五在靠近門的地方鋪下一張條紋床單,躺在床單上對我說,哥,還不睡啊,你這樣多費電。我沒有管她,把酒瓶子里最后一口酒灌進嘴里繼續寫。
窗外的雨像瀑布,動靜大得嚇人。我想給李想打個電話,問問她女兒害不害怕。這晚,我一共打了六個電話,都是給李想的。第二天一早酒醒以后,我檢查過手機,哪一個她也沒接。我還發了十一條短信,短信的內容并沒有因為我喝酒了就變得沒有章法,它們思想一致都是讓李想給我回個電話。李想都沒有給我回。
我在外間屋子做早飯的時候,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是李想的號碼。我正在煎蛋,勺里的油冒出一些青煙,我打開手機的免提,邊磕開一個雞蛋往勺里倒,邊聽電話。
電話里傳出的不是李想的聲音,而是一個男人,我知道,他是李想的新老公劉公司。劉公司一上來就罵我,說如果我再天天打電話騷擾李想,他就來打爆我的頭。雞蛋在勺里固定成了一個心形,這是李想以前買的心形煎蛋勺,她沒有帶走,大概是忘了。離婚之前,我一直用它做早餐,給李想吃,給女兒吃,當然前提是我沒有喝酒。我很冷靜地聽著劉公司的怒罵,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這樣的情形一周總會發生那么幾次。當我把雞蛋在勺里翻過來時,耳邊突然響起了女人尖銳的回罵。是小五拿起了我的電話。
小五對著電話里的劉公司破口大罵,讓劉公司去死,下十八層地獄,死無葬身之地。當她罵到也讓李想一起下十八層地獄時,我想奪過來電話。小五跟我奪電話的空兒,劉公司終于插進來嘴,他憤怒地讓小五報上名來,小五響亮地說,老娘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我叫,叫小五!小五這么說的時候,偷偷看了我一眼。劉公司說,你是男爵的什么人?小五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差點就笑場了。我停止奪手機,劉公司知道怎么打敗我。男爵是我跟李想熱戀時,她給我取的昵稱,她說我的陰郁氣質像某外國電視劇里面的男爵。小五的脖子一梗說,我是男爵老婆。
屋子里一下安靜下來。電話掛斷了。
鍋里的雞蛋煎煳了,我扔下鍋進了屋子。小五跟在我身后說,哥,你叫男爵?怎么像我們老家種豬的名字。宿醉讓我一陣陣犯惡心。我開始穿工作服打算去上班。
老劉的老婆在隔壁惡聲惡氣地讓女兒起來上班,不要裝死。我在心里對小五說,貧窮讓人失去了溫情和耐心,就跟爸爸對我們一樣。小五說,是的,哥。不管我說什么,小五都會這樣支持我,心情漸漸好轉起來。
我剛出門,老劉正站在門口等我。他熱情地迎上來,還遞給我一根煙,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沒有接煙,我總是覺得他在籌劃一個陰謀,具體是什么,我說不上來。揣測到這里,再接他的煙抽就顯得太傻了。老劉說,昨晚,你們怎么睡的?我忽然想起了屋子里的小五。
直到進車間我也沒回答老劉的問題,他顯得很不安,挖空心思地探我的口風。快到崗位時,老劉堵住我說,你不會以前就,認識這個什么小五吧?我直直地盯著老劉,一聲不吭。在我陰沉的注視下,老劉很快敗下陣來,轉身心事重重地走了。我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這個白班我上得一點也不安穩,剛裝了幾個手電筒開關,四翠就穿著拖鞋跑來了,她興奮地推我說,悶子悶子,你快回去看看,你兩個老婆打起來了。兩個老婆?我懶得理她,手里的活兒沒有停。四翠等了一會兒,看到我沒有她想象的那么驚駭,懶懶地走了。直到快下班時我才想起,不會是李想來了吧?這么想著,我扔下手電筒零件開始往家跑。
沒有猜錯,是李想來了。她現在已經不在我們廠裝手電筒了,劉公司自己開著一家小公司,她去那里當老板娘了。我剛推開門,李想和小五一起蹦到了我跟前。我后退幾步,讓她們都坐下。
小五坐下了,李想可沒那么聽話,她開始詛咒我這輩子也就是找個野女人了,她要拿走所有東西,不能給野女人用。顯然,劉公司告訴了她早上跟小五對罵的內容,重點是讓她知道我又有老婆了。于是這個無聊的娘們出于嫉妒心理,回來要搬走她曾經用過的所有東西。
小五剛要回罵,被我嚴厲的目光擋回去了。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一道長長的血痕一直到下巴,腿上的網眼襪子也破了,看來打架她不是李想的對手。這點她跟弟弟小五一樣,每次都是挨揍的份兒。我在心里微微一笑。我轉身讓李想滾蛋,這里是我的家,我樂意讓誰住就讓誰住,誰住也比她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住強。這是我第一次罵李想,在這之前,哪怕她承認跟劉公司上床了,我都沒罵她。李想和小五都驚呆了,李想的眼淚嘩嘩往下流,一句話沒說就往外走。剛到門口,被小五叫住了,小五讓她放下心形煎蛋勺,李想把勺子扔在了地上。
胃里火辣辣地疼,我跑到外面墻根下吐了個天昏地暗。小五,哥替你報仇了,誰也不能欺負你,哪怕是李想,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老劉站在我旁邊幽幽地說,行啊,悶子,早這樣罵老婆,她就不會跑了。我抬頭說,老劉,今晚來我家喝酒。老劉的神情從沒有過的振奮,他居然說,我去買下酒菜!然后匆匆去了。
我已經沒有力氣揣測老劉這些不正常的行為了。我扶著墻虛弱地回到屋子里。小五一直站在門口看著我吐,走過她身邊時,我聽到她小聲說,謝謝你,哥。我回身看她,她平靜地看著我。我恍若覺得小五真的回來了。
這晚我喝了個痛快,我告訴老劉,以后我愛怎么喝就怎么喝,誰他媽再管我,我滅了她!這么說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出現了弟弟小五溫暖的笑容,他問我,咋了,哥?我咽下一口酒,趴在桌子上放聲大哭。
老劉把我扶上床,小五給我脫了鞋。蒙眬中,我仿佛看到老劉在小五屁股上擰了一把。我使勁睜開眼睛,發現屋子里啥也沒有。是我的幻覺,就像我經?;孟虢痰艿苄∥逭J字一樣。
半夜的時候,我被嘴里黏稠的血嗆醒了,我大口大口吐在地上,胃里暢快了許多。門口的床單上空蕩蕩的,小五送老劉還沒有回來?我重新跌在床上,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吃早飯時,小五問我那些血是哪里來的,我說半夜殺了自己一次,沒死透。小五轉移了話題說,你怎么不問問我是誰?我說你是小五。小五不再吭聲,沉默地收拾碗筷。
小五他媽不堪忍受我爸的打罵,在小五三周年忌日那天,跳進了村后的涓河。我實在不能想象,那么忍氣吞聲的一個干癟女人,能積攢這么多勇氣跳進那個碧綠幽深的河里,也許是聽到了小五的召喚。
說實話,小五死之前,我從沒有覺得他有多么重要。他就是我們家可有可無的六指,我們誰想揍他都行。冬天的晚上,大哥經常把他的被子拿走蓋在自己身上。那次我半夜起來撒尿,打開燈,看到小五蜷縮在炕尾自己的破襖里,凍得嘴唇都紫了,可是他盯著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外面夜空里的星星。我撒完尿又回到炕上。燈滅了,小五眼睛里的星星也隨之熄滅。
我這幾天上班時老是出錯,手電筒的開關安反了好多次。當那個留小胡子扎小辮子的質檢員第七次罵我是傻逼時,我跳上去把他掀翻在地,一直揍得他口鼻流血。小辮子把血抹得臉上脖子上都是,扯著嗓子哭天喊地,說流這么多血要死了。
保衛科一共出動了四名保安,他們威風凜凜地掐著我的脖子帶我走。走到小辮子跟前,我說,再嚎我回來弄死你!小辮子立馬閉上了嘴。小五活著時,跟我去和鎮上的混混打架,流再多的血也從不哭,他只會咬牙說,哥,不疼。那次我拍打著他說,你是鐵打的呀?他被我拍得齜牙咧嘴,疼你就說疼,裝什么英雄!小五的眸子黯淡下去,說,我怕說疼你不要我了。
老劉帶著小五去保衛科看我,被保衛科的大肚子科長趕了出去。大肚子說早就看我不順眼了,天天陰著個臉拽得不行。這句話他沒有說完,小五就跑進來搖晃他的手臂喊他哥。我看到老劉的臉都綠了,老劉一個箭步上前扒拉開兩人,掏出煙來給大肚子吸。大肚子邊吸煙邊打量小五,眼睛里長出無數條觸須,每一條都直奔小五的網眼襪子而來。老劉掉轉身子堵在了觸須和襪子中間,跟大肚子竊竊私語。大肚子詫異地看了看我,很快把我釋放了。
回家的路上,我問老劉跟大肚子說啥了,老劉詭異地說,我說你殺過人坐過牢。我一腳踩在石頭上,結結實實地摔倒了。小五急忙上前拉我。我揮掉小五的胳膊,干脆盤腿坐在地上說,老劉,給我根煙。老劉也跟著坐在了地上。
深秋的水泥地冰冷徹骨,就像小五跳進去的涓河。抽了第三根煙后我跟老劉說,我沒去坐牢。老劉笑了,他說你這人怎么這樣死心眼啊,我只不過是嚇唬嚇唬大肚子。我說老劉你把煙留下,你走吧。老劉看我的神色有異,沒敢多問,可是他不舍得自己的煙,偷瞄里面還有幾根。我掏出一把錢扔給他,老劉把錢塞進褲兜里和小五一前一后走了。這個有著明亮陽光的下午,坐在冰涼的地上,我把那些煙全部變成了煙蒂。
老劉說對了,我他媽就是一殺人犯。
初中畢業后,我沒有去考高中,而是迷戀上了喝酒。不管是到村里小賣部以我爸的名義賒酒,還是去鎮上小飯館打著幫忙的幌子順酒,反正只要是跟酒沾邊的事,都能讓我振奮。小五像一條尾巴,跟著我游蕩在村鎮之間。每當遇見門頭上的字,他就會拖住我說,哥,那幾個字讀啥?小五跟他媽都是安徽口音,一直沒有改過來,不知道為什么,這口音和他的六指一樣,讓我心煩。因此他盡量不在我跟前說話,除了問字。沒喝酒的時候,我會回答他,甚至有次還把上學時的本子和筆都給了他,他捧著那些破爛本子和幾乎不能用了的筆興奮得臉都紅了,他說,哥,等我認字多了就給你寫信。我用手叉著他的脖子讓他滾蛋。
那天中午,秋雨刺骨,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和小五游蕩在細雨中。小五懷里揣著半瓶散酒,邊走邊不時偷看我兩眼。這是他用撿破爛的錢給我打的酒,可是今天我第一次對酒失去興趣。我們轉悠到了涓河邊,看著河水浩浩湯湯地流向遠方,我覺得全身發冷,胃里一陣陣翻江倒海地惡心。小五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哥,你臉咋這么白?我打了一個冷戰,那股甜腥終于從喉嚨涌進了嘴里,我慢慢歪倒在河邊。哥,咋了?咋吐血了?哥……
小五坐在雨中的涓河邊,抱住我的頭,瘋了一般哇哇大哭。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哭,也是最后一次。我被他的哭聲震得耳朵嗡嗡響,掙扎著想起來。看到我醒了,小五滿臉鼻涕眼淚地笑了。他試圖把我拉起來,反被我壓在了身下,我虛弱地躺在他身上。小五說,哥,你會死嗎?我看著滾在旁邊的酒瓶子,第一次想到了死。小五說,哥,你別死,他們說到了那邊就誰也不認識誰了。我說,我不死。
我在炕上躺了好幾天,身子輕得像要飄起來。這次吐血我爸沒有當回事,他說死一個少一個累贅,如果不想死就少他媽偷酒喝。我爸罵我的時候,小五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爸一走,連一秒鐘不到,他嗖地出現在我炕前。我躺著起不來那幾天,他就坐在炕前的地上自己玩,我一翻身,他就緊張地站起來看我。最后搞得我連身都不敢翻了,我罵他,讓他趕緊滾蛋,別在這里礙手礙腳的。他不吭聲,只是看著我笑。我罵的聲音越大,他笑得越厲害。我就打他的頭,跟以前那樣,他的頭被我打得一擺一擺的。打著打著,他忽然抬起頭來興奮地說,哥,那天飯館的胖娘們說,咱們涓河里的魚大補,我去打魚給你補補吧。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嗆到,我說滾蛋!我好好的補個屁!罵完小五,我覺得力氣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體里,我又活了。
小五直到吃晚飯也沒有回來,他媽出門張望了幾次,我爸問我他死哪兒去了,我說我不知道。爸爸喝了一口酒說,回來打斷他的腿,王八蛋!我對小五的媽呵斥,還不快去找!小五的媽瑟縮地看了看我爸,慌張地出門了。我三個哥哥早就出門打工去了,現在爸爸酒后所有的火氣需要我們三人承擔,少了誰也不公平。
我跟爸爸都睡下了,才聽到小五和他媽躡手躡腳地進來。小五悄無聲息地爬上炕,我睜開眼看他,他的眼睛里閃耀著興奮的光芒。看到我醒了,他靠過來悄悄說,我借到漁網了。借漁網做什么?我想起了小五說的吃魚大補。吃魚有什么好補的,還不如去換酒喝。換酒喝?我為自己重新想喝酒而驚喜,看來吐血算不得什么。我爬起來說,王老二家的?他怎么舍得借給你?小五得意地說,我給他擔豬糞了,一豬圈的糞都是我擔地里去的,剛擔完他就答應了。小五說著脫衣服鉆進被窩,我看到他的兩個肩膀又腫又爛,往外冒血水。我朝他伸了伸大拇指,這是我第一次夸小五。小五激動得盯著我的大拇指說,哥,你夸我?我縮回去大拇指,轉身朝墻睡了。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們從涓河里撈出一條比扁擔還長的魚,那條魚裹在漁網里,絕望地盯著我,最后變成了小五。我嚇醒了,小五在我旁邊平靜地睡著。
第二天是個陰冷的天氣,不適合下網撈魚??尚∥鍏s用從沒有過的篤定口吻說,漁網我們只能用一天,沒事的,我們去吧。于是,在灰暗的蒼穹下,一前一后兩個少年扛著碩大的漁網朝涓河走去。當時我并不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跟小五在一起了。這天過后,我就孤獨飄蕩,四海為家了。
小五是跟隨著那條金黃色的大鯉魚跳進水里去的,跳下去之前,小五興奮地喊,哥,哥,金鯉……
我慌亂地喊小五,使勁兒拽漁網,可是漁網在水里紋絲不動。我的腿顫抖得根本站不住,我想跑回家藏起來,要是讓我爸知道我跟小五來涓河了,非打死我不可。我穿上鞋想逃,至少先到鎮上躲一躲,不行就去找在城里打工的三哥。岸上有幾個大人路過,他們喊我,悶子,大冷的天在涓河邊干嗎?莫不是等女人?聽到他們放肆的大笑聲,我沿著涓河邊跑了,越跑離小五越遠。我聽到小五在我耳邊說,哥,咋了?我一個跟頭翻倒在地。爬起來,我又往回跑,快接近漁網的位置了,我停住了腳步,我懼怕看到漁網,它把小五吃了,是不是也會吃掉我?這個寒冷的上午,我的時間全部用在了沿著涓河邊來回奔跑,一直跑到鼻子里的血洶涌而出,一頭栽進了水里。冰冷的河水稀釋了我的鼻血和恐懼,我平靜下來,甚至透過絲絲縷縷飄散的血水,我看到小五抱著金鯉朝我笑,哥,給你補補……
我被打撈上來時太陽下山了。是我穿的破夾襖救了我,它像一面旗幟漂浮在河面上,向路人昭告河底的絕望和掙扎。我醒來第一個念頭是小五在家給我熬魚湯呢,我要回去喝魚湯暖和一下。
小五被打撈出來已是半夜。他被漁網纏住了,像一條碩大的魚裹在里面。他右手上那根多余的手指斷了,軟軟地掛在手掌邊上……
有人從我身邊經過,沒人理會我,他們說笑著走向食堂。我站起來拍拍屁股,往家走去。
四翠在我家,正往腿上套小五的網眼襪子,小五站在旁邊指點著她。看著那些黑色的網眼不多時裹住了四翠健碩的雙腿,我身體打起了擺子。小五抬頭看我說,咋了,哥?四翠在屋子里來回走,盯著自己被網眼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雙腿,臉上浮現出神秘的微笑。我拿起床上的被子把自己的頭臉蒙了起來。屋子里安靜下來,繼而響起了開門聲和往外走的腳步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被子被小五輕輕掀開,她被我胸前的血嚇了一跳。我又吐血了,把被子和胸前的衣服吐得一塌糊涂。她抱住我的頭驚叫道,哥,咋了?咋吐血了?我耳邊響起了小五看到我吐血時的哇哇大哭。我虛弱地說,小五,來,到哥這里來,不怕。小五被我輕輕攬在了胸前,她身體微微顫抖,像剛出胞胎的小羊。我把她腿上的網眼襪子一點點拽開,扔到了床下,我似乎看到水中的小五從漁網中解脫開來,展開手腳游向遠方……
我感覺有溫熱的氣息吹進了耳朵里。小五趴在我耳邊說,哥,我明天就要走了。我點點頭說,寫完第十九封信,我也該走了。小五問我,你去哪里?我說,我要去找小五。小五停頓了一會兒說,哥,謝謝你這些日子收留我,我沒有什么好報答你的,就當一回真正的小五陪你一晚吧。小五的眼睛里滿是悲傷。我說,小五,涓河那么大,以后不要鉆進漁網里了。
小五睡著以后,我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塞進了她的蛇皮袋子里,連同前面的十八封信。第十九封信還沒有結尾,我沒有給她。
我是被老劉和他老婆拽著頭發從被窩里提溜起來的,起來的一瞬間,我習慣性地看了一眼小五睡覺的地方,那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她真的走了,如果不是老劉和他老婆打上門來,我甚至會以為她的出現是我的幻覺。老劉氣急敗壞地嗡嗡喊,我沒有聽懂他喊了些什么。我茫然地看他老婆,她沒有跟老劉一塊激動,而是冷靜地觀察我,最后才說,住你家的那個小婊子哪兒去了?她把四翠拐走了!我看著老劉的嘴唇哆嗦成了一團,老婆又替他代言說,四翠都收了人家的彩禮了……話沒說完,她就被老劉猝不及防地扇了一個耳光,老劉終于能完整地說出話來了,你天天罵她,讓她去賣,讓她去賣,這下可好,她可不真跟著那個雞去賣了……沒等老婆反應過來,老劉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我從枕頭底下掏出了一堆錢,是昨晚我塞進小五蛇皮袋子里的那些。上面還有小五給我留的紙條:哥,我走了,我每年都會回來拿信的。老劉問我,什么信?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說,她叫小五,是我弟。我把所有的錢給了老劉,讓他把四翠的彩禮退回去。我告訴他,小五是個好孩子,不會帶四翠去做雞的。老劉和他老婆拿上錢走了。我關上門,強忍著喉嚨的腥甜,把這第十九封信寫完留給小五。時日不多了。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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